指導員曹長偉說:他會幹活不會寫材料

還記得那是八年前一個漫天彤紅的早晨,陳珂還是團政治處宣保股的一名小幹事,他特想轉業,還不能轉業。

陳珂剛到辦公室,就接到師機關的刁幹事打來的電話。刁某人像一隻“雕”般,在電話裡衝著陳珂戾聲長嘯,伸出“尖啄利爪”把陳珂“叼”了一頓。

“材料啥時候報上來?你再不報,我就報領導了,你自己去跟領導解釋吧。”

作為一個區區團政治處的小幹事,陳珂唯有手舉話筒連連稱是。他感覺刁幹事的“雕喙”馬上就要從話筒裡鑽出來,在他臉上狠狠地啄一口了。

刁幹事給他下了“最後通牒”,後天,後天,最晚後天啊,必須把上季度“打好安全保衛仗”的優秀事蹟報上來。

啥叫“打好安全保衛仗”?陳珂在連隊待了多年,最煩打安全保衛仗。打仗就打仗,打仗為了勝利,是拼血性不要命的。保安全就保安全。幹嗎非要用打仗的標準去幹與打仗無關的事情呢?優秀人物又是誰呢?事蹟從哪方面寫呢?

陳珂腦袋裡飛著千萬只蒼蠅。他剛從連隊調到團政治處,當保衛幹事,現在連“保衛”是啥都還沒搞明白呢。

其實這是刁幹事交給“前任”保衛幹事葉明峰的任務,可葉明峰犯錯被“下放”基層了,心情很不爽,與陳珂交接時啥也不說,只衝著桌上的電腦努努嘴:“吶,都交給你了啊,以後少來找我。”

機關工作只能往前趕不能往後拖,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該死,昨晚萬不該去赴宴,浪費了時間。

昨晚是警衛連指導員曹長偉喊吃飯,又不能不去。不然這以後有啥事,缺個苦力出個公差,怎麼去求人家警衛連。再說他剛到機關,新手上路,沒個老司機帶路,難免會撞個鼻青臉腫。

陳珂以前是汽車連的副連長。連長郝斌總說,我希望大家都能成為一個好兵。郝斌是有抱負的人,一直瞄著運輸股長的位置。郝連長既是個有抱負的人,也是個懂報復的人。

起因是陳珂的“心腹”牛海濤退伍事件。

戰士牛海濤愛發牢騷,背地裡怪連長的管理方式太極端。牛海濤嘮叨:“郝連要是嚴格地管,我也認了,可他只是在嚴格地管我們啊。團裡安排休息,他就安排連隊原地休息。我都這麼大人了,去趟市區會死啊?這叫嚴格嗎?這叫閹割啊。”

陳珂安慰道:“某一時段,總有某一時段的法子。這叫歷史侷限性。”

牛海濤憤憤道:“你是幹部隨意外出,要讓你半年不外出,天天待在連裡,你受得了嗎?再說說不讓上網,這都啥年代了,農村老太太都拉網線了,我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壯年還不能上個網?”

陳珂說:“他不是怕出事嗎?萬一你拍個飛機圖片髮網上洩密呢?”

牛海濤不服:“他咋不怕我喝水嗆死呢?他要是監管能力強,教育搞得好,誰會去惹事?他就是用別人的痛苦來推卸自己的責任。算了,這我也認了,可還有一點,最氣的,憑啥老子拿四個優秀士兵了,今年都要退伍,還不能給個三等功?”

感覺到牛海濤要鬧事,陳珂趕忙說:“你可千萬別折騰,你這一鬧咱連隊就要臭名遠揚了,我替你找連長去。”

陳珂真去了,可郝連長不同意。

陳珂覺得忒沒面子,問連長:“你為啥偏不給牛海濤?”

連長反問:“憑啥非給牛海濤?”

陳珂說:“因為他要退伍了,還拿過四個優秀士兵。”

連長說:“你說那不管用。”

陳珂問:“那到底啥管用?”

連長答:“我說了管用。”

這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嗆得陳珂啞口無言。

事後,牛海濤退伍了,離隊那天,身高馬大的牛海濤拎個啤酒瓶滿營院找郝連長,可郝連長消失了人影。

老兵退伍新兵下連,冬去春來幾月已過。陳珂還喊連長為連長,連長仍喚陳珂為副連。但彼此總隔著一層結實耐磨的軍用蚊帳,看不清喜怒。

就這樣,郝連長三年任滿,被調任運輸股當助理員。

團領導要選拔新連長,私下詢問郝連長,汽車連幾個幹部的工作表現。郝連長說到陳珂,說這小子做事衝動,不適合主官崗位。

“做事衝動”,這話怎麼理解。按說為正義敢作敢為算“做事衝動”,為邪念無所顧忌也算“做事衝動”。總之這話讓領導對陳珂感覺不太好,心頭紮了刺,陳珂做事不穩重。

這事兒陳珂自己完全不知道。

汽車連副連,可不是婦聯,是啥苦都要吃,啥罪都要受。按說連長人選非他莫屬。但最後命令下來,連長不是陳珂。

為這事陳珂都打轉業報告了。團政治處主任趕緊喊陳珂到辦公室,好聲好氣地說,機關缺人手,我想把你調過來,練練筆桿子,鍍下金,後面再安排你去上個指導員班,回來當指導員吧。

這把陳珂說動了心。

按說在連隊,陳珂也寫過材料,但機關的材料與連隊的材料有天壤之別。書到用時方恨少,在機關幹活沒兩把刷子不好混,陳珂急得抓耳撓腮。

陳珂在葉明峰留下來的老電腦裡搜索,沒找到幾篇。他氣得直罵,留的什麼爛攤子。

他給葉明峰打電話,葉明峰說上週硬盤出問題,被格式化了。早不壞晚不壞,偏偏你被處理了要壞。修硬盤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葉明峰又甩手不管。倒是葉明峰在電話裡聽見陳珂火急火燎怨聲載道,暢快許多。

陳珂靈光一閃,師裡問我要,我問連隊要,逼連隊寫,一級一級往下要。

哪知打一圈電話,很多連長几乎是脫口而出,單位沒合適人選,我們單位不報。

陳珂愣沒琢磨明白,按說這是好機會啊,怎麼反都不報呢?

又一個連打來棄權電話。陳珂怒火攻心沒好氣道:“必須報一個!”掛了電話,心中又有些歉意,小幹事給指導員發號施令,日後關係可怎麼處。

陳珂揣著一顆焦灼的心,掛著一張苦逼的臉,許久,終於報來三篇。

陳珂打電話給警衛連指導員曹長偉。

曹長偉就是那個非喊陳珂一起共進夜宵的人,席間稱兄道弟,親密無間,感情得到了昇華,從此成為“創業共同體”。席間陳珂搭著曹長偉的肩,本想開句玩笑暖暖場,他說曹書記啊,在座的人裡就數你牛,你這名字道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啊。大家一時發呆,然後鬨堂大笑。曹長偉耷拉著頭,起身上廁所去了。

曹長偉接電話說:“這事不是我們報了就能定的。既然定不了,幹嗎還要報。”

陳珂恍然,這事該先問問主任的意思。

陳珂想起報到第一天,主任就對他說過語重心長的話,在機關要“會學習、會組織、會調查、會協調”。看來領導能當領導,都是有道理的呀。

曹長偉又說:“這麼個小名額,跟連隊主官有啥關係,現在有的主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這番話讓陳珂恍然大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就連自己都盤算著進退得失,更何況那些連長們呢?天下太多看似簡單的事,卻一點都不簡單,就因為聰明人太多了。可這點小聰明,又能成什麼大事?陳珂感覺在機關一天,比在基層一年都學的多。他忽然莫名懷念起連隊裡的簡單生活來。

陳珂把三份材料呈主任閱。

主任不悅道:“要有呈閱件,你就這樣拿給我看啊?”

陳珂滾燙著臉退出主任辦公室,匆忙擬好呈閱件。

這回主任頭也不抬地看了好久問:“三個人是怎麼選出來的?”

陳珂答:“報上來的。”

主任低頭繼續問:“總要有個排序吧?”

三份材料,有一份推薦汽車連士官龍雨瑤。其間龍雨瑤給陳珂打了三次電話,又是陳哥好又是首長好,使出百般解數非要陳珂幫他推薦。

當然要推薦老連隊的龍雨瑤,給老連隊爭口氣,自己也能在老連隊留個好名聲。

陳珂張口欲言,又閃念一想,堵住了嘴。自己剛來機關,才幾斤幾兩。再說主任為啥要問?他真的需要問一個小幹事的意見嗎?莫非主任早已心中有數?

陳珂清清嗓子,試探性地說:“我剛來,還不熟,主任您看呢?”

主任掃了幾眼,慢騰騰地抽出一份材料,摁桌上,終於抬起頭來說:“這個寫得還行。”

陳珂踮腳探頭,連說好。

主任摁在桌上的材料,是推薦軍械股助理員林瑞濤的。

林瑞濤是誰?軍械股的名人,也是場站的名人。軍械股長逢人便誇,選部下就選林瑞濤這樣的,再蛋疼的事兒只要交給林瑞濤,股長站旁邊抽菸就行。

林瑞濤下一步要接股長,已是路人皆知。

陳珂卻開始琢磨,主任為何選林瑞濤?好多事情,若沒心沒肺地坦然面對,忍忍也就過去了。可陳珂非要多想,想多了就容易誤會。

曹長偉曾跟陳珂說過,領導誤會下屬是天大的事,下屬誤會領導算屁大點事。

陳珂想多了,主任瞧也沒瞧他。

主任仰頭,若有所思中氣十足地說:“林瑞濤這麼出名,選他報上去,希望更大點。”

陳珂回辦公室,想了又想,還是主動給軍械股值班室打電話,問:“林瑞濤在嗎?”

值班員說:“林助理不在。”

這時有人奪過電話陰陽怪氣地問:“哪位領導啊?”

陳珂報:“陳幹事。”

電話那頭忙說:“陳大幹事啊,我是劉助理啊。”

劉助理?陳珂記得,他可比陳珂大好幾屆呢。

劉助理若無其事地問:“找林助理有什麼好事兒啊?”

這小子,平時吊兒郎當,打聽起事兒來倒挺有能耐。陳珂懶得理他,隨口說主任點了林助理的名,要把他推薦到師裡。

劉助理突然提高嗓門道:“那是好事兒啊!”

掛掉電話,陳珂心念不好。剛才一時大意,竟說出“主任點名”,剛才可是劉助理啊。

劉助理是誰?劉助理與林瑞濤兩人正為爭股長的位置暗中較勁呢。

自己張口就說“主任點名”,萬一劉助理誤會主任照顧林瑞濤呢?這不是給主任抹黑嗎?尤其劉助理,就算不誤會,也愛在背後閒言碎語,傳到其他領導耳朵裡,可怎麼想?都怪自己不長心。

正擔憂著,林瑞濤打來電話。他在飛機場,聽筒裡滿是殲十的轟鳴聲。

陳珂把門關上說:“林助理,你的材料還要再改改。”

哪知林瑞濤在電話裡扯起嗓門問:“你又不能定,改了有啥用?”

陳珂咬牙切齒地說:“跟你說,是主任點你名了。”

林瑞濤一聽分外激動,連說:“好、好,我馬上改,你說怎麼改?”

陳珂說:“要有特色、有切身體驗,不要編造,不要誇大,套話少說,多舉實例。”他拿著手機把自己剛百度來的“如何寫好事蹟材料”念給林瑞濤聽。

林瑞濤精神亢奮地說:“好,保證完成任務。”

哪知頃刻,曹長偉就給陳珂打來電話問:“你是不是要林瑞濤交材料啊?”

陳珂說:“對啊,你怎麼知道?”

曹長偉說:“別提了,那鳥人讓我寫。他會幹活不會寫材料。”

(短篇小說:《蜉蝣飛在時光裡》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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