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看守所的富二代

走出看守所的富二代

今年10月,丁偉參加節目錄制

丁偉覺得,兜兜轉轉,擺在面前的還是那條路,“做生意都得玩槓桿” ,父親遇到的風險,體驗的孤獨,他也終會遇到

全文約11258字,細讀大約需要29分鐘

去年10月,因為一篇題為“被抓進看守所的共享單車創始人:我已一無所有”的媒體報道,丁偉首次闖入大眾視線。

文章以口述為主,在記者著墨不多的文字裡,丁偉的故事被概括為——一個喜歡折騰的富二代 ,靠著父親的投資,跟風創立了共享單車品牌“町町單車”,又因為父親生意變故,先後遭遇公司倒閉、家庭破產、女友分手。父母被帶進看守所後不久,作為爸媽公司股東的他,也被押入看守所接受調查。近30天后,再度獲得自由的他,卻已是天上地下。

那段故事的結尾,丁偉決定赴京做網絡主播,以償還日漸臨近的債務。

時隔一年,我們試圖一探,在聚光燈撤走後,他突然脫軌的人生在如何繼續;從看守所走出的這一年,因“失敗”而得名的他,會如何應對消費與被消費;在剛滿24歲的年紀,起落間,是否有東西被改變或愈加強化;以及透過個體的視角,背後是否存在著某一群體共同面臨的因果與無常。

一天掙了64000的“網絡乞丐”

9月底,在一棟辦公樓的9層,我見到了因工作重新回到上海兩個月的丁偉。

紅格子襯衣,1米82的高瘦個子,跟一年前報道的配圖相比,丁偉幾乎沒什麼變化,只是眼神不大一樣了。在那張由記者抓拍的照片裡,他下巴內扣,嘴巴微撇,眼睛直盯向前,顯得不可一世。而面前的這位,眼神則舒展了許多。

搬入不久的單人辦公室略顯空蕩,丁偉的職位是“總監”,“管的人倒不是很多,我主要攢資源。”根據公開資料,他所在的這家公司之前主要提供車聯網領域的技術和運營服務,今年7月,剛剛被上市公司併購。

加入這家公司前,丁偉的職業是主播,在直播平臺虎牙上“熬”過了最難的三四個月。之所以說“熬”,是因為他從來沒喜歡過這項工作,準確地說,是“很討厭”。但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主播更像是一根渡劫的稻草。

“來錢快”曾是他的唯一要求。那時,家裡的車、房、地、款,所有資產都被銀行凍結,用於破產清算。姐姐已經出嫁,擔子大部分落到了丁偉肩上。除了要支付自己和父母數十萬的律師費、父母在看守所的各種開銷,最重的負擔是一筆170萬的銀行貸款,那是他作為擔保人,在2015年前後為父親貸的。這樣算下來,他一個月需要支出十萬餘元。“單靠工資,我養不活自己。”

最初,從沒缺過錢的他,並不覺得這是件難事,雖然暫時很窮,但他自信怎麼都能掙到錢。可當他揣著家人給湊的12000元錢回到熟悉的上海,卻接連碰壁。很多朋友以為他爸雖然進去了,但一定給他留了錢,所以見面大多是談項目,像往常一樣,找他投資,可後來知道真實情況,便沒了下文。

於是,又有朋友提出借錢給他買輛車,讓他去做專車司機。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當時挺氣的,難道我就這麼沒用了?就想著,誰都不靠,走得遠遠的,自己闖。”

他決定去北京做主播,主播符合他“掙快錢”的要求,而北京則滿足了他“走得遠遠”的衝動。為了省下設備錢,來到北京後,他在朋友的直播公司掛了個名,住進了公司的宿舍。

他對做主播是有信心的。在看守所時,為了打發無聊時光,丁偉有時會哼哼歌,旁人覺得好聽,便給他捧場。後來混熟了,每次值日坐在最前面時,他還會說句,“歡迎來到我的直播間。”大家聽得高興了,也會給他刷禮物,大多是些香蕉、火腿腸之類的在看守所裡有“現實價值”的東西。

出事前,愛玩遊戲的丁偉就常在虎牙直播打遊戲,數年的重金加持下,他的號級別很高,這為他贏得了不少人氣。雖然遊戲賬號早在需要錢的時候被賣掉,但直播間積累下來的萬餘粉絲,成了他的新起點。

11月開播的第一天,丁偉就躍上了直播榜的熱門。“以前玩遊戲,我花錢多,線上的朋友也都是花錢多的,他們一看我出事了,進來了就啪一下刷個兩三萬,然後大家一看有土豪刷禮物,都會進來看看。”那時,線上的朋友比線下的靠譜,按照三分之一的抽成比例,他當天的收入達到64000元。

丁偉做主播時的部分歌單,他在一本筆記本上寫下了300首歌,大部分來自他之前開車時播放的歌單 (圖片來自網絡)

媒體採訪也成了直播間的人氣來源。最初,丁偉只在剛從看守所出來時接受了一家南京媒體的採訪,那是他主動聯繫的,主要為了澄清,“那時候好多人說我帶著小姨子跑路了,我在看守所手機也沒有,怎麼接電話,只能是失聯了;又有說我集資買R8,那輛R8都買三四年了……”他不希望自己以後揹著這些罵名度日。

可之後,聯繫他的媒體越來越多,有的還會在採訪時帶上水果,甚至兩三千元的“車馬費”。於是,驅動他接受採訪的東西開始變化,“那個時候很在意這個,因為沒錢嘛,你得靠這個生活。”不同於絕大多數創業者在失敗後諱於露臉,丁偉的聲音頻繁地出現在各式媒體上。

採訪時,丁偉大都會提到自己直播的事情。雖然他也會抱怨一些媒體曲解他,報道不負責,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切帶來了滾滾流量,最終充盈了他的口袋——他在三個月間掙到了三四十萬。

丁偉將所謂的“直播經濟”分為三種,除了信息不對稱和無聊經濟,最主要的就是曖昧經濟——因為喜歡你,而堅持看你的直播。“像我們男主播,剛開始大家是看熱鬧,後期堅持給你刷禮物的,就都是女孩了。”

但這種簇擁感沒能像最初預計的那樣受用,比如一些女粉絲會向他諮詢感情問題,這時常讓他覺得尷尬又無奈,“我自己都一團糟,我前任現在還在撕我呢。”前女友在出事後不久離開了他,中間又經歷頗多曲折反覆,他將二人的關係定義為——四個字,“相愛相殺”;一個字,“虐”。

覺得“虐”的,還有為了聚粉的種種不得已。比如,他會把一些網上的笑話“移植”到自己身上。他覺得這件事的本質不在於笑話講得好不好,真不真實,而在於拿自己去博人一笑;還有些時候,為了造效果,他需要做一些自己看來很傻的事情,時常假到自己都看不下去。

這跟拿著高等級賬號直播打遊戲的“王者”心態不同,也和在看守所直播唱歌打發無聊的狀態迥異。3個月裡,丁偉接觸到了至少10個同性戀。最初,他們只是在刷禮物的時候,親暱地稱呼一聲“弟弟”,接著就會私下加好友,拉丁偉聊天。 “哪怕很不喜歡這人,哪怕這人很醜,你還得陪他聊。關鍵是,1個你可能就很煩了,如果是10個、20個,每天這麼找你,你煩不煩?煩,你也得維繫他們,因為你需要錢。”

在丁偉的直播間,刷過禮物的人可以加入粉絲群。在這裡,和大多數主播一樣,丁偉會完成粉絲群的轉化,也就是賣貨,而賣什麼,主要看各家手上的資源。丁偉最早嘗試的是朋友代理的進口牛肉。

一般,3萬左右的關注量,會刷禮物的大概有10%,而這10%裡最終會下單的也就幾百人,一盒掙60元,月收入通常為1-3萬。為了拓寬客源,他又瞄準了QQ群。他會先註冊一個號,專門加些做吃喝玩樂內容分享的QQ群,再用另註冊的一個號來加人私聊,通常下單的概率為1%。

“網絡乞丐,”如今的丁偉描述起自己當時的狀態不乏刻薄,“就跟跪著找別人要錢沒什麼區別。有錢的時候,你感覺不會做這種事;當你必須要拿出那麼多錢,又沒有別的辦法時,你就會很極端了。”

有一次,在直播的時候,丁偉沒繃住,直接哭出來,“就覺得我他媽都這麼累了,還得在你們面前強顏歡笑。”那次崩潰最終以一種意外的方式收尾。“我一哭,那禮物刷刷的。”暴露脆弱成了點燃曖昧經濟的催化劑。那次之後,丁偉直播時又哭過幾次,但他否認會刻意製造類似的場面,而是“真的是忍不住”。

某種程度上,做主播既是稻草,也是跳板。

創業的想法,丁偉從來沒有放下。按計劃,做一年主播,用攢下的錢滾雪球,便是將來項目的啟動金。項目他都想好了,靈感來自他無意間刷到的一篇文章。該文介紹了國外的一項建築設計,即通過動態框架,讓打開的窗戶擴展成一個露天小陽臺,可用於閣樓、別墅等戶型,以增加使用面積。丁偉覺得技術不難實現,他想自研生產,把他眼中這個“能應用在任何一個家庭”的產品搬到國內。

但一年後,創業的想法還是被擱置了。

今年過完年,手頭沒那麼緊張了,丁偉決定不再直播。媒體的曝光,讓他陸續得到了一些工作邀約。雖然看起來,很多人都指責甚至戲謔過他,但他覺得,還是有人看到了他在遭遇變故後表現出的堅強。無論是否真正認同,這都意味著機會。

丁偉打算抓住機會。事實上,與現在的老闆第一次見面時,丁偉便主動推介了自己“窗戶變陽臺”的項目。老闆沒聽完,直接提出讓他加盟做一個汽車消費金融的項目。待遇優渥(近3萬元/月的底薪加上股票),丁偉無法拒絕,於是,窗戶的項目暫被塵封。

後來,從人事主管那裡,他了解了老闆的一些過往,“他發家也是很苦的,最早槍口指頭上的事都有過。”丁偉覺得或許正因為此,老闆願意給他一個機會。

但他並不打算放棄“跪著”得來的粉絲,只是他不再賣牛肉了,而是轉賣珠寶。“之前賣牛肉,從早忙到晚,才能賣出去幾十盒,掙千把塊;現在只要一天聊兩三個,成一個,我就能掙千把塊,一個月三四萬塊,輕輕鬆鬆。”他不再花時間維護粉絲,只在現有的粉絲裡做轉化。後來,他乾脆僱了一個人,專門幫他運營公眾號,這依然是他目前的主要收入之一。

只是,他並沒有放棄等待新的創業機遇,“有些東西是掙錢,有些東西是事業,不一樣。”

事業

這不是丁偉第一次思考“事業”的問題,但對於曾經的富二代丁偉來說,在所謂的事業面前,擺的是截然不同的選項。

丁偉的老家泰州位於江蘇省中部。丁家從丁偉的父親丁萬青這代開始經商,最初做的是糧食收購、加工和銷售。後來,隨著大米利潤降低,丁萬青開始轉做年糕,同樣一袋大米直接賣也就掙兩三塊,加工成年糕,利潤能翻三四百倍。

生意越做越大,丁家工廠的加工品類又擴展到滷蛋、素肉串、素雞等等,不僅給一些大品牌做代工,也會直接銷往家樂福、沃爾瑪這樣的大商超。

和所有供應商一樣,丁萬青一度對合作方拖欠貨款十分頭疼,經常要主動送禮,只為讓對方早點結賬。一來二去,丁萬青決定改變規則,犧牲些賬期帶來的利潤,改為全款提貨,手上餘下的錢,就拿來作借貸。“我爸就想,與其像孫子一樣找別人要錢,還不如把錢借給別人,自己做大爺。”2010年左右,丁偉上初中時,父親開始涉足民間借貸業務。

一開始,出借資金都是自家的,泰州地方小,借款人大多知根知底,年利率在22%到24%左右。日子久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也開始把暫時不用的錢交給丁萬青。隨著資金量的增長,來丁家做資金流轉的人越來越多,丁家投入的精力也越來越大。

事實上,事後將丁偉一家拖入破產漩渦的“普發創投”正是由其之前的業務衍生而來。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顯示,普發創投成立於2015年1月。而依據丁偉的說法,父親最初成立普發創投,正是受到他的啟發。

那時,膩味了大學玩樂生活的丁偉決定回老家找些事做。那是2014年,正值P2P創企井噴,丁偉拿著父親給他的150萬擔保金,加盟了朋友創辦的瑞銀創投。

依靠著平臺,丁偉不需要去拉客、拉資金,只需要僱幾個風控人員對借款人資質做下審核,最後自己再把把關。在那個P2P的“黃金年代”,丁偉一個月能貸出去三四百萬,利潤接近二十萬。

丁偉的生意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作為家裡和公司的絕對權威,父親的手毫無意外地伸了過來。父子矛盾的典型表現在於,丁萬青會經常干涉丁偉對貸款人資質的判斷。

多次意見不合、爭吵無解後,丁萬青在2015年成立了普發創投,直接跟兒子做起了競爭對手。丁偉最終“沒玩過”父親,被“趕”到上海,接手了父親給他盤下的一家連鎖珠寶店。黃金珠寶可以迅速套現,是門安穩的生意。

安穩等於無聊。加盟珠寶店有集團派遣的管理人員,除了進貨了去看看,丁偉每天的任務就是上下班時拿鑰匙開關保險箱。後來,他直接在保險箱附近裝了一個可以語音通話的攝像頭,於是,連每天來去店裡的兩趟也給省了。

珠寶店是找父親拿1000萬盤下的,除開每年向父親支付150萬的利息,剩餘的收入都由丁偉支配。閒下來的時間,這位擁有四輛超跑的二代會做些投資。“投資肯定會有贏虧,比如投的餐廳可能一個月虧六七萬,會所的話,一個月能掙三四十萬。”

一年多後,吹皺平靜的是又一個資本風口——共享單車。不過這次,做共享單車是丁萬青的主意。

2016年4月,成立一年多的摩拜單車首登上海,一時備受追捧。小橙車的用戶裡,不僅有希望省下打車費的小白領,也有常年開超跑的丁偉。

丁偉在上海的公寓離珠寶店僅有800米,但因地處鬧市,通常他開跑車去店裡,堵車就要半小時,到了地方還得找車位,從車庫到店裡還要再走一段,但如果騎車,五六分鐘就到了。因為那時摩拜的投放有限,丁偉便搬了一輛,長期停在車庫備用。

一次,丁萬青來上海辦事,看到連丁偉都在騎摩拜,便對共享單車生起好奇。丁偉簡單介紹後,父子倆算了筆賬,“我們就覺得哪怕一天就四個人騎,一輛車一天能進賬兩塊,一年就有七百多塊。” 據丁偉回憶,父親很快就決定下手。

那時候的主流輿論,充斥著對共享模式的熱捧。早就對珠寶店倦怠了的丁偉很開心,他覺得共享單車起碼是互聯網項目,這次自己一定能大展拳腳。父親拍板後,他沒有多想,花了一段時間把珠寶店盤出去,就開始投入了町町單車的創業中。

但這次,父親的烙印依然明顯。

12月,當22歲的丁偉頂著“創始人、CEO”的頭銜來到南京時,父親已經幫他開好了頭。不僅辦公室、營業執照都辦好了,父親還為此裁撤了一個分公司,把員工調配過來。

町町單車CEO丁偉在南京辦公室裡的照片,丁偉說那是自己那個時期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和其他分公司一樣,町町單車沒有單獨的財務,走的是公司大賬。因為財務不在南京,CEO丁偉要了解公司狀況,就得通過後臺的用戶數據。

在父親公司出事前,他從沒意識到財務獨立的必要性,“都是自己家,也習慣了,他(丁萬青)不可能把這麼多錢都放我這。之前珠寶店,也是我取了貨後,他把錢直接打給對方。” “自家公司”的理念,也導致他經常為公司事務自掏腰包,且從不記賬。

事後,丁偉在對媒體談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時,往往會強調,“我就是一個CEO,實際的投資、財務都不在我這,所以也沒有真正的話語權。”即便在他樂於談論的單車設計上,他的“話語權”也頗為受限。

據丁偉介紹,在町町單車出事前,共在南京鋪了約一萬輛車,其中9500輛是亮綠色車身配橙色輪轂,500輛是金黃色車身配白色輪轂。前者是父親主導的設計,丁偉翻出手機裡的照片,一臉嫌棄地遞過來,“你自己看這個顏色有多醜。沒辦法,跟我爸拗不過來。”

丁偉並不甘心,喜歡玩改裝車的他對審美很有自信,後來他“偷偷摸摸”找人在蘇州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開模,做了500輛,“你看我們倆做的,檔次也差太多了。我這批車,往學校裡面一丟,兩三個小時全沒了,就是因為太好,被好多人都藏家裡了。”他覺得被“藏”主要因為量太少,他有些惋惜,“也怪我,沒辦法形成量產,如果所有綠車都變成黃車,他們還搶嗎?”

但很快,顏色就不再是問題。因為無論是深綠還是金黃,都被隱沒到了漫天的橙、黃之中。幾乎是一夜之間,開著保時捷跟車投放的丁偉眼前就出現了數萬敵軍。町町單車的首次發佈會開了沒到一個月,ofo、摩拜相繼登陸南京。摩拜當時就喊出,要在市區密集區域,爭取每一百米都能看到一輛共享單車。

町町措手不及。當時,父子倆之所以選擇落地南京,除了當時的南京還是塊“無主之地”,一個重要的原因便在於丁父的人脈。“當時做的時候,政府是跟我爸說好了的,肯定不會讓第二家進來,扶持本地企業,但是他們2萬輛車,什麼都沒說,啪就進來了。”

相比摩拜和ofo,全部依賴自有資本的町町在鋪車數量上毫無還擊之力。那時,創立近兩年的摩拜已經密集獲得了6輪總計數億美元的融資,背後匯聚的各方投資者多達兩位數。雖然根據丁偉的說法,當地政府一度信守承諾,嘗試清理;但政府一邊收,他們一邊鋪,直到收來的六七千輛車整整堆滿了江中的一個島,政府只有轉為數量約束,甚至罰款,但也沒能阻擋他們的擴張。

“防護罩”失效,“1萬輛車跟5萬輛、10萬輛車打,怎麼打?”丁偉不得不變換思路,他希望通過資源合作把戰場拉得更長,比如開發電助力車,並利用原有的市政公共自行車樁來充電;跟大型商超合作,進一步推出共享汽車;同時,積極推進對外融資。

但沒等想法付諸實踐,便已地覆天翻。

接著發生的事情,早已在一年前的報道里被無數次重複。按照丁偉的說法,去年3月,因老家的一家P2P平臺寶鼎財富被傳“跑路”,一時引發投資者恐慌,丁萬青的普發創投遭遇擠兌,老賴趁火打劫,丁家措手不及,百般騰挪後,最終資金鍊斷裂,町町單車被牽連調查。

5月份,丁萬青夫婦因涉嫌非法集資罪等被警方帶走調查,3個月後,自殺兩次未遂的丁偉也在福建朋友家中被警方帶走協查,跟父母關進了同一間看守所。24天后,他率先被釋放,丁萬青夫婦則至今仍被羈押在看守所,等待審訊。

町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同戛然而止的,還有丁偉曾經試圖在共享單車上短暫釋放的自由假想。

2017年8月11日,江蘇南京,町町單車老闆“跑路”之後,被遺棄在市場上的車子無人看管,遭到不同程度的損毀

二代的命數

“一般人如果被問,‘你長大有什麼願望’,他可能會說,‘我以後要當警察’,‘要當老師’,‘當醫生’,像我們就不會想這個問題,因為知道長大以後幹什麼——就是做生意嘛。”

當然,“做生意”並不意味著“接班”,在丁偉的老家泰州,二代接班有著明顯的時間節點——婚後已育,而“沒結婚”的一律被視為“小孩”。但“小孩”只要畢業,在家就不能閒著,往往需要幫家裡送送材料、打點打點關係,作為“自家人”看看店,也會做些朋友間的投資。

這往往會伴隨一些問題:第一,“小孩”在成長,父輩在老去,曾經維繫其間的仰視和認同在消解,“小孩”會有自己的想法;第二,作為“小孩”,一方面,你很難突破父輩的權力屏障,另一方面,在尚未完成現代化企業改造的背景下,同樣突破乏力。這通常又會帶來兩種結果,有的人受困於此,最終撒手掙脫;有的則鬥爭無果,終被馴服。

曾經的丁偉介於二者之間,思想上嚮往前者,行動上卻倒向後者。

提到父親丁萬青,丁偉經常用到一個詞——“獨斷專行”。他覺得,早年間,這代表著敏銳果決,但到了後期,很多時候,就變作了剛愎自用。

據丁偉介紹,生意出事時,丁萬青的借貸業務已經遍佈了江蘇十幾個城市。“在我們那個小城市,有個把億現金在手,他就很飄了,就跟皇帝似的,每天被人捧著,阿諛奉承。他後面的那幫管理也沒有反對他的,都是‘丁總說的對,丁總說的好’,我媽媽的意見他也不會聽”。

丁偉記得有一次,貸款人的銀行流水根本支撐不起還款,但父親還是不顧他的反對,堅持要貸出去18萬。當時賬面上的錢太多,如果借不出去,需要墊付出借人的利息。但丁偉不以為然,“你想的是人家的利息,人家想的是你的本金。”最後,這成了筆壞賬,丁萬青沒能瞞住,父子大吵了一架。

還有一次,丁萬青帶丁偉參加飯局。借款人是公司高管的朋友,每個月只有幾千的收入,卻張口要貸一年期35萬。雖然父親也覺得有問題,但礙於高管口頭擔保,還是批了,最終又是筆壞賬。

“五十多歲了,他腦子已經糊了。他這種,要麼不出問題,出了問題,都是大問題。”

在丁偉眼中,父親的公司問題還有很多。比如表面上頂著“互聯網公司”的名號,其實辦公室裡大都是跟著丁萬青幹了十幾、二十年的“老頭”,還有一些雖然有些資源,但絲毫不懂管理的退休官員,“他們根本不會經營互聯網公司。”

不是沒想過改變,但向內的阻力也很明顯。

“我為什麼不在他那公司幹?說難聽點,公司的人都是看著我拿槍拿炮長大的,我去公司還叫著我乳名,你讓我怎麼去管理他們?我一個從小到大生活在外面的人,開個會,他們滿桌人操著大方言,我聽也聽不懂。”

那向外呢?

丁偉提起曾經屬於他的一個“覺醒時刻”。那是在上海念大學的最後一年,一次宿醉後,他和四五個朋友圍坐在出租公寓的沙發上,突然生髮出一種無聊至死的感覺。這些21歲上下的少年已經度過了數個月渾渾噩噩的日子——玩一天,第二天宿醉,第三天接著玩,然後又是宿醉。“就覺得這樣玩有點過分了,真不太好,父母都五六十了,還是找點事做吧。”

於是,眾人四散,有人開起了寵物店,有人回家搞房地產,有人做了汽車改裝,還有人賣起了魚翅海產,而丁偉則接了那家珠寶店。相比興趣,丁偉覺得他們這群人選擇做什麼,更多是依據手中握有的資源,“比如房地產這東西誰有興趣,但可能剛好能批到哪塊地,就可以做。”

據丁偉所知,當時那些項目堅持到現在的,也就只剩下做海產的一家,其餘的幾乎都沒做起來。

“為什麼呢?”

“就是……有很多方面束縛我們,比如說……年齡。別人看我們年齡小,就會覺得我們做不了這攤事。比如去國企招標,就不可能派我們過去。在你沒有創造很大價值之前,你就是個小孩,你怎麼做都是個小孩。”

“會不會你們先天有一些資源優勢,但這也會成為你們的束縛?”

“現在財富和權力還是掌握在這些四五十歲人的手上。比如說我現在要找一個公司合作,剛好我朋友圈裡有這個老闆的兒子。這個時候,找老闆的兒子總比從最底層找人聊得快。”

丁偉接著說了很多,他試圖強調資源的重要,試圖說明富二代們在利用資源上的敏銳。“但是也有問題,就是這麼大的人了,說的比做的快,缺少行動力。”

或許,也因為終局已定。

“我的朋友當中很多年齡都比我大,現在也不會說還自己在外面闖了,基本上也都接班了。”丁偉覺得接班是唯一的選項,“你到最後肯定都得回去,父母老了,你再怎麼做,也不可能跟父母做了幾十年的基礎相比。比如我今天一件事做了3年,每年可以掙個幾十萬,那你爸爸那事都做了30年了,你是放棄小盤子,還是放棄大盤子?”

現實

至少,如今一無所有的狀態,反倒讓丁偉有了更多選擇。

不再“缺乏行動力”,丁偉現在更多是在“給自己找事做”。剛來新公司不久,恰逢上市審計,原定他負責的項目被擱置,他一時無事可做。不安很快襲來,公司的高管寬慰他,“一方諸侯會有很多城池,也會養很多武將,剛開始不是每個武將都有城池可守,而一旦諸侯拿了新的城池,他就會需要武將。”

在獲得自己的“城池”前,丁偉需要證明自己“奪城守城”的能力。因為公司之前做的多是TO B業務,丁偉自覺沒有對口資源,藉著上市後公司拓展TO C業務的機會,他便開始掃描自己手上的資源,希望能幫公司開拓一些新的業務方向。

某種程度上,這個過程是愉悅的,依靠上市公司的平臺,很多之前斷掉的資源,又能說上話了。他享受著看到人們收起冷眼、又對他刮目相看的轉變。

最近,他挖來了自己之前所在超跑俱樂部的一位高管,籌劃替公司組建一個新的超跑俱樂部。為了打響知名度,他成功說服了超跑圈的一位知名網紅領銜,還在計劃把幾位明星拉進來。

今年10月,丁偉參加新組建的超跑俱樂部活動

“有超跑的人,至少還會有一輛奔馳、寶馬、奧迪來代步,也就是說一個人最少有兩臺豪車。如果我們俱樂部做到300個客戶,就有600輛高端車,接下來我們就可以開養護中心,相比4S店,我們既能做到更低的價格,還能滿足他們對人脈、資源互換的需求。下一步,還可以去做私人會所、進口車專賣。很多東西遠比表面上有價值。”

丁偉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他的微博上又開始頻繁地出現派對、豪車、自駕遊。“我以前是超跑俱樂部的會員,我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我可以讓大家都玩得開心。”

想象中的落差感並不明顯,在他看來,從參與者到組織者,只是角色發生了變化。某種程度上,如今的狀態似乎更自如了,“即便我們公司不做活動,這些富二代們想組織活動,也會交給我們,幫大家攢局。現在是想見誰,隨時都能見。”

這個圈子的涼薄,他不是沒見識過。去年家裡出事後,他主動退出了前俱樂部的群,但還是有人在群裡罵他“敗壞圈子名聲”。“也有人啪啪跳出來(維護我說),‘人家好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跟人家合影、碰杯的時候,你怎麼不說。’當時因為這,吵了好多架,也看清了一些人。”

可如今,這些在他眼中也都漸漸變淡。“這個圈子最看重的是資源,最輕視的是那些為資源而混圈子的人,所以你要有資源去交換。現在我有上市公司這個平臺,就可以跟我以前的朋友進行利益交換。如果我沒有平臺,就靠我這個人,說難聽點,他們能不能答應還是個問題。講實話,人是很現實的。”

丁偉近照(圖中)

同樣被徹底扭轉的,還有對錢的態度。

沒缺過錢的時候,丁偉討厭錢,因為那時候,他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甚至找個女朋友,都不知道對方喜歡的是人還是錢。可到如今,自認為“重生”了的他反而覺得,“物質是最重要的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沒有人會對你一味付出,哪怕是我現在這個公司,我如果一直給老闆掙不著錢,滾蛋!”

甚至他還會想,如果父親進去前真的藏了錢,或許有錢好辦事,一切都會容易很多。

邏輯,依然以一種殘酷的形式自洽著。只是,背後是深刻的孤獨。“以前,我天天有人叫著玩,生病一下,發個朋友圈,馬上十個女孩送粥到我家,我一點不誇張;現在,我搬家一個人,過生日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沒人養我。”

相比一年前接受媒體採訪時,一無所有但無比自信,他自認已經被現實磨練得差不多了。只是他還是樂觀的,他覺得通過經營超跑俱樂部,他又能接觸到很多新的渠道和資源,這些都是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他也只有樂觀,“很多人問我,你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因為我死過,我不敢再死,那我要活,能怎麼辦?只有拼,只能靠自己。你不行,就真不行了。”

這股熱血不是沒有反覆。今年4月,母親就再次讓他失望了。“本來我媽是今年就能出來的,沒她什麼事,但是我媽她傻。她覺得如果我爸本身判十年,她能給我爸承擔一點,兩個人可以一人五年就出來。結果……”

這一度給了他很大的打擊,“我本來想的是,你出來了,我也有個動力,對吧?”他的計劃原本是想先保母親,為此他在母親身上花掉了一大筆律師費,但希望再次破滅。“你看,人活著是為自己活嗎?那為自己活,太簡單了,我一個月3000塊錢,我也能活,是麼?”

但那種“很火、很氣”的感覺還是隨著時間消散了,“我現在看我爸媽以前的照片也沒感覺了,早就沒感覺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哭也哭夠了。”

現在,他會調侃說,父親在裡面日子過得挺好的。看守所裡的飯菜簡單,一日三餐都是粥和白菜豆腐,但可以花錢“加餐”,一個月集中送一次。說到這裡,笑容再次爬上了臉,“他也想跟別人證明他兒子很優秀。之前我給他寫信,也吹點小牛逼,說我現在做得怎麼怎麼樣,還真把我當富豪了。”他笑出了聲。

時間在不覺中滾滾向前。最近,媒體的聚光燈又陸續向他投來,他還是像一年前一樣,不太拒絕。但接受的動機不再是澄清或是求些補貼,如今,他更希望藉著媒體,向更多人展示他“重生”的一面,雖然他覺得如果再等等,可能自己能混得更好。

一檔演講類節目聯繫到他。接受採訪那天,他剛剛收到節目組第一次修改後的演講稿,稿子的標題部分寫著——“霸道總裁復仇記”。相比之前丁偉提交的手稿,節目組做了重新的內容編排,調整了整體的語言風格,一些位置還標上了諸如“播音腔念”這樣的註解。

“他們可能覺得我寫得不夠博眼球吧,你看這寫的是什麼,”丁偉把稿子遞過來,“真實,倒是挺真實,但是這口吻,‘霸道總裁之都市傳奇’,鬧呢?電視劇啊,還是小說啊。”他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他並不在乎這種突出矛盾性和戲劇性的處理會給他“招黑”,“這都是相輔相成的,有黑就有白。”他把這類事情的本質定義為—— “你消費我,我消費流量。”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剛來北京做主播不久,就有一家視頻媒體架著長槍短炮來他宿舍錄製。為了給他“清場”,工作人員特意邀請他的十幾個室友出去吃夜宵,以便他釋放感情。

他並不打算配合,任憑對面坐著的男記者如何頻繁地讓他回憶女友離開、父母被抓的細節。最後,男記者自己哭了,卻沒能如願帶動丁偉。“他真的很厲害,”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丁偉感嘆了一句。

今年以來,丁偉只崩潰過一次。平時,情緒的盒子被謹慎地密封起來,一切再正常不過,維繫平靜的方法是不讓自己閒著,“白天上班,到晚上,我有時間就會去學跳舞,以後辦酒會可能會用到。到11點,我就睡了。”

唯一那次,曾在出事期間給了他莫大幫助的發小來京,丁偉沒控制住,喝到斷片。第二天醒來時,只發現自己滿身是傷,查看通話記錄,他給自己、爸媽、前任各打了十幾個電話。朋友告訴他,他像發瘋一樣,哭了整夜。那次之後,他給自己定下規矩——絕對不能斷片,任何場合都要控制住自己。

但命運這種事情,或許從來就沒有控制可言。

丁偉記得,很早以前,丁萬青並不想讓兒子做生意,他希望兒子能做公務員。家裡不缺錢,他覺得公務員每天坐辦公室,輕鬆。

只是,命運像個圈,丁偉覺得,兜兜轉轉,擺在面前的還是那條路,“做生意都得玩槓桿” ,父親遇到的風險,體驗的孤獨,他也終會遇到。

“可能做生意就是條不歸路,”這個身上依然揹著約130萬債務的24歲年輕人感嘆道。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71期 版權所有

文 / 本刊記者 陳洋 實習生 潘曉瑾 顧傑

編輯 /孫凌宇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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