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趙海虹——南島的星空

「小说」赵海虹——南岛的星空

當“珍珠城計劃”啟動後,多數人不再向往星空,迫於生計選擇所謂的熱門職業,以進入生活環境質量更優越的珍珠城,龜縮一隅。

改行做環保材料推廣工作的妻子在努力下得以攜女兒順利進入“珍珠城”,而身為“觀星者”的丈夫不得不與妻女相隔兩地。

約定的父女親子游時期到了,但這一次,他決定帶女兒去見識一下南島的星空……

本文約4800字,預計閱讀時間為15分鐘。

南島的星空

「小说」赵海虹——南岛的星空

那一天大風來襲,狂風將濃重的灰霾席捲而去,天突然亮了。路人紛紛抬頭,對著依稀展現的那片藍天發出由衷的驚歎。它遠不算澄澈,但即使只是淺淺的灰藍色中透出的幾絲天藍,已足夠讓人感動。在這樣的天空下,珍珠城展現出尤其動人的美。

倘使從高空俯瞰平安市,二十座半球形、被珍珠膜覆蓋的城市綜合體是城中最傲人的存在。八年前,當一座又一座珍珠城在平安市最重要的路段拔地而起,整個城市卻陷入了日益沉鬱的灰霾。於是珍珠城同樣光彩不再,都變成了灰色的半球。每天凌晨5點鐘,珍珠城自我清潔的那個瞬間,一種低沉的嗡嗡聲迴盪全市。然後是一聲“嘭”的悶響,沉積一日的灰霾從珍珠城的外膜上被彈開,瀑布般傾瀉到外膜的底層,在周圍的街道上激起一陣小小的塵暴。那時,街上少有行人,凌晨就開始工作的清潔工則會盡量避開周邊的區域,並在塵暴消歇之後開始清掃。

僅僅一層膜,就將平安市分成了兩部分——珍珠裡的人和珍珠外的人。進入珍珠城是每一個“外人”的夢想。尤其是在這樣的傍晚時分,落日剛剛下沉,難得一見的藍天上霞光湧動。綿綿鋪開的亮橘色的雲錦將一排排半圓形的珍珠膜罩也映成了淺橘色。啟明止步抬頭,望著這一幕,莫名地吐出四個字,“天上人間。”

“天人兩隔”恰是他的家庭境況。妻子天琴因為從事環保材料推廣,得以入選“時代精英保護計劃”,能夠帶著十歲的女兒小鴿進入珍珠城生活,而他被社會視為非急需人才,無權享受這一寶貴配額,被留在城外與霾為伴——當然還有口罩。平安城中已經產生了無數個這樣的家庭,亦因此多出了許多段破碎的婚姻,甚至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

其實分離的主因並非外力。妻子在爭取進城的那幾年間,日日焦心,夜夜加班,希望能在綜合排名表上不斷提升,爭到入城資格。但啟明的專業在新時代不受重視,同行中僅有極少數站在國際前沿的科學家獲得了資格,卻又因為專業特性,同樣只能在城外工作。

啟明是一位觀星者。為避免光汙染,全世界所有的天文臺都遠離城市中心區。但日益嚴重的霧霾遮蔽了觀測設備的視野,影響了觀測的精度。在一個白天難見太陽,夜晚一片混沌的世界,他簡直羞於提起自己的工作。偶爾必須作答時,他總會看見對方略帶詫異乃至譏誚的眼神。人們甚至忘記了星星的存在,那麼觀星在這個時代還有什麼意義呢?

曾幾何時,人們對星星發生過濃厚的興趣,嘗試探討在無法解決地球的環境危機時移民到月球或者火星的可能性。但當“珍珠城計劃”啟動,第一座實驗性的綜合體成功運行之後,人們便欣喜若狂地將熱火朝天的星際移民計劃拋諸腦後。比起在外太空建立可循環的人類生態體系這樣複雜艱難的設想,珍珠城的成功是可見的,也能夠迅速複製、推廣,惠及主要的精英人士。

那時小鴿剛出生不久,天琴懷抱著那個溫暖的嬰孩,望著窗外日益嚴重的霧霾,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改行!”

天琴和啟明是同校同屆的大學生,她學中文,啟明念天體物理學。兩人在一次學校活動上相識,聽說啟明的工作理想是觀星,天琴青春的臉龐激動得光彩四射。中文系的浪漫使她將宇宙星空的浩大與神秘,同眼前這個訥言的高個子男生聯繫在一起。

星空如棋,記錄一切的軌跡

從大爆炸的那一刻起

物質無限充盈,

然後冷卻成

蒼白凌厲的光點

這是她為他寫的《觀星》。於是他迅速淪陷,愛上了這個同樣嚮往星空的女生。畢業後兩人就結了婚,她開始為網媒撰稿,他則一路讀研、讀博,終於進入天文臺工作。

可是時移世易,珍珠城的出現改變了人們的理想。一切無益於提升入城考核指標的工作都不再受重視。妻子在小鴿出生後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改行。她決定以文科生背景自學相關理科知識,然後進入環保材料的推銷和採購行業。“我做不了研發,但做營銷和推廣還是有可能的,不管怎麼樣都要搭上環保行業,爭取百分之二十的考核加分。”

啟明猶豫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也需要表個態,但他不知該說什麼,生硬地蹦出來一句,“我不想改行。”

天琴摟緊了懷中的小鴿,感受著女兒柔軟的生命與溫度。她沉吟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各自努力吧。”

開始工作後,啟明失望地發現,這座離城市不夠遙遠、海拔也不夠高的天文臺長期受霧霾天氣的影響,已很難用光學望遠鏡進行觀測,連射電望遠鏡的觀測都大受影響。粥少僧多,觀測申請許久無法獲批,去國外天文臺的申請成功率更低。於是,他只能從網上已經公開的數據中尋找合適的研究來源。其實天文臺的觀測任務雖然受到影響,但有賴於世界共享的公開數據,工作依然在正常的進行,可是社會對他們的眼光與看法卻在悄然改變。

進城的積分排名辦法決定了各種職業的重要程度。為了新城市的順利運行,高級公務員再度成為熱門的職業,環保、醫療、能源行業的附加分也遙遙領先。而對於能夠進入珍珠城的人們來說,在他們封閉的世界裡,一樣需要衣食、娛樂,於是服裝、餐飲、食品生產、服務業、影視業的所有相關人員,只要在行業中能成為佼佼者,也就自然獲得了進入珍珠城的通行證。

我這個職業的希望在哪裡?啟明問自己。看著妻子日日挑燈夜戰,以充足的熱情投入到一個全新的“有前途的”行業中去,他感到由衷的敬佩,但又有深深的苦澀。作為重新開始的外行人,妻子不論有多麼努力,能獲得一個入城名額已是千難萬難。而未成年人只有在父母兩人皆有資格,或者父母離異並且監護人擁有資格時,才能一起進城。於是妻子的努力終將把二人的婚姻逼向盡頭。

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嘲諷他。灰霾沉重的大幕深刻地改變了世界的面貌,當望遠鏡另一端的星空都日益暗淡,那自己的職業——不,自己的事業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投出了去FAST工作的申請,與來自全世界的無數同行一起,等待被選中的那一日。FAST位於雲南,是世界最大的五百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那個陷在群山之間的巨大的耳朵,傾聽著來自遙遠宇宙中的各種聲音與信號,能夠有效地探索地外理性生命。有時他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那個深山中巨大的碗形巨耳中間,綿綿不絕的射線、電波,帶著來自深邃而廣袤的外部世界的信息,向他湧來。他彷彿就躺在宇宙的中心。在那裡,一聲召喚似乎會像漣漪一般,一層層地擴大,延展到宇宙的每一個角落。而那遙遠的光,穿越漫長的光年,一路照亮了無數個世界和無數個活著與死去的文明,終於來到這裡。星光抵達的瞬間,夢中的他一怔,猛然睜開眼,那一瞬,他看到了宇宙中個人的存在,看到了一個渺如塵埃的生命與整個宇宙的關係。

我在,我在這裡。不知不覺間,他熱淚盈眶。

這個世界又下起了黑色的雨。雨水洗刷了空氣中的汙濁,透出一絲清新。天琴望著窗外的雨,嘴角抽動了一下。五年的拼搏,讓她原本紅潤飽滿的面頰變得枯乾失色。她憔悴得那麼厲害。啟明心中一顫。他的理想、他不顧世俗生活的追求,在這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女人面前,並沒有那麼高尚。坐在兩人之間的小人兒彷彿已經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不幸。她抬頭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圓圓的黑眼睛裡透著緊張、不安與恐懼,連咳嗽都輕輕地,小心翼翼。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啟明沉重地想。我放棄了婚姻的承諾與對女兒的責任。我沒有為讓她們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奮鬥。我選擇了不被這個世界理解的事業。

“啟明,”妻子輕輕地說,“請你理解。我必須把小鴿帶進城,她的哮喘已經很嚴重。在城外多留一天,就多一天傷害。”

“我明白。”啟明垂下頭,腦袋很沉,幾乎抬不起來。昨天已經辦了離婚手續,今天這一頓,就算是散夥飯了。小鴿伸手牽住她,五歲女孩柔軟的小手蓋在他骨節粗大的右手上,輕輕地拉,輕輕地扯,讓他的手發癢,讓他的心一陣陣地疼。

“爸爸……”她紅潤飽滿的嘴唇輕輕吐出這兩個字。那一瞬間他真想拔腿逃跑。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人類社會中是多麼的失敗、自私和不負責任。他不知道小鴿長大之後,是否也會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然後認同他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差勁的父親,一個對世界毫無用處的人。

“媽媽要帶你搬到一個新城市去住。一個漂亮又幹淨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他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對女兒說。

“爸爸,你不去嗎?”小鴿的眼神裡流露出惶恐和不安。

“爸爸要出差,爸爸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觀測站。不過我一回來,就會去看你的。”他勉強笑著對她說。他抬起頭,面對自己的前妻,問:“我想每年帶小鴿去旅行一趟,可以嗎?”

天琴點點頭,她望著啟明,嘴唇輕輕蠕動,卻說不出話來,然後飛快扭轉頭,擦掉順著鼻翼流下來的眼淚。

客車沿著漫長的湖岸線前行,望著佈滿天幕的陰雲,啟明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爸爸,快來!”小鴿踮著腳尖,在湖岸邊的碎石上雀躍地跑跳。陰雲鋪滿了天空,雪山靜穆,環繞著藍得透亮的冰湖。空氣清爽,幾乎帶著甜味,啟明深吸了一口氣,享受這難得的自然饋贈。這一刻他放下了對天氣的擔憂,把山水之美深深記在了心頭。

他們就住在湖邊的一家青年旅社,離小鎮中心只有兩百多米,湖水幾乎漫到了樓下,窗戶對著湖面的一角,可以望見不遠處的雪山。

天快黑了,啟明和小鴿手拉著手,在鎮中心唯一的大道上散步,路邊有比薩店,啤酒屋,日本料理屋和一家中餐館。這幾天父女倆已經吃膩了薯條漢堡,他們決定去吃中餐,叫了麻婆豆腐和蝦仁炒飯,一份飯居然有滿滿一小盆,足夠兩個人分食。啟明看女兒吃得那麼香,心裡又惦記起那件事了。

吃完飯他們繼續散步,到旅遊中心打聽了一下,店員告知,當晚的觀星活動不開放預訂。

“今天確定看不到星星嗎?”

店員搖搖頭表示同情。

店外停著一輛噴繪著庫克山天文臺外景和“星空探索”字樣的大巴車,車上還畫著星軌和星圖,令人浮想聯翩,卻更加深了他的失落。那是湖畔庫克山頂上的天文臺專車,用來接載參加觀星活動的遊客,無法觀星時就停運了。

“爸爸,給我拍個照吧!”小鴿靠在大巴車上,張開雙臂,做出種種熱烈的姿勢。啟明一遍遍為她拍照,心頭卻泛起陣陣苦澀。女兒一點兒也沒有露出失望的樣子。她真那麼高興,還僅僅是為了安慰自己呢?

夜幕降臨,父親和女兒並肩走到一片最開闊的湖面前方,成片紫色的魯冰花匯成了夜色中暗青色的錦帳。湖邊一座簡樸的坡頂石頭小屋是鎮上的教堂。

“牧羊人教堂。”他輕輕叫出聲來。多少幅絕美的觀星照片都是在這裡取景的。可是今天……

“爸爸,我們坐下來等等吧。”女兒乖覺地說。他們在湖邊找了兩塊並排的石頭坐下來。他抬頭望著厚厚的陰雲佔據的天幕,那是沉沉壓在他心頭的分量啊。三年,他整整攢了三年才湊足了這次國外旅行的費用,作為他送給小鴿小學畢業的大禮。旅行中的各個站點他都反覆設計,想讓她滿意。小鴿喜歡《指環王》中霍比特人的矮人國,北島上的瑪塔瑪塔小鎮是她最想去的地方。當然其他取景地如南島的峽灣、箭鎮也都在名單上。但在影片的取景地之外,他專門加上的這一站,其實才是他旅行的真正目的。是的,他帶著女兒,遠赴萬里,是想到南半球這個迷人的小島上,來看世界上第一個國際星空保護區。他想對著這片星空,向女兒解釋,自己的工作在今天的世界有什麼用處。

他不知道那群星燦爛,河漢迢迢的視覺衝擊是否能讓她明白自己的人生選擇。

可是今夜,沒有星星。

什麼都沒有。

入夜了,黑沉沉的天空下,一切都那麼靜寂。只有拍岸的湖水,發出往復的潮汐之聲。魯冰花都沉入了夜色,雪山深色的剪影在黑夜中影影綽綽。他冷得發顫。這個季節,鎮上的早晚溫差有十六度,穿著衝鋒衣都頂不住一陣陣的寒意。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何直到現在還不能接受看不到星空的事實。小鴿打了個噴嚏,從揹包裡摸出一塊大披巾把肩膀裹了起來。

此刻,他想起女兒的哮喘,剎那間又是難過又是自責,連忙說:“小鴿,我們回去吧。”

“不等星星了嗎?”小鴿有點失望。

“恐怕等不到了。”他苦澀地搖搖頭,伸手攙住女兒,想扶著她一起站起來。

“等一下。”女兒推開他,又伸手到揹包裡去掏出一件東西,隨手打開,用拇指按亮了,那是一臺生物電能的平板電腦。

啟明不明所以,有些傻呆呆地望著小鴿打開一個寫著“觀星”的App軟件,然後將平板舉了起來,舉向天空。一塊晶瑩的屏幕上亮起了一片小小的星空。這是軟件根據他們的實時位置,為他們推送的星空圖景。

“爸爸,你來講給我聽聽吧。”

“你也喜歡觀星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媽媽教我的。”女兒說,“她總是說,雖然現在看不到星星了,但其實它們一直在那裡。”

啟明努力眨了眨眼睛,擠走熱淚帶來的重影。他想象著天琴平日是如何帶著女兒在這塊屏幕裡認識星空,認識父親,瞭解他們當年的愛情。

今夜,倘使父女倆可以頭挨著頭,在一個小小屏幕的指引下,對著燦爛的星河,細細辨認一顆顆或明或暗的星星和它們可能蘊藏的億萬世界,那會是多麼美好的一幕啊。

“爸爸!”女兒溫柔地催促他,那聲音真像天琴。

啟明笑了。頭頂黑暗的天空彷彿被這小小屏幕揭開了一角,那裡有無數放射著奇光異彩的行星、恆星、噴吐著物質的瑰麗星雲和吞噬一切的幽深黑洞,傳說中的諸神之星星羅棋佈。宇宙被造的那一瞬間,就躺在遙遠的星空彼岸。一切生命,所有存在,被這群星的網絡牢牢牽繫在一起,從時間的起點,直到時間的盡頭。

他幫著小鴿把平板舉得更高一些,屏幕上,在南天極的上方,半人馬座的α星和β星附近,三顆亮藍色的星與頂端一顆黃色的光點形成一組十字形光簇,“看,那就是南十字星!”

在小鴿的歡呼聲中,整個星空亮了。

原文刊登於《科幻世界》201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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