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學探索的無數可能性中，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們是如何從中找出正確的、符合現實的解答的呢？
而出身於科學研究現場的科幻作家藤崎慎吾又是如何在自己的科幻創作中處理科學與神秘的“精靈”二者之間的關係的呢？
請看評論家永瀬唯為你解讀。
永瀬唯
日本評論家、sf史學家
科學史、技術文化史研究家
隸屬日本sf作傢俱樂部
在大學期間就開始進行科幻粉絲活動，曾做過
編輯和科技作家。1987年，開始了以技術文化史、sf思想史為中心的評論活動。作為tv動畫《機動戰士高達》的粉絲，曾參與制作《機動戰士高達 MS IGLOO》，負責進行設定考證。科學家若將其工作做到極致，有時會抵達超越科學的某種神秘主義領域——但“神秘”並非“靈異”。曾經擔任奧姆真理教*幹部的理工科高學歷科學技術人員就是因為親眼目擊、親身體驗了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之後，陷入“靈異”無法自拔的。
*奧姆真理教（日語：オウム真理教），日本邪教組織。進行過鬆本沙林事件、坂本堤律師一家殺害事件與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等恐怖活動。創立於 1984 年，現已瓦解。
最後，他們終究還是執著於“物”，沒有脫離唯物論者的條條框框，將邏輯、理性之類的東西完全拋棄，被香菸穿過硬幣這種程度的小把戲玩得團團轉。
世界上還存在著更加崇高的“神秘”。
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到底是如何從無數可能性中尋找出正確的、符合現實的解答的呢？
直面現在在人工智能工學和認知學領域被稱作“推論跳躍”的這個現象的謎團（即“神秘”）的世界級科學家邁克爾·波蘭尼在摸索出“默知維度”的思想之後，搖身一變，成了科學哲學家。
邁克爾·波蘭尼
說是叫神秘主義，倒不如叫優質邊緣科學（真的很邊緣）。世界級宇宙論學家、以確立了量子重力論而聞名的羅傑·彭羅斯向人類的精神與智慧之謎發起挑戰，在其著述《皇帝的新腦》（美鈴書房）中全面展開其異端學說，稱人類智慧之源是細胞內部器官“微管”中隱藏的量子計算機。
羅傑·彭羅斯
沉迷靈異的低級人員那種自我封閉、自我滿足，彷彿在說“嗯嗯，我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和你不一樣哦）”的讓人作嘔的微笑，在真正的神秘主義者的世界裡是絕對看不到的。無論他們提出的學說是何等離奇古怪，他們在內心深處仍然認同自己是科學的信徒。
藤崎慎吾是出身於科學研究現場的科幻作家。
藤崎慎吾自畫像
在美國的馬里蘭大學研究生院學習海洋學，經歷過科學刊物編輯、科普文章寫手、電視節目製片人等諸多職業之後，1995年，藤崎在非商業性科幻雜誌《宇宙塵》上發表中篇小說《獨自留下》，又以此為契機，於1999年通過朝日SONORAMA出版《水晶沉默》。
1999年《水晶沉默》日版封面
作為科幻作家，在2001年出版長篇小說《螢女》（朝日SONORAMA）、在2002年出版《石器時代COP》、在2004年出版《石器時代KIDS》（以上兩本為光文社KAPPA NOVELS叢書）。2005年，早川科幻系列出版其大作《南與那國島》。在這些作品之外，他還發表過一些中短篇科幻小說，另外還作為科普作家以本名“遠藤慎一”的名義發表過不少作品。
2001《螢女》日版封面
藤崎慎吾作為一個科幻作家，給人一種“低產”的印象。
1999年出版的本書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而算到2005年出版的《南與那國島》為止，他的長篇小說也不過五部。但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力量”，每寫一部作品都在紮紮實實地提升。以近未來的日本作背景，描寫沖繩發生地球力學異變的《南與那國島》已經成為在日本科幻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重要作品。
《南與那國島》日版封面
但是——
老實說吧，初讀他這本長篇處女作時，我稍微感覺哪裡有點兒彆扭。
《水晶沉默》的故事舞臺，是2071年的火星。
在火星北極冠厚厚的冰層之下，人們發現了類似於曾經生活在遠古地球的甲殼類生物的遺蹟。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行星科學可以說是廣義的地學*，和地球物理學、地質學等學科緊密相關的海洋學也包含在廣義的地學範疇裡。而作者又是海洋生物資源學專業出身，看到他的作品裡有外星生物出現，讀者就難免會抱有期待，認為這部作品是包含上面這些元素的硬科幻。
*以地球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科學的總稱。包括地球物理學、地質學、礦物學、海洋學等學科領域，廣義的地學的研究對象也包括對地球有影響的其他天體。
但是，請注意。
本作和被轉載到《科幻雜誌》2000年5月刊的那篇《獨自留下》一樣，重點是放在陰暗的未來虛擬世界上的：數字化網絡覆蓋全球乃至宇宙，人工智能或數字克隆人的複製人格在網絡中徘徊，或是隱藏在有機物或人造身體裡蠢蠢欲動。
《黑客帝國》劇照
謎之甲殼類生物其實不過是故事用來抓住讀者的導入。用2channel*上的話說，就是“釣魚”。
*日本的一個匿名網絡論壇。
謎之生物的遺蹟被發現之後不久，地球上各國勢力設在火星上的基地周邊開始出現某種奇特的東西：類似於結晶狀草叢的、所謂的“水晶花”。
這種“水晶花”隨時間變化，重量（其實就是質量本身）也會變化，而令人驚訝的是，與此同時，星際科學觀測系統觀測到了新的引力波的產生，其源頭就在火星，可能就產生自水晶花，以及北極冠厚厚冰層之下充滿謎團的“原住民”遺蹟。
接下來，水晶花叢附近的多個基地被重力封鎖。被一個類似於黑洞的絕對封閉空間——“準史瓦西球*”漸漸地封閉起來。
*又稱“史瓦西半徑”，由德國天文學家卡爾·史瓦西提出。該概念是其基於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方程得出的。指任何有質量物質都存在的一個臨界半徑特徵值，若物體本身半徑小於其史瓦西半徑即為黑洞。
而在現實的物理世界，為了自身利益向來不惜行使毀滅性武力的眾多國家以及國家聯盟仍然在明爭暗鬥。終於，事態升級為赤裸裸的武力衝突。
但是……
但是，圍繞“原住民”遺產的戰爭，在星際網絡的陰暗角落裡愈演愈烈。
為了製造出有機數字大腦，將生物神經網絡格式化後的人類-人工智能混合智慧體；還有超高性能的克隆人格，那是希望捨棄骯髒的身體，於是封閉自我的黑客的精神複製體；以及上世紀末隨著網絡發展產生、加速進化的網絡野生怪物——地精。他們利用大腦被格式化的人工智能那樣的人體、機械、區域性系統，以及機器人作為偽裝進入現實世界，為了在電腦的虛擬世界和現實兩方獲得勝利而爭鬥不休。
《我，機器人》劇照
為了什麼？
為了在看似開放、實則封閉的網絡世界裡不斷“向強者進化”。雖然，他們無法看到自己進化成“神”一般的超人或超人工智能，但仍在尋求從弱肉強食的電子叢林中徹底解放的方法，以獲得最終勝利。
他們在爭鬥中探求的不是有可能帶來解放的“原住民”的真身，而是“原住民”或許曾抵達的超越智慧和文明的次元。
這樣的設定，早在威廉·吉布森的“賽博空間”時代便廣為流傳。
威廉·吉布森
本書的網絡空間，也存在大量像吉布森《零伯爵》（Count Zero，1986）中巫毒神那樣的異教神。
《零伯爵》首版精裝封面
在吉布森的世界裡，《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1984）暗示了一位超現實的人工智能——全新的“絕對神祇”的誕生；但《零伯爵》中支配網絡世界的並非一位神明，而是“諸神”——不，即便說是神，也是那種更接地氣、類似日本神話傳說“八百萬神”或是水木茂作品中的“妖怪”之類的東西。
《神經漫遊者》首版封面
更準確地說，日本的“妖怪”起源，是那些曾被中央政權征服、淪為從屬，或是作為不祥之物被敬而遠之，抑或者逃進深山老林的小小“神明”們。
《百鬼夜行繪卷》 作者不詳 室町時代
而在歐洲，則把這些小小的“神明”稱為“妖精”。可不要被近代的插畫解說給騙了。其實它們就是那些藏身草叢苟延殘喘，總搞些無聊惡作劇的小神，水木茂筆下的“妖怪”罷了。
它們的真身寄宿於一切有生命之物，藏匿於自然界的山川河谷。儘管這些小小的“神明”如今已變成了“妖精”“妖怪”，但我們在這裡姑且還是稱它們“精靈”吧。
《Dancing Fairies》by August Malmström 1866年
“妖精”“妖怪”和“精靈”無處不在，它們在人造環境抑或是新的自然環境裡誕生，甚至存在於廣闊如星空宇宙的電子網絡中。
但是，它們終究只能隱藏於暗影之下。它們在背後操控物質世界，卻無法對抗勢力已延伸至宇宙的名為“國家”的暴力機器。即便如此，這些無肉體的智慧和可以隨意替換肉體的精靈，開始在信息層面和物理層面，毫不留情、全無原則、漫無目的地進行暴力排擠，其殘暴程度遠超國家，有時甚至連自身完全複製體——“電子克隆體”——也不放過。
《逃出克隆島》劇照
沒有出路。
希望在何處？
遺憾的是，該作品中，關於“原住民”或許曾抵達的希望盡頭、文明所應有的姿態以及智慧的存在方式，作者並未明示。
而且，作者對於水晶系統內部構造的描寫，也僅僅停留在“暗示”層面，由於涉及的概念實在過於超前，作者很難用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明。至於科學盡頭的神秘領域，以及藤崎慎吾科幻的真正水準，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未能得到充分體現。
這個通過水晶創造的終極數據世界，與斯特普里頓以及小松左京的科幻小說中的“超智慧生物”——通過個體之間的心靈感應或數據線連接成為群體，通過階級劃分出超智能體，進一步進化為種族智能體，最後不同種族之間相連，構成銀河智能體——是截然不同的。
將眾多個體橫向連接起來，在這些個體的並列式協同工作下誕生的超智能無處不在。這種超智能可以無視階級的層級關係，由虛擬空間的超次元關聯在一起、實現合作。小到一個細胞、一草一木，大到整個行星、銀河、宇宙，所有的一切都是平等而不可分割的。這樣一種沒有支配與被支配關係的存在與生命統合狀態，即由引力波構成的“超網絡系統”，才是“原住民”們已經實現的或者想要實現的，但最終化為泡影的未來。
這樣一個與水晶世界極其相似的智慧由於過於超前、過於先進，對我們而言肯定是不容易理解的，而的確就有這樣一位作家用科幻的方式呈現了出來。
在讀完本書之後，我希望各位也能讀一下格雷格·伊根的新作《離散之民》（Diaspora，1997）。藤崎慎吾想描寫的超次元信息構造體，正和這本書中的相同。
《離散之民》首版封面
然後……
然後，在本書中，將所有生命和行星橫向聯結起來、或許會擴張到全宇宙的超前系統，即那滿是善良精靈的神秘主義世界，雖然終究只是停留在暗示層面。但曾身為科學家，現在也正將科學精神貫徹到底的藤崎慎吾始終追求著那樣的世界。因此，希望各位能再讀一讀《南與那國島》和相當於“預演”的《螢女》這兩部作品，充分體驗一下——
科學與精靈邂逅、和解，共同創造出新的未來和希望的故事。
※2005年11月，聽淺川真紀Control（後藤次利作曲）時所作。
（賈雨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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