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床是艾滋媽媽

《19床是艾滋媽媽》是嵐在2003年採訪某醫院的一篇紀實文學,火遍全國的文章。始發於《人之初》,《人之初》年度最佳,被包括《青年文摘》等幾十家媒體轉載。央視看到後找嵐,希望錄製成一期《講述》節目。當事人護士不善言辭,上不了節目,於是請嵐“代為”《講述》。這期節目同樣收視率爆表了……

這天,醫院婦產科召開了一次特別會議,說有個艾滋病人要住進病房。

這個消息在婦產科頓時炸了鍋,開會時院長在臺上沒人敢吭聲,可等會一結束,全體護士齊聲抗議:“不行,萬一感染了誰負責?”一些醫生也有意見:“要是汙染了手術器械、床鋪,造成其他病人感染怎麼辦?”

嚷歸嚷,最後病人還是住進了產科病房,“艾滋病母親分娩無感染嬰兒”是本院的一個科研項目,這次連編號都是院長親自來挑的:特護病房“19床”,說是圖個吉利。然而,當護士長給這床分派護士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去。最後,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剛從衛校畢業三個月,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現在還是如履薄冰。第一天的護理內容是“抽血”,我知道血液是艾滋病傳播途徑之一,所以,我除了戴口罩帽子穿長袖,還特意挑了一雙最厚的乳膠手套。推開病房門,我先探著頭朝裡望了望,然後硬著頭皮說:“19床,我來檢查啦——”,這時只見“19床”靠在床墊上,腆著臨產的肚子,微笑著看著我進來。我以為得這種病的人,多少有點與眾不同的,一打量,發現她很普通,頭

發短短的,寬鬆的裙子,平底黑襻扣布鞋,臉頰上佈滿蝴蝶斑,一個標準的臨產孕婦。

19床是艾滋媽媽

“你好!”“19床”彬彬有禮說道。我心跳如雷,僵硬地笑了笑,然後拿起針筒,大概是太緊張了,一針下去沒扎進靜脈,反而把血管刺穿了,病人疼得眉毛都跳了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拿針管吸血,又拿來棉球,小心翼翼,不讓血跡沾染到自己的身體上。清理完畢,再抬眼看看病人的臉色,居然風平浪靜。

“謝謝你。”“19床”輕聲說道,聲音溫和而恬靜。

回到辦公室,我忍不住對值班的李醫生說:“哎,這個‘19床’,怎麼看也不像得那種病的人呀?”李醫生反問我:“那你以為得這種病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一句話把我噎住了。李醫生把“19床”病歷遞給我:“你看看吧。”

翻開病歷一看,“19床”運氣是真不好,她本來是一所大學的老師,30歲就升了副教授,前途可謂一片光明,然而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去外地出差的路上,她遇到一起車禍,需要緊急輸血,誰都沒想到這次輸血竟“中”上了艾滋病毒,直到她懷孕做檢查時才發現被感染。可憐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研究表明,“艾滋媽媽”生產的嬰兒,受感染的概率輕者百分之二十,重者百分之四十,而且對於免疫系統被破壞的母親來說,常常是致命的……

當天下午,“19床”的丈夫就來了,這在婦產科又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一個艾滋病人的丈夫會是什麼樣子?我懷著好奇心,裝作查房,走了進去。“19床”坐在床上,把腿擱到對面坐在椅子上的丈夫的身上,慢慢地梳頭髮,從頭頂到髮際,悠然自在;丈夫幫妻子輕輕揉著腫脹的雙腳。陽光從窗戶溜了進來,斑斑點點地定格在丈夫的手和妻子的腳上。這時,他們更像一對幸福的準父母。

“你覺得孩子像誰?”丈夫問。

“我呀,”妻子嬌憨地撒嬌。“皮膚不能像你吧?”丈夫呵呵地笑,“看你的小臉都成花斑豹了……”

我整理著床鋪,聽著這一對夫妻細語呢喃,心裡不斷泛酸,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趕緊走出病房……

“19床”每天必須服用多種藥物,控制 HIV 病毒的數量,幾乎每天都要抽血、輸液。兩條白皙豐滿的手臂,從手背到胳膊,針眼密佈。我手生,常常一針扎不進,可“19床”卻沒發過一次脾氣,只是很安靜地看著我笑。護理一個多星期,我漸漸喜歡上她。有時候,我還會為她買幾支新鮮的向日葵,插在花瓶裡放在她的床前。

“19床”的胎位正常,不過為了避免在生產過程中感染,醫生早就商定了剖宮分娩方法,連手術計劃都擬好了,就等著產期的到來了。雖然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星期,但是“19床”31歲初產,又身患艾滋,所以病房上下都高度戒備,隨時準備進入臨戰狀態。

“19床”很鎮靜,每天看書聽音樂,還給未來的孩子寫信,畫一些素描,枕頭下已攢了厚厚一疊。

我問她為何堅持要這個孩子,她的生育年齡偏大,又帶病在身。

她並不在意我的唐突,笑了笑道:“孩子已經來了呀,我不能剝奪他的生命。”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萬一被感染了怎麼辦?”她撫摸著向日葵,半晌方道:“如果不試一試,孩子一點存活的機會都沒了。”

我的心情頗為沉重,病房裡出現死一般的寂靜。正要離開,她輕聲喚住我:“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萬一生產時出了什麼事,我先生一定會說要保大人,可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所以無論如何,孩子是第一位的。”我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那天夜裡我值班,“19床”的手術已經安排就緒,排在第二天上午,可就在凌晨,辦公室的緊急信號燈忽然閃爍起來,發出刺耳的響聲,我猛地坐起來,一看牌號,是“19床”,我一邊招呼值班醫生,一邊飛速地奔向“19床”的病房。

慘白的日光燈下,“19床”的面色也是慘白慘白的。打開被子一看,羊水已經破了,更要命的是,羊水是紅色的。也就是說,子宮內膜非正常脫落,子宮內出血了。

“19床”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慌亂的神色。原本胎盤可以屏蔽和過濾艾滋病毒,但一出血,意味著孩子遭受感染的可能成倍增加。她疼得額頭上全是汗水,仍咬牙強忍住配合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夜間擔架一時沒來,她二話不說下了床挪開步子就走。我攙扶著她,她不管不顧,越走越快,彷彿她走快一秒,孩子不被感染的可能就增多一分。

當她躺在手術檯上時,羊水已呈汙濁色。這意味著胎兒處於危險的缺氧狀態。麻醉師給她實行了硬膜麻醉,我開始拿探針測試她的清醒程度。真要命,三分鐘過去了,她依然清醒地睜著眼睛,說:“很疼。”麻醉師汗如雨下,這種體質他還是頭一次碰到,但是胎兒已經絕對不允許再加大麻醉劑量了。

“19床”死死握住我的手,眼睛哀求地望著醫生們,聲音輕微而堅決:“救我的孩子!快救孩子!別管我!”一分鐘後,“19床”的手和腳被固定在產床上,麻醉師也預備好了針劑,主刀李醫生閉了閉眼睛,不忍心下手。這是我做護士以來,第一次在這個“王牌醫生”臉上,看到這樣近乎絕望的神情。

手術刀迅速地在“19床”對麻醉不起反應的肚皮上劃切下去……“19床”握住我的手驟然間收緊了,咬著毛巾的口腔裡發出含混不清、低啞卻絕對撕心裂肺的吼叫聲,身體在產床上劇烈地顫抖著,痙攣地顫抖著……她的臉因疼痛而變形,我不忍目睹,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終於,胎兒取出來了,由於臍帶繞著了頸部,那張小臉給勒得發紫。幾分鐘後,“19床”身體開始鬆弛,而這時,在李醫生有節奏的拍動下,嬰兒吐出了口中的汙物,發出了第一聲微弱但清晰的啼哭。昏睡過去的母親聽到了這聲音,努力地睜開眼睛朝孩子瞥了一眼,眼皮就沉甸甸地合上了。

我為她解開固定的帶子,才發現她的手腕和腳踝處都已經磨出了血。而我的手,也像骨頭斷裂了一樣,一陣陣劇痛。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一眼是“19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那雙恬靜愛笑的眼睛合上之後,就再也沒有睜開。三天後,她就因為手術併發敗血症,抗生素治療無效,永遠離開了人間……

慶幸的是,那孩子 HIV 原體測試為陰性,醫療個案多了一個成功例子,聽說市裡的報社和電視臺都要來採訪這個健康嬰兒。我在清理“19床”病房時,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她留給孩子的信:有字,還有圖,最上面一頁畫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太陽下一雙小小的手。她給孩子寫道:“寶寶,生命就是太陽,今天落下去,明天還會升起來。只是每天的太陽都會不同。”下面署著一個漂亮娟秀的名字:婉婷。

我第一次感到後悔,這些日子來一直叫她“19床”。

孩子出院的時候,我把信交給那個爸爸,他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孩子好像也知道媽媽走了,在一個勁兒“哇哇”大哭,可一當我把那張畫著美麗太陽的圖畫在他眼前晃動著,小傢伙立即不哭了,興奮地伸出手揮舞著,似乎要抓住這封信……

19床是艾滋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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