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菡:對於死亡,我想了解和談論

黄菡:对于死亡,我想了解和谈论

新民說最近推出了又一本年度重點圖書—《悲傷的力量》。本書由英國喪親兒童基金會(Child Bereavement UK)創始人、喬治王子教母——朱莉婭·塞繆爾,依據25年從業經歷中的真實案例所著,南京大學社會學系社會心理學博士、著名心理學家黃菡女士擔當中文譯者。

作者朱莉婭•塞繆爾是資深心理治療師,戴安娜王妃的生前好友。本書依據她25年從業經歷中的真實案例,彙集15則關於愛、失親、面對自己的死亡以及撫平悲傷的動人故事,探討“人如何面對死亡”這一看似禁忌,卻無法迴避的話題,國外出版之時,曾給萬千家庭帶來撫慰。

黃菡博士坦言,這本書給予她“直面死亡問題的力量”,傾情寫下了這份譯者序。今日摘錄於此,與各位分享。

黄菡:对于死亡,我想了解和谈论

2017年5月,企鵝蘭登出版社的王怡翾女士聯繫到我,邀約我翻譯《悲傷的力量》一書。這是近些年來我接受得最爽快的工作。

在《非誠勿擾》的某期節目中,當一對幸運的男女嘉賓牽手離開時,我照例有一兩句感言,忘了那次是因為具體的哪一點而感慨,我說了大意如下的話:“人生千差萬別,有時會讓人覺得如此不平等,但人生中至少有兩件事情,在它們面前人人平等——愛情和死亡。”我當時想表達的意思是,人人都無法抵禦愛情來臨時的攻城略地,正如人人最終都要降服於死亡。

節目播出後,有個觀眾在我微博上評論道(大意如下):“你怎麼能在別人牽手的大喜時刻說到死亡,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我看到這條評論先是有點兒心驚,對呀,我怎麼這麼不小心地煞了風景,我彷彿真的從這條評論的幾個字裡看到了可怕的事情和恐懼的情緒。

繼而我又思考,我們對死亡是多麼敏感,那位觀眾能夠在眾聲喧譁中敏銳捕捉到這個字眼,而我竟然在看起來完全無關的場景和話題中聯想到這個意象。後來我似乎有點兒明白,在許多文化裡,死亡是一個敏感到成為禁忌的話題,是“房間裡的大象”:“意指所有那些觸目驚心地存在著卻被明目張膽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實或者感受……在一個電視相親節目中,嘉賓們七嘴八舌分析某個相親失敗的男人哪句話說錯了,哪個表情不當,卻絕口不談他的職業是廚師或者鞋匠的事實,這時候,電視屏幕裡站著一隻大象。”

對於那些極其可怕的事情,我們談還是不談?

個人生活裡遍佈著這些“可怕”的事情:天生殘障、父母虐待、老師歧視、校園霸凌、學習障礙、升學失敗、未婚先孕、戀人分手、配偶出軌、意外懷孕、關係惡化、背叛伴侶、離婚、中年危機、性功能障礙、健康惡化、失親、失業、經濟危機、生意失利、職場壓力、藥物成癮、酗酒、意外事故……還有,更大的悲劇,天災、戰爭、暴政、社會動盪。

對於這些“可怕”的事情,我想去了解和談論。

黄菡:对于死亡,我想了解和谈论

1988年秋,我結束了南開大學社會學系本科階段的學習,開始做社會心理學方向的研究生,師從樂國安先生。樂老師交給我的第一個研學項目是翻譯一本名為《臨終關懷心理學》的英文書籍。因為種種其實我也不甚了了的原因,雖然我完成了翻譯,但該書最終未能出版。那是我第一次以研究的目光接觸死亡這個命題,它留給我的印象是艱難、複雜、混亂、迷茫、無助。無論是臨終者還是經歷了失親之痛的遺屬,他們都需要得到幫助,起碼是恰當的理解。

而在那時的生活經驗中,臨終者總是被簡單安慰,在我看來簡直幾近糊弄,“沒事的,馬上就會好起來,過些天就可以回家了”;同時,遺屬們總是被粗糙地鼓勵,“節哀順變,保重自己,忘掉過去,迎接明天”。這恐怕源於我們從不或者疏於談論這個問題,也難於思考這些可怕的事情,所以事到臨頭便不知所云,不如失語。

2011年9月最後一天,我隨《非誠勿擾》節目組從南京去到北京,準備參加第二天的節目錄制。我入住酒店是晚上八點左右。十點左右,接到家裡電話,先生的口氣急促而又剋制,他說:“你不要著急,但是你要做好準備,你爸可能不行了……”

父親是當天早晨住院的,不是因為生病,是為了體檢。他那年83歲,除了些貌似無關大礙的老年病,仍像以往一樣身體健康,精神矍鑠。夏去秋來,他打算全面檢查一下身體,做些針對性的調理和保健,為了免於來回奔波所以選擇了住院。就在當天晚上,他突發大面積心肌梗塞,從對護士說“我難受”,到心臟停止跳動,大概不超過一個小時。因為毫無防備,所以他離開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所以家人趕到醫院的時候,面對的是他的遺體。所以當時我只能在電話裡跟已然離去的父親告別。

我將永遠無從得知,彌留之際,父親感到了什麼,他想要我為他做什麼。

也許,我將永遠不能停止想象:彌留之際,他感到極大的孤獨與恐懼,他想要對視到親人的目光,感覺到親人的撫摸。

得知《悲傷的力量》的主題是“面對死亡”,我幾乎是立刻決定接受這個翻譯工作。與我的初想不同,這本心理輔導書更多的並不是直接給出療愈失親創痛的理論、原則、方法,而是不厭其煩地記述她和案主面談與交往的每一個細節,不同的關係,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過程,相同的是,我們都要走過這一段黑暗的泥濘之路。

有人幸運些,有手相牽,有燈引路;有人艱難些,孤單無靠,四顧茫然,朱莉婭·塞繆爾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不能指明你的出路,也不能代替你走過你的必由之路,但她可以以專業的姿態和共情的步履伴你左右。當我們在人生中尋求突圍,旁人能做的也無非如此了。

“如果作為人類註定就是受限的,那麼,醫護專業和機構……理應協助人們搏擊這些侷限。有時候,我們可以提供療愈,有時候只能提供慰藉,有時候甚至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但是,無論我們能夠提供什麼,我們的干預,以及由此帶來的風險和犧牲,只有在滿足病人個人生活的更大目標時,才具有合理性。”

《悲傷的力量》給了我直面死亡問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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