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光迪:如何學方劑?抓住“規矩”才是捷徑

丁光迪(1918-2003)男,江蘇武進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全國著名中醫學家,中醫各家學說專家,中醫教育家,從事中醫藥工作60餘年,在教學、臨床及科研等方面,多有建樹。本文丁光迪教授關於方劑學習的方法,唯有深入從事中醫教育之人方能做到此種遊刃有餘的講解,誠“知其要者”也。

方劑是中醫學的一個重要內容,早在《漢書·藝文志·方技略》就以經方與醫經並列了。中醫臨床學術體系——理、法、方、藥,方劑亦是一個重要環節,甚至以往一些中醫老師帶徒,亦有從《湯頭歌訣》入手的。從此可知,作為一箇中醫,具有方劑學問,是多麼重要;而在中醫教學中,教好這一門課程,又是多麼值得研究。個人體會,本課程無論教與學,難度都比較大,實在方劑太多,內容又很豐富,要能記住並掌握運用,殊非易事,但如果能與人規矩,亦能使人把這門課程教好、學好。

走過一段彎路

從個人經歷來看,最初學方劑,是徒知形跡,希望記住方名、功用、藥味及其配伍,記得越多越好,對於前人所說,方到用時就恨少,印象很深。我學中醫,是從讀《註解傷寒論》《金匱要略心典》開始的,對書中三百多首方劑,讀了粗知其意,但抓不起綱,亦記不住。以後又讀陳修園的《長沙方歌括》,記熟的方劑多了,但尚侷限於一個一個方劑,並不能串聯起來,得其要領。以後又讀徐大椿的《傷寒類方》,懂得一個“從流溯源法”,似乎開了竅,能夠離開書本,以類統方,以簡馭繁,略知選方用藥的精神;但變化出入,靈活運用,僅限於經方。思路比較窄,識病亦有侷限性。

以後再接觸後世諸家及時方,再看《醫方集解》,又似眼花繚亂,莫適所宗,特別諸家中,幾乎絕大多數方劑都有加減變化,而且用藥經驗亦花樣百出,哪能掌握得了!儘管當時年歲尚輕,記憶尚可,但不能記住許多。因此,在臨床上為了查考一個方劑,翻書的重複勞動,不知白白地浪費了多少時間;為了認真做到理法方藥的全面性,有些時候簡直成為方劑的“奴隸”。真是“讀書無方,勞而無功”。可能有些年輕同道,還在走我們走過的這條道路。

及至從事教學工作,曾經設想,能使同學少走彎路,學得好一些,著意改進教學方法,從教過幾個班級的情況來看,亦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其要領,還得摸索前進。比如初起重視結合臨床,用意不錯、但是一部方劑講義,三四百首方劑,講不勝講。講得具體一些,但花費的時間很多,講多了,就帶來一個“亂”字。低年級學生一無實踐基礎,哪裡能接受得了!以後改從抓住基本方入手,可以突出重點,講明加減變化,“君臣佐使”,並構成公式,畫上表格。看似清楚易懂了,但又顯得呆板、機械,一部方劑講義,形成大大小小的公式表格,仍然綱目不清,難於記憶,不利於活變。特別是臨近考試,同學們逼著老師要重點,要有範圍的複習提綱,自己也愛莫能助。

摸索到一些門徑

經過幾番摸索,終於悟到一些門徑。講授方劑,不能就方論方,拘於形跡,把個專門學問,變成瑣碎零亂之事。如“方以類聚”,是個好方法,能把成百上千的方劑,初步分別歸納為若干類,事情便可以簡化大半。更主要的在辨證的基礎上,掌握理法對於方劑統率的作用。掌握理法這個前提,才能把方講活,又能抓住綱。前人常說:“辨證明理,方從法立。”就是提出理法對於方劑統率的作用。這一點尚未引起足夠重視,而方劑的本身規律,恰恰就在於此。有人說成是“以法統方”“以法統藥”。這是能夠教好、學好方劑的,能與人規矩的。

試舉數例如下。如解表劑,就是為外感表證而設,邪從外來,還宜祛邪外出,辨明這個證候,則正如張子和所說:“邪氣加諸身,速攻之可也,速去之可也。”明瞭此中道理,則祛邪解表,只要掌握一個“辛甘發散”“漬形以為汗”的法則,那無論桂枝湯、麻黃湯、桑菊飲、銀翹散等等,其用藥規律,都是一致的,即以辛藥與甘藥相合。辛以散之,甘以緩之,辛甘伍用,可以開通腠理,發散解表。如有出入的話,僅是具體選藥上的差別,偏重辛溫或者辛涼,以適應傷寒或溫病的不同病情;至於主藥與輔藥的配伍,“君臣佐使”突出重點,即便成功。其他許多解表方中的配伍,形式儘管不同,但都不外此規律。

又如清熱瀉火劑,亦是為邪熱傳入氣分所設。辨明這個證候,則到氣就宜清氣,只要掌握“熱者寒之”的法則,運用寒涼藥與苦寒藥的配伍。前者以石膏、竹葉與梔、豉等為主;後者以黃連、黃芩、黃柏、梔子為主。寒涼能清氣分之熱,苦寒能清氣分之火,這是它的共同作用。如有差別,氣分之熱,可以透洩而解,亦可以傳營入血,所以有清解與內陷兩途。在配伍時,前者宜加輕宣發洩之藥,如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大青龍湯、越婢湯等;後者伍以清營涼血之藥,如清營湯等。至於氣分之熱可以夾溼,溼與熱又各有輕重,以及溼熱在三焦和五臟之別等。病情儘管複雜,亦是按照溼熱邪氣的輕重和所在部位,突出重點,配以相應諸藥,如清化、苦燥、理氣、分利以及分經用藥等,則清熱、瀉火、解毒、清臟腑熱,清熱利溼諸類方劑,都可以全盤在握了。

又如瀉下劑,是為裡熱實證而設,辨明裡實證候,則“實者瀉之”,“堅者軟之”,“陳莝去而腸胃潔”,基本是運用苦寒藥的配伍,大黃、芒硝又為主藥。如燥結為甚的,苦寒鹹寒並用;夾氣滯的,配伍枳實、厚朴;顧胃氣的,配伍甘草。結實甚的,制大其服,緩者制小其服,三承氣湯就從此組成。擴而充之,燥結而津傷為甚的,配火麻仁、杏仁、芍藥;熱甚陰傷的,配伍玄參、生地、麥冬;屬血虛的,配以當歸、牛膝、蓯蓉。這樣,瀉下與顧陰並重,又發展了承氣方法,產生出許多瀉下劑的衍化方。如果瀉下而側重瀉水的,又加甘遂、芫花、大戟、商陸等為主藥。如解毒兼顧正氣的,配伍大棗,便為十棗湯;攻逐皮裡膜外之邪的,配伍白芥子,便為控涎丹;逐水兼散其表的,配伍羌活、秦艽,表裡分消,便為疏鑿飲子;如破氣瀉水兼行的,配伍大黃、黑醜、檳榔、木香、青皮等,便為舟車丸。如此等等,又為瀉下劑的另一類用藥方法。當然,還有寒積宜用巴豆、乾薑伍大黃(如三物備急丸),或附子、乾薑、細辛等伍大黃(如大黃附子湯、溫脾湯),陽虛的更用半硫丸等,這是法外之法,權變措施,又別出於一般常規用藥,但大原則還是“實者下之”,不過根據具體病情,變化成許多不同方藥而已。

又如溫裡回陽劑,是為裡寒亡陽而設,在辨明陰盛陽衰的證候,則“寒者熱之”,“哀者彰之”,亦是辛溫藥與辛熱藥的配伍運用。辛溫藥可以溫中,如丁香、附子、吳茱萸溫三陰之寒。一經獨病的,寒在太陰,乾薑配參、術、草成為理中湯;寒在少陰,附子配姜、草成為四逆湯;寒在厥陰的,吳茱萸配參、棗、生薑成為吳茱萸湯。推而廣之,寒在二經三經的,則相應擴充配伍用藥。又有兼氣虛、血虛的,病情更為複雜,但亦是適當的配伍補氣、補血諸藥,再分析輕重緩急而處理,則溫中諸方亦有活法在人了,辛熱藥破陰回陽,主要用於救急,取生附子、生乾薑等辛熱猛烈,直走心、脾、腎,斬關奪隘,挽回陽氣的衰亡,如通脈四逆湯、 白通湯等,就是其例;如亡陽而元氣欲脫的加人參,便為四逆加人參湯、茯苓四逆湯;亡陽而又陰陽格拒的,反佐以取之,即於前方加豬膽汁、人尿,或熱藥冷服。至於參附湯的力專用宏,回陽救急湯的斂(五味)散(肉桂、麝香)並進,黑錫丹的溫鎮相伍,是溫裡回陽的特殊法程,亦是知常達變的能事了。

要與人規矩

如上所述,一部方劑學,有個分類方法為之分劑;每個方劑,又有一定的大法以為之主,作為配伍用藥的原則指導,這樣就綱目清楚了。再深一步,根據具體病情,輕重兼夾,標本緩急,辨明證候,配以相應用藥,就能組成成千上萬各式各樣的方劑。儘管看似複雜,而若網在綱,能撒的開,亦能收得攏,真如張景嶽所說:“善知方者,可以執方,可以不執方”(《新方八陣》),真是執簡馭繁。至於方名、用途、藥味多寡等等,都變成形跡之事,不必拘泥的次要問題。

當然,前人成方,很多可以效法,但獨出心裁,亦可以配置新方。張元素嘗說:“前人方法,即當時對證之藥也。後人用之,從而加減,驗脈處方,亦前人之法也。”如能這樣,在方劑一門,就可以獲得“自由”。因此,以辨證為基礎,以理法為指導,藥隨方成,所謂“辨證明理,方從法立”,“以法統方”的,確實能夠教好、學好方劑。這來源於七方十劑,君臣佐使的理論,而又高於就方論方的境界,成為方劑學的規矩準繩,應該教給同學,使能掌握鑰匙,自己去打開方劑的門徑,這就是巧。在工作中受益匪淺,特為拈出。

但方劑畢竟是一個專門學問,有它本身的規律性,抓住要點,與人規矩,就能事半功倍。《內經》上說:“知其要者,一言而終,不知其要,流散無窮。”是至理名言,於方劑課尤為要緊。

○ 本文摘自《中國百年百名中醫臨床家叢書·丁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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