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锻磨匠石运(小说)

乡村人物:锻磨匠石运(小说)

锻磨匠石运

石运是这一带有名的石匠,精通旱磨、水磨、油磨、粉磨、碾子、石臼、石磙、石匾等石活。只因出道那年,曾被一玩童耍戏。从此,专接石磨方面的活儿,不再接触其它石材。

那年五月初,大胡庄庄主托人捎来口信,让他去锻一盘青石旱磨。石运把大锤、二鎯、长錾、短凿、釿子、铦子、小钻子,放进帆布褡裢,搭在一根三尺长的枣木扁担上,扛着兴冲冲去了。

村中打谷场上,一孩童骑“竹马”跑来跑去。他见石运走来,煞有介事地打量一番,指着一旁的磙子,脆生生地道:“您是石匠吧?俺叫胡曰曰。爷爷说了,俺家的大牛卖啦,小牛犊儿拉不动大石磙,让你剥一层。三五天就要收麦子,急着用呢。你先干着活儿,俺回家给您拿烟掂茶。”言罢,一溜烟跑去。

石运听了,二话没说,放下褡裢,掏出锤子、錾子,嚓、嚓、嚓…… 干起了活儿。

老庄主坐在堂前抽旱烟,静候石匠登门,忽听院外传来铁锤钢錾的响声,暗道:“这石匠真是个实在人,也不到家喝碗茶,吸袋旱烟,便到磨坊忙活计,得给人家送壶茶去。”谁知刚出院门,远远望见石运正凿石磙子,顿时傻了眼,喊道:“住手,住手!俺是请你锻磨的,咋凿起了石磙子?”

石运停下手中活儿,对庄主道:“你孙子胡曰曰说,您家牛犊儿小,拉不动大磙子,让俺剥一层。”

庄主拍腚火起:“真个是胡曰曰,俺儿子还没成家哩,哪来的孙子?”

石运自知让那孩童骗了,望着已凿去半边的石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沉默半晌道:“俺赔你个石磙呗!”

打这天起,石运在交接活计时格外较真,甚至有些古板。他先让东家陪着进磨坊,根据磨扇大小,厚薄定价钱。活儿干完,立即收钱,当真是石匠锻磨——眼下见货。石运精于算计,且十分刁钻,谈好的价儿一成不变,活儿快慢粗细看茶饭。饭食好了,两天的活儿一天半;饭食差了,两天的活儿三天干。香烟只吸半截就掐灭,剩下二指长的“蚂蚱头”装兜里。在外面干活三四天,至少装回两盒烟。石运技术精湛,那是没说的。左眼不下右眼敲,右眼不下凿四梢,粮食下得顺溜、快当、细腻、均匀,要四遍子净,不会超过五遍罗。可关键的一条,要打发他如适满意。否则,便给你上“眼药”,留“死角”。等你磨面时发现了,问他咋回事?他毫不避嫌,直话道:“四两酒一浇,啥问题都了事!”不管你背后如何捣他的脊梁骨,可十里八乡就他一把锻磨锤,水、旱、油、粉,四大磨上的石活儿,离他不行!

石运是个苦命人,一家三代“三不亲”。老爹石夯子娶妻赵氏,十多年“不开怀”,每逢初一、十五都到寺院里烧香,求观音送子。许是菩萨为其诚心所动,真的显灵了。这年腊月,西北风挂着哨音儿,刮得白毛小雪直打旋涡。石夯子从故道湾锻过磨回家,在一村前的麦秸垛边拣回一个血毛娃儿。俩口儿视若已出,起名石运,盼望着时来运转。

石运没给这个家带来好运气。七岁上,赵氏患上了“气鼓”病,肚子肿得明溜溜的,没过百天,撒手而去。从此,石夯子脾气变了,暴燥、易怒、嗜酒,喝醉了,对石运非打即骂,说他是扫帚星,克死娘的种!酒劲过去了,石夯子睡着了,石运也多次看到他在梦中啜泣,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嘟囔囔:“你…… 放心,长大…… 给他娶媳妇。”石夯子外出锻磨,有时两三天不回家。他总是早起熬锅粥,贴上五六个杂面饼子,切上半碗腌萝卜,把石运锁在家里,临出门扔下一句话:“睡时别忘了堵鸡窝!”偶尔,石夯子打怀里揣回一张煎饼,卷着几片儿猪肉,石运乐得象过年一样。

日复一日。石运冬天麻连线补,夏天一条裤衩遮着屁股,热一口凉一口地长到十三岁,才穿着一身干净的土布裤褂,跟着石夯子外出干活搭下手。石运看似闷头葫芦,却心有灵性,没几年便把石夯子的手艺全部学到了手。二十刚出头,就象小鸡子一样,脱离了母鸡翅膀的呵护,单独外出挠食吃。

石夯子头发白了,腰弯背驼,眼睛不济,凡有联系石活的事,全有石运一人打理。石运是个孝顺孩子,自打能挣钱了,从没断过老爹的烟酒和下酒的茴香豆儿。他不知道,也不曾听说过自个的身世,总以为爹是亲爹,娘是亲娘,娘去世早,爹已够苦的了,一切都顺着他。打也好,骂也罢,父打子不羞。他从未报怨过,甚至觉得是一种情理上的报偿。有一次,石夯子喝多了,骂他是拣来的野种,他还以为是醉话,全当大风刮去了。

庄户人家的孩子十五六岁娶妻生子,已是习俗。石运二十大多了,仍未定下亲事。女盼高门,乡下人讲的是眼前过日子。老石家没婆婆,针线茶饭,生养了孩子谁打理?公公又是个“酒晕子”,男孩儿再好,你能吃他喝他?其间,也有两个“鱼”打网,说的都是残疾人。石运说啥不吐口,气得石夯子抡起鞋底子,打着骂着哭着:“娘的,管她瞎子瘸子?咱图的是熬个下辈!你要是打了光棍,让俺咋对得起你去世的娘?”邻居大婶劝他说:“庄稼种不好是一季,媳妇娶不好是一辈,咱不能剜到篮里就是菜,总得挑挑拣拣。放心吧,今年麦子长势好,早晚飞来个布谷鸟!”果然,这年夏天,石运到大河湾里锻磨,背回一个花不溜丢的女人。

石运离村时还是火红的天,走了不到七八里,“咔嚓”一声劈雷,大雨扳着天似的往下倒。石运在路边的一个瓜庵里避雨,一直待到更天。“别跑啊,别跑!小婊子,抓住你非活埋了不可!”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喊声,一溜儿人马举着火把顺着大路奔来。前面一条人影儿,摔倒了爬起来,没跑多远又摔倒了…… 人影儿越来越近,石运看清了,那是一个瘦弱的小脚女人,披头散发,眼睛里充满惊惧……“大哥,救救俺,救救俺吧?”那女人跪倒在面前,乞怜的目光令人心颤。石运似乎明白了一切,背起女人钻进秫棵里。

这女人叫迎儿,是老君镇沈家早年买回来的丫头。今年十六岁了,出落得象一朵水仙。一天夜里,老太爷醉了酒,干出了禽兽不如的事。三个多月了,肚子显形了,瞒也瞒不住了,老太爷为了保住颜面,硬说是他儿子的种,六月十六给他办喜事。老太爷是表兄妹结亲,儿子是个傻瓜蛋,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下雨不知往屋里跑。迎儿死活不同意,沈家把她关进了柴房,说是等天亮了,就把她卖到窖子里,多亏厨子老栓帮忙逃了出来。

老石家有了女人,才过得象个家。七成八不成。当年十月,迎儿七个月早产,是个男娃儿,猫儿一样大,起名“十成”。年末,沈家也曾差人来打听过迎儿的下落,因为村里闹土改,偷偷地溜走了。

一家添上一张口,一月囤里少一斗。老石家添了两张嘴,迎儿缺奶,十成全靠小米喂养。石夯子断了酒,一心打理庄稼活。石运依旧外出锻磨,每次回家都给老爹捎回一把“蚂蚱头”纸烟,一串儿水煎包、麻花、肉盒子,让迎儿嚼着一口一口地喂孩子。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往日阴暗发霉的小院子,十天半月没人吭一声,如今干净了,有了阳光和笑声。

高级社那年,乡里成立了副业队,办起了磨坊、油坊、粉坊、豆腐坊,石运承包了二十八盘磨的石活,有人给他算了算,一年净挣回三四石红高粱,瞪大眼睛道:“三年过来,老石家一定跩得象抬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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