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同學導讀
古代中國貴族階層被消滅的比較早。在秦始皇滅六國，廢封建，置郡縣時，貴族作為一個階層受到嚴厲打擊。隋唐科舉取士之後，貴族的變體——漢以來的門閥現實更是受到衝擊。理由很簡單，科舉制度使得包括窮人在內的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貴族”，既然人人都有機會當貴族，那麼，貴族就不貴了——除了皇族以外。
而作為一個政治經濟階層，歐洲貴族的影響力直到18世紀才逐漸消退。如此看，中國貴族社會比歐洲早消失了1000多年。貴族即逝，古代中國的政治就變成“皇帝+平民官僚”的模式。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也必然受到這種政治格局的影響。
為何中國貴族階層消失的如此之早？如下與之等價的問題。為何中國郡縣制來的如此之早？為何中國的平民統治來的如此之早——能讀書會考試就能成為統治官僚？為何歐亞大陸的最東段，沒有形成歐洲那種貴族—城邦政治結構？這些問題很有意思，但是幾乎不會有“正確答案”。不過，這些問題吸引著我重讀非教科書的中國古代史。
最近重讀錢穆的《國史大綱》，注意，此書成形錢穆的西南聯大時期（抗戰時期）。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此書作者的價值觀，提出來的一些論點都1949年前那個時代的左中右思潮緊密相關。在我看來，錢穆的問題依然是80年後，當代中國大陸的問題。
貴族階層在秦始皇一統中國之前其實已經受到衝擊。據錢穆所言，當時在六國內部已經實施“郡縣制”，尤以魏國為典型。而且一個規律是，六國內部，郡縣制發展的越好，國家戰鬥力越強，貴族制殘留越多，國家戰鬥力越弱。秦滅六國，也可以說是郡縣制對貴族制的勝利。為何會這樣（即為何不能像歐洲那樣，貴族制度得以保留）？貴族制解體的過程是怎麼樣的？我以為錢穆只回答了後面一個問題。前面一個問題或涉及中國獨特的地理環境，或涉及歷史的偶然性，暫且不提——目前我也無力去回答。
我將不間斷的在此微信公號摘抄《國史大綱》，發佈我的讀書心得。以下是錢穆正文，摘自《國史大綱》第六章 《民間自由學術之興起 先秦諸子》。
遊仕逐漸得勢，他們的學說，亦逐漸轉移。他們開始注意到自身的 出處和生活問題。這已在戰國中期。
他們注意的精神,已自貴族身上轉移到自己一邊來。此可見那時貴 族與遊仕在社會上地位之倒轉。約略言之,可分五派:
一、勞作派
墨家苦行教之嫡系，此可以許行、陳仲為代表。此派主張“君民並耕”,尚未主張無政府。此派思想往往注意社會問題,而忽略 了政治情感。主張“不恃人而食”, 各為基本的生活勞動。似乎是墨家精神最高之表現。陳仲子之生活,真是近世托爾斯泰晚年所想慕也。
二、不仕派
滑頭的學士派, 此可以田駢、淳于髡為代表。此派安享富貴生活,寄生在貴族卵翼之下,而盛唱其不仕之高論。此必當時先有 不仕之理論,而彼輩窮取之,如儒家田子方、段幹木之徒,以及墨家大部分,殆均以不仕見高也。齊稷下先生皆不仕而議論,而淳于髡、田駢為之首。
三、祿仕派
為以法術保持祿仕之進一步活動,即縱橫家也。此可以公孫 衍、張儀為代表。
此派積極的惟務祿仕,“縱橫”,即聯絡各國祿仕主義者,以外交路線互結成一勢 力,以期於不可倒。
四、義仕派
儒家之正統，此可以孟軻為代表。此派一面反對陳仲、許行,主張“分功易事”,承認政治的生活。推廣言之,即承認士君子禮樂的生活, 亦可謂是文化的生活。此與貴族奢侈生活貌同而情異。一面反對田駢、淳于髡,即反對遊談寄生之生活,亦即學者之貴族生活也。主張士“不 託於諸侯”,須把官職來換俸祿。一面又反對公孫衍、張儀專以妾婦之道來謀祿位,主 張以禮進退。若義不可仕而受貴族之賙濟,則以不餓死為限度。
五、退隱派
亦可稱玩世派,乃道家之正統。此可以莊周為代表。其先已有楊朱“為我”。楊朱、莊周,皆對儒、墨之犧牲自己以為社會之態度而懷疑其功效也。
此派從理論上徹底反對政治事業,此層比許行、陳仲激烈,卻不一定主張刻苦的 勞作,又比許行、陳仲顯得溫和。因為反對政治事業,所以既不願有禮樂文化, 又不願為勞苦操作, 更不願為寄生祿仕,此派所以雖屬玩世,而終成為一種嚴正的學派。只有限於冥想的生活中。其先冥想皇古生活, 進則冥想自然生活。皇古生活則以黃帝時代為寄託; 自然生活則為神仙,吸風飲露。可以不入世俗,不務操勞,不事學問, 而自得其精神上之最高境界。
以上諸派,主張雖不同,然而他們思考和討論的中心,則全從自身 著眼,並不像孔、墨兩家多對貴族發言。此正可見平民學者之地位已逐 步高漲,而貴族階級在當時之重要性已逐步降落。
公孫衍、張儀“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天下熄”, 其勢力可想。次之如淳于髡,遨遊 齊、梁,遍受極優之敬禮。田駢資養千鍾,徒百人。孟軻稱連蹇, 謂其“所如不合”, 然亦“後車數十乘,徒者數百人,傳食諸侯”。莊周雖隱淪, 亦與大國君相時通聲氣。其友惠施,即為梁惠王相,與張儀、公孫衍為政敵。餓于于陵, 三日不食, 耳無聞,目無見。而聲名足以震鄰國。趙威後見齊使,特說為何至今不殺。許行亦 有徒數十人。當時平民學者的聲氣和地位, 實更超孔、墨之上。
錢穆先生簡介
錢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 ），江蘇無錫人，吳越國太祖武肅王錢鏐之後。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晚號素書老人、七房橋人，齋號素書堂、素書樓。[2] 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3] ，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錢穆的學生，余英時先生曾著文《一生為國故招魂——敬悼錢賓四師》紀念錢穆，網上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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