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孫紅梅的命運是被一隻西瓜改變的。
深更半夜，她和胡康已經睡下了，前院的門突然啪啪啪地響，她起身去看，胡康也披衣下床跟著去看。
門外，一個男人在喊，“開門呀紅梅，我給你送瓜來了，開門。”
孫紅梅心裡一凜，她聽出來了，這是村裡二柱的聲音。她轉身回屋裡摸了把刀，夜色裡，寒光凜凜。
沒睡醒的胡康嘴裡唸叨著，“媽的，誰呀，土匪搶劫搶到家裡來了！”
門栓子拉開，沒等二柱再說第二句，只聽他悶哼一聲，就栽倒在了地上。
那晚的事情在第二天胡康被一輛警車帶走之後被傳得有鼻子有眼，所有人都彷彿親眼所見似的，說二柱深更半夜給孫紅梅送西瓜，結果被胡康開門刺了一刀，二柱踉踉蹌蹌回到自己家才倒下的，倒下的時候，身上還扎著那把刀。
雨水將路上的血漬衝得蜿蜒如線。
他們指著路上隱約可見的血漬說，可憐呀，二柱的血滴了一路，造孽啊！
二柱死了，胡康吃了牢飯，死緩。
唾沫星子粘著瓜子皮洶湧踴向了孫紅梅，他們罵她，“賤婦！狐狸精！騷貨！”
罵還不解氣，還有人把垃圾扔在孫紅梅家門口。她早上打開門，經常在門口發現各種汙穢的東西。
孫紅梅很想和這些嚼舌根的人對罵，可是罵什麼？她一個人只長了一張嘴，能罵得過一百張嘴？更何況二柱的確是死了，死者為大。
02
那一年，孫紅梅三十歲，女兒七歲。三十歲的孫紅梅腰段好，人又長得極漂亮，一直是村裡最耀眼的一顆星。胡康進去之後，少婦變“寡婦”，村裡的女人們如臨大敵，個個把自己男人看得賊死，都怕男人管不住自己褲腰帶爬上狐狸精的床。男人稍有反抗，女人便會罵，你也想給那騷貨去送西瓜？小心你的狗命！
對於孫紅梅和二柱有一腿的說法，一直就未停歇過。有人說親眼所見二柱在鎮上擺攤賣西瓜，只要孫紅梅去了，二柱就要趁機摸一下她細嫩的手，西瓜錢也一毛不要。
還有人看見在胡康不在家的夜晚，二柱從孫紅梅家出來過。
現在，二柱把自己的命都給了孫紅梅，她竟然還跟沒事人似的，還把自己打扮那麼妖豔，不知道又要去勾引哪個男人。
孫紅梅從村裡走過去，眼睛都不帶斜一下的，大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
可是，女人再剛強，家裡一下子沒了勞力，日子也艱難。女兒要張嘴吃，還要穿，還要上學，孫紅梅一個人應付不來。暑假去孃家走親戚，迎接她的是哥嫂的白眼。
才住了三天，嫂子就話裡有話，“胡康雖然殺了人，可還不是為了你，現在我都不敢出門了，一出去就被人逮著問你到底咋回事！你怎麼就不安分，非得給老實男人頭上扣帽子，你讓我們臉往哪擱？”
孫紅梅不吭聲，也難怪.，出了這事，她不但是掃帚星，還是狐狸精。
臨走時，媽勸她，“不如和牢裡那個把婚離了吧，離了可以再嫁，一輩子還長啊。”孫紅梅搖頭，誰會願意要一個帶著拖油瓶，名聲還不好聽的女人？
她不能坐以待斃，她要給自己另謀一個出路，哪怕不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女兒。
03
孫紅梅關上了那扇惹事的門，毅然帶著女兒去了城裡。
遠離了是非之地，至少耳根清淨了，再想個辦法做點小生意，憑力氣吃飯，她就不信養不活自己和孩子。
光怪陸離的城市，在孫紅梅眼前鋪開了一幅斑斕的畫卷，她看著那些高聳的大樓，櫥窗裡漂亮的衣服，眼睛裡滿是豔羨。
她在城中村租了房子住下來，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她只是想，天無絕人之路，她就是餓死在城裡，也絕不會回村裡了。
那天路過一個燒餅攤，她突然有了主意，在家她最會蒸饅頭烙餅了，賣燒餅還不簡單？
很快，她把該準備的傢伙什兒都準備齊整，在附近一條街道上賣起了燒餅。
孫紅梅做的燒餅味道好，個又大，很快就吸引了眾多食客。老鄭吃過了一次孫紅梅的燒餅後，隔三差五就會把車停在燒餅攤對面，走過來買個燒餅。
一來二去，老鄭就開始和孫紅梅搭訕。
再後來，老鄭除了搭訕，還說點別的。
孫紅梅認識老鄭開的車，四個圈，她知道這車不便宜，於是和老鄭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就多了幾分刻意的嫵媚。
老鄭那年四十八歲，人長得一般，但有一次掏錢的時候，孫紅梅看見他拿了整整一沓捆好的百元鈔票，從裡面抽出一張給孫紅梅，孫紅梅眼睛看直了，愣了一下，說沒錢找零，今天就不收錢了，不就一個燒餅嘛。
老鄭說那好，改天我給你送過來，你也是小本生意，挺不容易的。
孫紅梅看著老鄭開車消失在路的盡頭，心裡起了波瀾。
自己如果能有這麼一個男人，那還用得著起早貪黑擺攤嗎？還用得著被城管追得滿街跑嗎？她也想坐著小轎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進館子就進館子，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可她，沒那命。
04
老鄭再來的時候，剛好遇到城管也來了，孫紅梅急三火四地收拾燒餅攤，準備火速撤離，不想被城管攔住了，孫紅梅低三下四地擋在自己的三輪車前，不小心把頭磕在了爐子上，流了血。
這時，老鄭過來一把拉過她，“算了，不要了！能值幾個錢！”
老鄭開車把孫紅梅送回了家，半路上他停車去藥房買了藥，在出租房裡給她抹藥的時候，孫紅梅心一橫，沒拒絕老鄭抹完藥又摸她胸的舉動。
女兒因為沒正規學校上，被她送到了一家專門為打工人群開的私立學校，學費不貴，但條件也不怎麼好。那時候，女兒恰好不在。
家徒四壁的出租房裡，沒有空調，孫紅梅和老鄭滾得熱汗淋漓。老鄭從孫紅梅床上起來的時候，說，“以後別賣燒餅了，跟著我，不會讓你吃苦。”
第二天，孫紅梅沒出攤，攤子已經被城管收走了，要出攤還得去給城管交罰款，討要那些傢伙什兒。她把自己最好看的那件裙子穿上，抹了淡淡的口紅，一心等老鄭來。
老鄭果然來了，一進門就把她放倒在床上來了一次。孫紅梅想叫不敢叫，只好咬住嘴唇迎接老鄭帶給自己的顫慄。
不得不說，老鄭這個年紀，寶刀尚未老，可用。
完事後，老鄭說搬家吧，這裡條件太差了，不隔音。
老鄭把孫紅梅帶到一個小區，三室兩廳的房子，採光極好，家電什麼的一應俱全拎包入住。臨走時，老鄭扔下一沓錢，“給你買點衣服去。”
孫紅梅讀書不多，但她明白，她做了小三。
零落成泥的女人，沒有三觀，只想脫離苦海。在生存面前，美德是天上的雲。
05
孫紅梅搖身一變成了城裡人，穿戴像城裡人，言行舉止也成了城裡人。老鄭說給孩子換個好點的私立學校，一週回來一次，可以寄宿，學校有老師專門指導作業。
孫紅梅當然願意，但沒想到，老鄭把孩子送到了最好的一個私立學校，非城裡富貴人家上不起的那種。
就衝這一點，孫紅梅對老鄭充滿了感激。
老鄭隔三差五地來，每次來都盡興而歸，有一次，老鄭抱著孫紅梅說，“給我生個孩子吧，只要能生個男孩，我不會虧待你。”
孫紅梅點頭，她也想要個孩子。老鄭對不是親生的孩子都能如此，對自己親生的，更會好。要是有個老鄭的骨肉，她這一生都安枕無憂了。
她悄悄去調查了老鄭，為什麼一個這麼好的男人，死心塌地把心放在了她身上。一調查才知道，老鄭的背後也都是戲。
原來老鄭是個上門女婿，他老婆當年因情所傷做了跳樓的傻事，結果高位截肢。這樣的女人自然在城裡不好再找對象，老丈人就招贅了老鄭。老鄭當年是她家店鋪的一個小夥計，窮小子就搖身一變成了富人,二人各得其所。可是他老婆當年身體受損，導致不能懷孕，他們夫妻一直沒有個孩子。
孫紅梅打聽出，老鄭對他老婆，這些年一直都很好，但這個苦命的女人，現在也油盡燈枯了，今年剛查出了癌症，最多也就半年的壽命。
看來老鄭是在老婆查出病後開始物色終身伴侶的。看上她，除了相似的出身原因，估計就是漂亮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孫紅梅覺得自己就是撿了個寶。
她要抓住老鄭。
孫紅梅很努力，試了各種辦法促懷孕。蒼天不負有心人，沒多久，她真的懷孕了。
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老鄭哭了，說我他媽終於能當爹了！我都怕來不及了！
半年後，老鄭的老婆去世。那時候恰值孫紅梅要臨產。在老鄭辦理老婆喪事期間，孫紅梅懂事不打擾，一個人去產檢，一個人去購物，一個人吃飯。
她不想打擾老鄭為自己老婆盡最後一點義務。
在這期間，孫紅梅回了一趟家，悄悄和牢裡的胡康辦了離婚手續。
他們兩個都在為恢復單身，做著有條不紊地努力。
06
成為鄭太太之後，孫紅梅才驚懼地發現，老鄭真有錢。確切地說，老鄭的前妻家真有錢。
老鄭開著家小貿易公司，在一條街上擁有八間門面房，老鄭之前讓孫紅梅住的房子也是自己的，當初她還以為是老鄭為她租的。
這還只是他手裡的財產，他老丈人手裡，還把著一大半。
老鄭對孫紅梅說，你以後要像女兒孝順爹媽一樣孝順我岳父母，沒有他們，就沒有咱們。孫紅梅答應，她說只要兩位老人不嫌她，她當然願意。老鄭說，兩位老人通情達理，他找孫紅梅的事，他們也知道，也表示理解。人總是要向前看，如今女婿是他們在這世上唯一的指靠。
孫紅梅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這把老鄭高興夠嗆，一高興，他把那八間門面房的收租權交給了孫紅梅，怕孫紅梅累著，他給她僱了兩個保姆，一個做飯洗衣打掃衛生，一個專門管兒子。
大城市就是有這點好處，嚼舌根的人少，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都沒有功夫管別人家的閒事。孫紅梅雖然是小三上位，也並沒人關心她這個小三的前世今生。
孫紅梅成了孫老闆，她要做的就是每半年收一次租，平時逛逛街，進進美容院，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錢是好東西，能讓一個人變得珠光寶氣，能讓人仰望，也能讓自己滿足。
時間就像雨水，很容易就沖刷掉了過去的泥濘。有時候，孫紅梅都快忘了曾經活在村裡的那個自己。
那天路過一個建築工地，一個戴著安全帽的男人盯著孫紅梅看了半天，才喊出來：“你是胡康婆娘？”
孫紅梅說是。那個人告訴孫紅梅，胡康改造得好，由死緩變成了有期，加上癲癇經常犯，竟被釋放了，聽說，他得了什麼病快不行了。
孫紅梅的腿哆嗦了一下，他們畢竟是夫妻，有過感情，孫紅梅心軟，決定回老家去看看。
她跟老鄭說，老鄭大度地說，回去看看也好，錢帶足。
07
孫紅梅獨自一人回村那天，把一村人的眼睛晃花了。
她開著老鄭給她買的車，把車停在那個破敗的院門口，後備箱打開，成箱成箱的營養品往院子裡搬，搬完了，她直起腰拍拍手，朝看熱鬧的人點點頭，一聲不吭，昂著頭走進去。
“這狐狸精這些年混得還行啊，又找了男人？”“可不是咋的，只可惜了二柱和胡康。”“但人家就是有本事，誰有她這能耐？咱村誰有這麼好的車？”
奚落聲、羨慕聲，從低矮的牆頭上傳過來。孫紅梅笑笑，不予理會。
胡康躺在病榻上，看到孫紅梅進來，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接著又暗了下去。他的所有關於生活的溫暖，早已經在多年前那個夜晚全軍覆沒了。
他在裡頭這些年，想過這個女人，可他也明白，自己在外面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在裡邊就更成了她的拖累，所以當孫紅梅來找他簽字離婚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他的人生已經毀了，他不希望她也跟著自己毀了。
孫紅梅衣不解帶地照顧這個跟自己已經毫無關係的男人，直到他離去。
胡康的喪事是村裡有史以來最奢華的，在鼓樂喧天的熱鬧裡，孫紅梅哭得比誰都兇猛。
08
村裡人大大意外，都說這個女人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
其實村人哪裡知道，當年二柱因西瓜喪命，不是胡康做的，是孫紅梅做的。是胡康護著她，擔起了罪責。
孫紅梅和二柱確實也有一腿，但也事出有因。孫紅梅在十八歲的時候曾被二柱強姦。在她家的紅薯地裡，孫紅梅在給紅薯翻秧，為了把最後一點翻完，她貪了黑，結果被二柱盯上。
當二柱在紅薯地裡正蹂躪孫紅梅的時候，胡康遇見了。他一鋤頭打跑了二柱。當時的孫紅梅像個可憐的小母雞。
因為此事，孫紅梅再嫁人總覺得沒底氣，索性嫁給了胡康。胡康說他不在乎，他說他愛戀孫紅梅已經好幾年，即使孫紅梅有了這事，也不計較。他在乎的是擁有。
可是孫紅梅和胡康結婚後，二柱卻又打起了主意。他威脅孫紅梅跟他好，否則就公開這件醜事，讓他們夫妻顏面無光。孫紅梅害怕被曝光，就從了二柱。她骨子裡還是怕農村的閒言閒語。
可是隨著事態發展，她發現這不是解決問題之道，對壞人的容忍只會給自己帶來無窮傷害。她才想盡辦法跟二柱提分手。
二柱就是這個時候來騷擾孫紅梅的。他那天喝了酒，開門的那一瞬，他上來就要摟孫紅梅。她血往上湧，捅了二柱。
當胡康看到孫紅梅拿刀刺向二柱的時候，他就決定用生命保護孫紅梅。
她這個行動不言自明，她在乎他，在乎這個家。為了頂罪頂得順利，胡康那晚給孫紅梅餵了安眠藥，當她醒來的時候，胡康已被戴上了手銬。
被帶走前，胡康告訴孫紅梅，帶著女兒好好過，不許萎靡，挺起胸膛！
有人認罪，又沒有目擊證人，那夜的雨水，又沖刷了所有案發時的痕跡。法院沒有懸念地判了胡康。
09
離開老家，一路上，胡康的樣子過電影一樣在她眼前閃過。還記得胡康離世的時候，攥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要護好他們的女兒，女兒也生得和孫紅梅一樣美。胡康說，女人太美是幸事，也是不幸。生得美，有人肯為這美赴湯蹈火，也有人會為這美犯罪。你要把女兒人生路上的荊棘都砍掉，不要讓她重複你的老路。
孫紅梅哭著答應。
她告訴他女兒在城裡最好的私立學校讀書，他笑得滿足。
孫紅梅順路回了趟孃家，嫂子遠遠就迎了上來，忙不迭地抱來一個西瓜要切開給孫紅梅解解暑。
孫紅梅看著那隻溜圓的西瓜，心又被狠狠地割了一下。十年了，她一口西瓜都沒吃過。
哥嫂正蓋房，嫂子幾次欲言又止像要借錢，孫紅梅沒接話，臨走，她扔給她媽了五萬塊，她媽會資助兒子的。
孫紅梅恨自己的命，也慶幸自己的命。恨自己因為美，招致了罪惡，慶幸自己因為美，有人肯呵護，有人肯周全。
她小小臆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從小有人疼護，一定沒這些坎坷。
一切不過是臆想罷了。
車子駛進城市的燈紅酒綠，越走她的姿態越端莊。快到家，她就如這城市裡每一個體面的女人一樣，面容平和，看不出心底的波瀾。
到樓下，老鄭打來電話，體貼地問她事情辦完了沒有，她說辦完了。她在車上認真地補了個妝。她今年三十八歲，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既然美這麼重要，就不能怠慢。
推開門，乳白色大理石映著水晶燈的燈光，和煦溫暖，家中猶如天堂。
生活保姆在端菜，育兒嫂在抱孩子。育兒嫂把孩子抱過來，“快，讓媽媽親親，媽媽不在這兩天，小寶貝可想媽媽了。”
孩子摟著她的脖子撒嬌，她把紅紅的唇印印在孩子瓷白的臉蛋上。
“快去洗手吧，正好吃飯”，老鄭從臥室出來說。
精緻的女主人孫紅梅坐在大理石餐桌前享受豐盛晚餐，她高貴得像個女神。只有女神自己知道，她的心裡藏著一把刀，是胡康打造的刀。那把刀兇猛地將她的不堪往事斬斷，又利索地給她劈出了一個光明的未來。歲月靜好，哪管它背後多少滄桑鋪就。
只有女神自己知道，她要帶著這把刀一直到走進墳墓。也要帶著這把刀，活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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