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哭嫁

山城的太阳渐渐隐没,月华初上,晚风绕林。世代依山而居,靠江而活的村民们趁着还未散尽的热气,偷借着月光洒下的幽幽光晕,在院坝空地上将长板凳围成一圈,相视而坐。原本家中懒懒散散的老人此刻就来了精神,一遍遍重复着当年或真或假的古早的事,而我总是若寒蝉般静坐一旁,似懂非懂的默默听着。

“我是生在这滩坝旁,长在这滩坝旁,最后还是嫁了个滩坝跑江路的。”外祖母一开口,一切都静了下来,我分明听到了风过树林留下的唰唰声,林中剪影内虫鸟的声声鸣叫。月光洒落在外祖母的脸颊上,跳跃的光影怎么也抵挡不住岁月留下的沟壑般的足迹,却掩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命苦啊,哪个背时的想要嫁给跑江路的嘛。三峡头的水啊,凶得很,纤夫的命,从来都没得个准儿。”

月光如淡雾,似薄纱一般笼罩着渐渐消逝的余热。外祖母的语调淡若水,冷若冰,偌大的空地,偌大的夜空,微末的声音……让人静静的,静静的沉默在浅蓝色的夜里。

“纤夫跑江路,全都是不穿衣服的,穿起衣服在水里头使不上力。要是遇到激流,衣服和纤绳缠到一起,那是要命的啊。江边的石头也尖得很,你穿个裤子嘛,两下都给你磨烂啦。”说着,说着,外祖母嗤嗤的笑了起来,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悄悄话,此起彼伏。

“他们跑出去几十里路都看不到一个人,荒凉得很。即使有时候路过村子啊,他们也晓得大声喊:‘来啦!跑江路的来啦!’”外祖母笑呵呵地说,“这样啊,那些黄毛丫头早就吓起跑了。”

月光托着几丝儿淡淡的薄云,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天际滑落,美妙极了。一些妇人开始收拾东西,拖着长板凳抱着小孩轻手轻脚地回屋。

“出嫁那天是要兴哭的。”外祖母脸上笑容渐散,“我们哭啊,要大声的哭,用力的哭,还有哭个调调出来。”

“那晚,我四点就起来了,那天上的月亮啊,就在窗前,我伸手去摸,好舒服啊,那银白色的月光,好舒服啊!”那一瞬,我感到外祖母有了些微的动容,声音断断续续的,甚至几度隐秘风中。外祖母低头细声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晚,我出嫁的那一晚,‘娃娃啊,终于等到今天,快出门啦,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后就不一样啦,今后你就不是陈家屋里的人了,你是李家屋里的人啦。记住喔,你要自己当家了,李家屋头的人没得哪个是吃白饭的。我们这儿的女人哭就只哭这一天,以后再难再苦,哪怕血流干了,都不准流一滴泪。’”

我们一直听着,一直沉默。我也试着伸手去触碰月光,却感到丝丝寒意。黄昏的余热将要散尽,长板凳也开始变得冰凉。微凉的月光透过淡淡的夜雾,夹杂淡紫色的夜风,映画着院坝隐秘朦胧的景。

村民们开始结伴,三五成群打趣说笑地离去。夜一长月光就渐渐冷掉,冰冷的长板凳让人有些坐立不安。风过山林,万簌作响,给人一种大雨将至的错觉。晚风中的院坝宛若冬雪夜绽放的子午莲,冰封了流动的风景,迷离了夜的梦境,把我的思绪变得很轻,很长……

我的外祖父叫“李思江”,家中世代相传,干了近两百年的纤夫,离不了,也离不得。零三年儿童节,三峡大坝下闸蓄水,外祖父这个江上纤夫也只能把半辈子的血与泪化作悬崖峭壁上的泣血红叶。

那个彤云绯红的午后,渐沉的夕阳将天边的云朵烘烤成淡玫瑰色的薄云。陪我吃过晚饭后,外祖父便一言不发地蹲在内屋一角,一根又一根没完没了地抽着叶子烟,黑而小的屋子不多时便充斥着呛鼻的烟臭味。后来,萦绕的烟雾渐渐消散,外祖父从烟雾环绕的屋子里一步步踱出来。透着月光,我看到外祖父的手指被熏得蜡黄,牙齿上也包裹着厚重的黄土色烟渍。外祖父依旧没有说话,眼神灰蒙蒙的,头也不抬,独自一人径直往滩边走去。全家人都慌了神,沿着他背影的去向追去。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风,它咆哮着,嘶吼着,仿佛要撕裂村庄宁静的夜晚。它发狂一般地掀翻屋顶的瓦片,不管不顾地冲撞着千年血泪凝聚而成的纤夫石。在狂风中行进,好似激流险滩中拉拽笨重的江船一般,步步艰难。我的右腿逐渐使不上劲,脚步也开始变得凌乱。忽然,我听到了外祖父刚毅决绝震天般的呐喊:“嘿唑嘿,我们穿恶浪哦,嘿唑!嘿唑嘿,一起迎激流哦,嘿唑!嘿唑嘿,我们爬险滩哦,嘿唑……”

我顶着狂风,一路踉踉跄跄的来到了滩坝边,看见外祖父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他背对我盘膝而坐,盯着急速流过的怒吼的江水,一动不动。一刻钟后,外祖母不紧不慢地走来,嘴角的微笑宛若淡淡的霞光一般袅袅不绝。她紧靠着外祖父,也如他一样盘膝坐下,然后若悬河般一直讲着……狂风声夹杂着江水的嘈杂让我什么都听不见,直到最后才隐约从风中找到了“哭嫁歌”的些许痕迹:“我的父啊,我的母,离别方知父母的苦。我的父啊,我的母,请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后面的记忆渐渐模糊,我只依稀记得第二天外祖母仍旧清晨起床,为全家人准备早餐,而外祖父整整睡了一上午。黄昏时分,他又来到了熟悉的江滩边,下闸蓄水后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在那个最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地方坐了好久,望了好久,找了好久……接着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之后,外祖父大病了一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过半年光景便瘦得不成人样。

一个阴沉却闷热的午后,外祖母把我叫到外祖父床前,他极困难的撑起来,倚靠在床边一角,强忍着悲痛说:“棚啊,我们家干纤夫,世代相传两百年了。现在我老了,水也涨了,拉船拉不动了,号子喊不动了。现在都不兴这些了,再也不兴这些了……”那晚,外祖父悄然离世了。

我毫无预警间感到夜凉如水,寒意袭人。等我回过神才惊觉空地不足五人,空寂的院坝四周仿佛回响起婴儿时有时无的啼哭声。外祖母也不说话了,仅剩的几个人便起身收拾,礼貌性地告别后就带着长板凳匆匆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摇曳的月影仿佛仙境误落尘世的星光,照亮了前方的青石板路,街边古老的石墙被斑驳的光影映衬得如波澜般粼粼起伏。我第一次发现外祖母瞳若剪水,吐气若兰的脸上竟然堆满了数不尽的惆怅。她转过身回头看着我,又一次提及了外祖父过世那晚,我知道的抑或是不知道的她心中掩藏的秘密。

那天午后,外祖父就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不久,可是他最舍不得的还是陪他一辈子的从他命里带来的扯扯儿。那晚三峡蓄水,外祖父就想跟着江水去了,只是外祖母一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事,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哭嫁那晚的点点滴滴。“我们这儿的女人哭就只哭这一天,以后再难再苦,哪怕血流干了,都不准流一滴泪。”外祖母一直记得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忘。

但终究是敌不过啊,纤夫的情愫对于外祖父来说太深了。最后,外祖母也不强求,她做好能尽力的一切,生死有命。哀莫大于心死,他们老早就知道这一切终究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古老的纤夫早已渐行渐远,哭嫁的姑娘一天天变得佝偻,高亢的号子也随纤夫石永沉江底……

外祖父咽气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嘟啷着:“老了,老了,三峡蓄水了,船拉不动了,连扯扯儿都扎人了。老了,老了,老房拆迁了,跑江路的莫得用了,我早就该随江水去了。”也就是那晚,外祖母自出嫁后第一次哭了,她摸着外祖父微温的身体,哼唱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出嫁歌,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冰冷。

“棚啊,晓得取名字为啥子要用这个‘棚’不?”我凝视着外祖母,隐约觉得她眼角泪痕未干。“我们是为了让你永远记住……”突然间,外祖母的声音被风吹得嘶哑、凌乱,“木才可以……成船啊,有船行三峡……才要纤……夫啊……”

夜色渐渐浑浊,浑浊成一片抹不开的暗蓝色,弥散着虫噪声与草簌声。进屋前,外祖母又一次唱起了玄妙的出嫁歌:“我的父啊,我的母,离别方知父母的苦。我的父啊,我的母,请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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