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謂之「攝影書」?

在我敲出“photobook”這個詞的時候,文檔的自動糾錯功能不斷報錯,難道牛津字典還沒收錄這個新詞?這個合成詞在攝影領域近十年出現之頻繁,讓我們幾乎認為它已經具有了合法性。

它的“面相”看上去似很合理,photo+book=photobook,但有什麼是“photographic book”所不能解決的,非要再製造一個新詞?

這就是下面這篇文字所提出的問題,作者為英國學者David Campany,他很較真地思考了這個名詞出現的內中意味,他提示我們, “photobook”的誕生似乎在暗示一個新的知識領域的出現,但實際上,我們卻距離甚遠,嚴肅的學術研究仍屈指可數,而討論其之難也顯而易見,僅靠一個命名去解決問題,似乎過於雄心勃勃了。

這麼一個英文語境都很複雜的詞,到了中文怎麼翻呢?

假設有這樣一段對話:

咱們來討論一下“攝影書”吧,對方可能會理解為“攝影畫冊”、“攝影集”,或“圖文書”;這都是攝影書吧?可不是麼!但如果你說,不不不,我說的是那個“photobook”,估計這個對話接下來會讓人發瘋。

此攝影書(當下流行的)和彼攝影書(過去存在的)究竟有怎樣的差別?時下熱潮裡的攝影書可能更看重圖片本身的自治和自洽。但我們需不需要或能不能給它一個新的命名,建構一個疆域?David Campany說他很懷念這個詞誕生之前的年代,他想著野生野長帶來無限生機,他更盼望研究者能把一些核心問題攻破,這可能是攝影類圖書裡圖片與文字的關係,圖片與圖片的關係,圖片與作者的關係,作者與編者的關係……

咳!至於有無名份,那是商人和政客最關心的問題吧。

The ‘Photobook’: What’s in a name?這篇文章信息量很大,關於攝影書的學術研究,它帶有一些歷史梳理的意味。想著或許它能擴充我們對西方攝影書研究狀況的認知,激發我們的研究想象,我寫信給David Campany,希望能夠將之翻譯出來,他欣然應許。當然,得強調一下,我這翻譯也許還有不準確的地方,請大家有空移步原文。

(https://davidcampany.com/the-photobook-whats-in-a-name/)


何以謂之“攝影書”?



何以謂之“攝影書”?

The ‘Photobook’: What’s in a name?

by David Campany

“Photobook”此名詞的出現是近來的事情。在21世紀之前,很難在文獻和討論中看到這個詞。但令人吃驚的是,這個稱呼所要指代的那些物件,其中一些在1840年代就已經出現了。看上去,攝影類圖書(photographic books)的製造者和觀者並不需要這樣一個專有名詞。實際上,他們可能反而在這種缺席中受益。也許攝影類圖書如此豐富和多元的的現狀,就是因為它並沒有被概念化為一種有著統一名稱的實踐。那麼,這個‘photobook’名詞的出現是否標誌著某種改變?

1920至1970年代是攝影插圖圖書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此間卻並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主題的嚴肅寫作。在這半個世紀中,這個領域有不少重要及關鍵的書出版,卻幾乎沒有一篇深度的文章對其有所討論。舉例來說,桑德(August Sander)的《我們時代的面孔》(

The Face of Our Time, 1929)阿杰(Atget)的《巴黎》(Photographe de Paris ,1930),它們都沒能引起任何評論的關注,只有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埃文斯(Walker Evans)寫過幾行字。而今天,這些書已經是最常被提及的那些。甚至羅伯特•弗蘭克的《美國人》(1958/9)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嚴肅的評論。(當然,在一些專欄文章裡,對這本書的支持或反對,有著大量的情緒性的討論)


何以謂之“攝影書”?


《美國人》,這個1958年的版本已經成為藏家們追捧的珍貴圖書。


何以謂之“攝影書”?


西班牙一家書店的攝影書架,攝影類圖書得以能夠建立專架,似乎也受益於這個概念帶來的繁榮。

所有那些關於照片、設計、編輯以及印刷技藝之複雜,所有那些關於一本都是照片的書如何與其所再現的文化瞬間可能會形成的共鳴,或它逐漸構成一個複雜的文獻的細節,似乎都繞開了評論家和批評家。看起來,彷彿它只是作為一個攝影插圖印刷物,被電視、被錄像,以及隨後被互聯網遮蔽,而正是由此才得以被關注。

1998年,美國學者Carol Armstrong出版了《圖書館場景:在書裡閱讀照片,1843-1875》(Scenes in a Library: Reading the Photograph in the Book, 1843-1875),這本書相當精彩地描述了早期的攝影、寫作以及印刷出版之間的互動關係。Armstrong對安娜•阿卡金(Anna Atkins)、塔爾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等人的書的討論相當具有啟發性,她試圖通過當下批判理論的稜鏡去透視那遙遠且生動的瞬間,她的觀看角度雄心勃勃。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幾乎能夠確信,這將是一本開啟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的著作。但這事情卻沒有發生。大概是它出現的時機仍然有點早。這本書一直是昂貴的精裝本,現在已經絕版了。


何以謂之“攝影書”?



與之相對,攝影類圖書的主導形態,隨著2001年Andrew Roth的著作:《關於101本攝影書的書:20世紀攝影書精選》(The Book of 101 Books: Seminal Photographic Book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的出版而建立了模版,隨後又被Martin Parr和 Gerry Badger自2004年開始出版的三卷本著作《攝影書的歷史》(The Photobook: a history)進一步固化。


何以謂之“攝影書”?



出版於2012年的《攝影書:從塔爾博特到魯沙以及之上》(The Photobook: From Talbot to Ruscha and Beyond),發端於英國一些學者定期的學術會議,我也是參與者之一。該會議並沒有一些真正的協作,這些文章之間也並沒有什麼緊密聯繫,但這也許並不重要。如果其中某個學者的文章讓你感興趣,你很容易就可以進一步追蹤他們的相關研究。例如Caroline Blinder更多的關於美國文學和攝影之間關係的研討,Ian Walke在其關於超現實主義的著述中尤其關照了圖像與文字的相互作用。David Evans的寫作涵蓋一切,從照片蒙太奇到情境主義,從讓 - 呂克•戈達爾到沃爾夫岡•提爾門斯,不過,他的興趣總會落腳於“編輯”。我很期待他即將完成的書“1+1”,可謂關於圖片編輯歷史的啟蒙讀物。

而這個話題,也把我帶到了我所認為的,真正阻攔討論攝影書問題的關鍵。關於編輯工作的核心框架至今還沒有被掌控。我們如何去言說一張圖像對另一張以及再一張照片變化多端無窮無盡的影響?1920年代電影工作者以及電影理論家建立了複雜的(甚至是革命性的)關於電影編輯的理論。就蘇聯的狀況而言,有Lev Kuleshov、Sergei Eisenstein以及Dziga Vertov等人,提出了諸多真知灼見。如果聯繫到當時大眾傳播的擴張,以及當時有關書這個媒介的各種前衛的實驗,你會期待圍繞照片編輯也有著同樣複雜的話語。但是除了關於照片蒙太奇和拼貼方面的爭論,卻沒有更多。即便上世紀那些偉大的圖片編輯,從Stefan Lorant到André Malraux ,從Franz Roh 到Robert Delpire,關於他們自己如何切身實踐,他們說的很少,寫的很少。

但編輯卻是無處不在的。一個世紀以來,幾乎所有的攝影文化——從主流雜誌的攝影專題到獨立出版的攝影書,以及網站的展示,都涉及一組照片順序的編輯。“構圖”(Composition)這個詞不僅侷限於一個矩形的取景框,它也事關照片的一組、一系列、一套、一類,關於檔案,照片冊,照片群,關於幻燈展示,照片故事,等等,等等,也事關它們的組構。是否我們要假設關於圖片編輯及其產生的效果對我們而言是不可言說的,超越了語言,它完全有賴直覺?是否編輯是一種詩意的實踐,不能想得過於生硬?也許是。難道我們不討論編輯工作是因為這個痛苦的事實——大多數攝影師都是他們自己作品糟糕的圖片編輯?不過,許多里程碑意義的攝影類圖書都是攝影師和編輯合作的成果,這會讓仍在主導著攝影書討論的單一作者的假定變得複雜化。


何以謂之“攝影書”?


照以上說法,Blake Stimson的著作《世界的樞紐:攝影及其王國》(The Pivot of the World: Photography and its Nation) 就是一個重要的研究,作者持續討論了弗蘭克的《美國人》,討論了《人類一家》的書/展覽,以及貝歇夫婦對工業建築做的系列研究。Stimson的核心論點是,“攝影文章(photo essay)之所以誕生,是因為它給出了我們另外一種關於事實的承諾,它完全藉由照片或圖像來實現,它產生於圖片與圖片之間的空隙,一張照片到下一張照片的運動。”從此出發,他又進一步發展出更細緻的論點,攝影中的意義表達,是關於間隙(gaps)以及不能表達(unpresentable),因為在此我們選擇的是用視覺來揭示或表述。看到這個觀點被論述和縝密思考,實在讓我耳目一新。儘管它的核心並不是一個特別開創性的看法——任何一個曾經做過圖片編排的人都多少會意會到Stimson的觀點——但是,這可能恰恰就是這本書為何會產生影響的原因。Sarah E. James的著作 Common Ground: German Photographic Cultures across the Iron Curtain,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篇來自她博士論文的著作,很明顯是受益於Stimson。

現在可能仍然是這個學科領域的早期階段,但“學科”真的是它所需要的嗎?我實在是有些懷念在這個可疑的詞語“photobook”變得廣泛流行之前的日子。它不是一個純潔的詞藻。它大受歡迎,被廣為接受,彷彿是為了製造一個統一體,但面對的其實是沒有什麼可以統一,這對象可能原本就是空。幾年前我就在英國雜誌Source上撰文:“複合詞photobook是一個討巧的發明,用來讓一個無限的領域(裡面有照片的書)變成更為可控。怎樣的機會主義者才會敢於嘗試發明‘wordbook’(字書)讓所有帶有文字的書構成一體?但我們這兒就有。這個領域是需要一個名頭,但在我們找到一個更好的詞之前,卻不得不困擾於這個‘photobook’”。

這個詞的出現,以及這個學術研究領域的制度化“的確”發出了一個改變的信號,目睹了過去十年人們對其興趣激增事實的人恐怕都不會答不出這個問題:為什麼是“現在”談論“photobook”?儘管如此,我不認為這個詞標誌著一種結束,但我的確認為它是一個分水嶺。新媒體不會取代舊媒體,它卻會重新定義它們。名詞“photobook”的流行是互聯網帶來的結果,它所標記出的研究領域也是如此。而相對於網絡上那狂亂如鏡廳一般的攝影圖像,攝影書不管形態如何多元,它還都是一個相對較容易馴服的研究對象。

作者David Campany,本文發表於2014年光圈出版的《攝影書評論》第七期。

by David Campany, for The PhotoBook Review007, Aperture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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