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在中原大地。
我在一座山上徘徊。清晨，我站在烟雨楼的石阶上，凭栏拾雾，峰影嵯峨，层崖隐现，上下万千灵华，全笼在蝉翼般的轻纱中。
稍许，银雾徐徐散开，峰层缓缓移动，在崖壁、松梢、峡谷，波浪状起伏的曲线上，展现了淡紫和幽蓝交替的奇光异环。远处透出了一抹胭脂，如滴在宣纸上的油彩，慢慢浸润开来。
在这诡奇幻化的顷刻，我们骤然发现了那壁立千仞之上的奇峰：乍看是屏障上的旗标，再看似雄鸡之首。峰上垒石酷似俊俏的鸡冠，向东一块突出的尖石，又分明是灵巧的鸡嘴……这雄鸡似乎刚刚醒来，飞出朝霞的熔炉，在一片耀眼的光茫中，引颈啼鸣。
这山叫鸡公山。
这峰叫报晓峰。
我见过崎诡伟特的天下第一奇山黄山，”黄山归来不看山”的名言留在我年轻的记忆中。而我脚下这座山，却有着另一派奇异。
哦，你看那报晓峰——一只报晓的雄鸡，正向中原大地报告着一个金色的黎明！
白昼来到了“天上人间”。我们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蒲松龄笔下的《山市》：“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坦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廊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然而，再细看，这却不是《山市》中的幻景，而是现实的城池。
我们朝这些楼群走去，渐见山头、山嘴、山坳，无处不是房舍亭榭，中西各式，丰姿多彩，布局自然，错落有致。或登峰造脊，或凌空飞峙，或傍山依水，或栉比鳞次……结构和形态也各不相同：有的巍然壮观，有的古朴淡雅，有的娇秀隽美，有的是尖顶的教堂式建设，有的是玲珑小巧的别墅……
哦，简直是国际建筑艺术的汇集和展览呢。
据向导介绍，这里共集聚了二百一十二幢楼房，大都是解放前的外国教会和外商前来建造的。原来这壑深峭严的幽山，长年芜没于荒林乱岫之中，几千年了，没有得到开发。直到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有几个美国传教士偶至山中，顿时被吸引了，以至招徕了二十几个国家的教士、富商，银行大享，蜂拥闯入，在此购山租地。利用中国廉价的地皮和劳动力，盖洋房建别墅，漫山遍布。
山风萧萧，林木絮语，仿佛向我们讲述这片山梁的变迁。我们一行人转峰峦，绕山涧，不知不觉步入了一条街市。两边房舍绵延，联檐通脊。街路全是石板铺砌，虽不甚宽阔，却也平坦，与南方的小镇市井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街市之侧，常见削壁危立。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了很多的店铺，饭馆、旅社、商店、茶坊，应有尽有。我们走进了一家商店，见货色齐全，甚至连女人用的香料、口红，小孩的玩具也都有出售。
我们于一家小旅栈前歇脚。见一老人出售手杖，许多人便围上去，蹲在地下挑选，并品评它的造型艺术。老人告诉我们：抗战时期，这个山头曾经是个小小的避风港，全国各地每年到此上山避暑的达官贵人至少几千人。那时南街、北街，到处设有呢绒店、食品店、水果店、杂货店、西药店、皮鞋店、照相馆等等，当时山上骄奢淫逸，吃喝玩乐，山下哀鸿遍野，哭声载道，这便是一道山梁障隔出两个世界的历史了。
说话间，忽而传来一阵“How are you”的招呼声。大家抬起来，见来了一群黄发碧眼的外国人。有男有女，年岁都似乎很大了。一个个笑容可掬，热情地向我们点头致意。翻译对我们说：这些都是美国人，当年他们都曾长期在鸡公山上住过，山上有些房屋，曾是他们的私产。现在美国有关单位组织了老人旅游团，让他们再次到中国来观光……他们离开我们，一路走去，指指划划，嘴里叽哩呱啦说个不停；有时又连连惊呼和慨叹起来，也许是惊叹今昔“变化太大”了吧？
不知为什么，听那翻译的介绍，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我们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向导显然是触景生情了。他默不吭声，领我们穿林绕路，向碧影遮天的靳山山巅走去。这里有中国封建军阀靳云鹗的别墅——颐楼。据说当年他想在鸡公山上建屋，受到外国人的百般刁难与奚落，于是发誓：要盖一座超过所有在这个山上的洋楼的中国式建筑。他的愿望实现了。但是，几百民工，苦累了整整三年，洒去了无数滴血汗。一座小楼平均每平方米造价二千两白银。这是一场多么惊人多么侈豪的“赌气”啊！
如今，在这座号称“志气楼”的中国式建筑前，我们止步瞻仰，不觉产生了深深的喟叹，这豪华建筑的高墙、回廓、拱门、楼上的平台、轿亭，以及大方砖和花岗岩交衔成型的石壁，门前的大理石雕柱，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佼俊的附楼设置，龙腾凤舞的松柏图案的屏障，无一不显示了中国人的智慧和勇气。这一切，荣得诸楼之首，自是当之无愧的。
沿着陡峻的石阶，拾级登上报晓峰顶。耳边清风习习，身旁白云缭绕。远眺中原大地，苍苍茫茫；俯视群山雄姿，虎踞龙盘；环视义阳三关，峰云相吻。我们的视线，忽而探进历史的深处了：我们恍若看见了历代兵家旗鼓布列的战场，看见了南宋民族英雄岳飞舞剑驱仇的英魂……在这座鸡公山上，如市的繁华和如棘的丛林中，曾经嵌进了中国人民一代代艰难奋进的足步。在南岗的石崖上，至今还能寻见朱元璋聘骑游历的“拴马柱”；在东岗有一块“将军石”，那就是李自成攻打襄阳后，执剑颁令、整兵点将的地点……鸡头驾云览青史，清风流水戏古亭。在这座豫南奇山的画卷里，是我们的祖先，一次次点燃了希望的火炬，播种下自强的种子，连那消夏园里的池心亭，礼拜堂前的荷花池，清甜温馨的宝桥泉，也无不映现出我们民族历史的尊容。
我们终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这国色洋姿的一座山市，哪一点不充满中国人的骄傲呢？这山中的一径一蹊，哪一条不是中国人的双手开辟的呢？
哦，鸡公山，一个中国社会的缩影，一凸中国人民的脊骨……
夕阳渐渐西沉。那原先的云霓，又缘着山麓冉冉升起，弥漫于沟壑路林，每一幢整齐的房舍。这天上的市井，再次落入了迷蒙的云海之中。灯亮了，又是一点，一簇，一片……“青云一缕似开甑，渐裹森峦到上层。我已浮沉入海倦，楼窗闲敞看云升。”吟哦古人的诗句，浏视繁星皎月，灯影岚烟，我不禁又念起蒲公的珠玑般的隽句了“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哦，山市，你钟情于中原，钟情于中国。（原载《青年文学》）
刘湘如笔名老象，80年代加入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和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国学学会副会长。国家一级作家。高级编輯。作品千余万字，涉小说散文诗歌影视剧等。主要著作《美人坡》《风尘误》《朱熹别传》《星月念》《瀛溪小札》《淮上风情》《十步芳草》《旋转的人生》《共和国星光》《当代百人》《刘湘如系列散文上下》《刘湘如精品散文上下》等数十部。作品获国内外多种奖项，被译至国外。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高中语文教材》《大学语文课外读本》《高考模拟作文》《百年中国散文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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