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一:夜 语

闲来无事,将已出版的小说集《她们的故事》分篇上传,若能入那位出版人、编辑、高手青眼,能再版,能再做推荐推广,是我之大幸!谢谢阅读,请指正。

自序

只不过是关于她们的一场场小小的故

事,你要纯粹直接的文字,我给你纯粹直

接的表达。我能力有限,平铺直述总是可

以的。我知道我措词遣句欠佳——显然又

落入自负狂妄的嫌疑。那么我保持缄默,

努力学习,学会承受也学会宽容——宽容

别人更宽容自己——然而命运终是残酷,

生活的真相杀机四伏。为此我在每一个深

夜醒来,在一支烟中熄灭寂寞和焦虑,在

她们的故事里,印证自己走过的人生,相

信总会有一天,能够释然睡去,能在清晨

面对镜中即将老去的自己。

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一:夜 语

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一:夜 语

晓琳姐,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是在2002年的冬天。那时的广州温暖如春。

我当时写了下来。一口气写成。这是我写得最顺畅、最过瘾的一次。

写完后我放在邮箱里,2004 年拿出来修过一次。我那时的文字是我喜

欢的,虽然很罗嗦,但有着诉说的极致和淋漓。因为准备付梓印刷,我

决定将这一篇放进去,一来凑数字,二来也是喜爱的一篇。

但不知你可好。

听说你还在广州,我们失去了联系‑—你曾经托我去阿尔金自然保护

区找到这个叫尤素福阿里木江的男人,我和他于2006年在和田市见了面,

他胖了,依然英俊,他依然爱着你的。

QQ 里的你的号总是灰白,希望再能联系到你。

——这是你过去了的故事,我希望真正的过去,更期望你能重新开

始——

爱或者不爱,都是快乐的。

想念你,也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正文】

我是个堕落过的女人。现在面临更大的堕落。

如果你骂我,鄙视我,诅咒我,我不会做任何解释。

我的骨子里是有象母亲一样泼妇的本色,有象父亲一样坚强

的本性,但面对堕落时的欲望没有用,对你的斥责、鄙视、诅咒

也没有用。

我已无能为力做什么。现在。

我抽烟,每天两包。我将自己关押在一套华丽的监狱,但从未

想过要审判自己。

这间监狱是我用父亲的钱买给一个男人的,又用自己的钱装璜

后添置了许多东西。

我以为当我做了这些事后便会赢得一个男人,结果我输了。我

没法停止我的堕落。相反,那个男人弃之离去后,这套监狱里我和

新来的每一个男人上演着不同的剧目。

我拒绝回忆。尤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

但是总有纠缠不清的东西粘附在每一件家什每一个角落,就象

灰尘,我每天要求钟点工彻底打扫后,总是挥之不去。

我裸着身子,在夜里。

我开着两部手机,有时同时接两个男人的电话,我声音时尔婉

转时尔悲哀时尔妖冶时尔清纯时尔激昂……

我就在这海底作着唯一的女妖。我用我二十七岁的手指抚摸每

一个来这监狱的过客,用我二十七岁的肉体承载每一个男人的侵入。

你要说我是妓女婊子,你去说好了。

但我要说我出身良门,父母与我的堕落无关。

是我自取了灭亡——亲爱的,你看看我一个人每夜跳舞,光着瘦长

的脚趾,胴体上只裹着纱丽,你再看看我火一样燃烧的唇……亲爱

的,你能拒绝我吗?

你看,我还是做了一些解释。

我十六岁去过医院两次——你已经懂了是吧。你要纯粹直接的

文字,我给你纯粹直接的表达。我能力有限,平铺直述总是可以

的,就象助产士将冰冷的不锈钢刮宫器伸进我的子宫,很纯粹很直

接地一点点刮下我的班主任老师那已经萌动的种子。

我不喊疼。

想做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从小就懂。

而我从小是个文静懂事沉默寡言的好女孩,直到大学毕业以后

街坊邻居都还这么说。

而我最终成了他们嘴里的婊子、荡妇、坏女人,那是在多年以后。

是的,我说我没有停止过堕落,十七岁没有,十八岁没有 ...

... 到现在仍没有。

大学里,我变得开朗活泼。我的开朗是真的开朗,我可以在学

校周末的 Party 上坐在一个年轻高大英俊的男生腿上扭动纤细的腰

肢。我的活泼也是真的活泼,我可以让众多男生在狂乱的酒会结束

后,拧疼我的乳房还笑嘻嘻地默不作声。

我就在这个遥远的南国繁华都市的一所著名大学里度过了我以

为的快乐日子。我就在这样形骇放浪中将青春肆意挥霍。

也有,那为我落泪的校园王子。

也有,那为我挥掷千金的商贾。

亲爱的,我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爱情已在我十六岁那年被

助产士从我的子宫里刮干了。而肉体,除了换来限量的金钱和快乐

之后再也换不来什么。

你和我都是懂的。

二十二岁我毕了业,我正赶上国家统一分配大学生工作的最后

一班末班车。

我服从组织去了新疆边陲很远很远的一个自然保护区管理局。

我年轻,我美丽,我在这个当时还不知什么是网络什么是手机

的地方得天独厚,鹤立鸡群。

因此,我被安排在办公室作文秘。

每个月有那么一两次,我写正规的请假条给领导,我坐一天一

夜的班车到很远的省城乌鲁木齐。我先是去发廊做最流行的头发。

再走遍每一个商场挑我钟意的衣服。

当我目光凄迷神情冷漠姿态优雅地坐在这个城市最豪华的夜总

会,总会有不同的目光深深被我吸引。

甚至,有人在小提琴的咏叹调中送来玫瑰。

甚至,有人替我结了帐,又在精致的名片上写下名字留下电话

号码。

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去最大的迪厅,我和不同的男人碰杯,遇到喜欢的,便扭腰

摆胯贴在一起跳舞,再遇到更为喜欢的,我便随他去了。

我自取了灭亡,你是看得到的。

当有一天,我和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做完爱,他拉亮灯,看着

我的脸,漂亮的大眼睛突然溢满了泪水。

他说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你留下来好不好好不好。

我将他的头抱在我的胸前,感觉有温暖的液体从我的乳房上流

下,直达我的腹部。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从未有过。

我抽烟,我说,你看我坏极了,坏到无药可救了。

你不是,你没有。

他抬起头吻我,堵住了我的嘴。

于是我在那个城市留了下来,只留了七天,恰好是一个星期。

我说,你去离婚吧。

那是最后一夜,我知道,但我不想这么结束。

他从我身上爬起来,看了我好半天,眼圈却红了。

对不起,我是瞒着你,我有家室。

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我笑,只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是在凌晨四点二十三分走出了那个酒店的。不,是逃走。他

还在睡,象婴儿一样的熟睡,依偎在我的乳房上,让我不忍将他分开。

房费是我结的,我开了发票,回去好报销。

亲爱的,我就这样度过了两年。我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的生活倒

也相安无事。

单位有人不断的结婚,我被置在另一个有高度的风景线上,无

人问及。

是的,在他们看来,我美貌出众,博学多才,谁都以为我不是

这里的候鸟,迟早有一天会飞走。后来证明他们是对的,我是离开

了那个戈壁深处的自然保护区,但直到现在,我的工职仍保留在那

里。

我会老的,终有一天,我无依无靠或者不再堕落下去时,我指

不定会回到哪里。

我存了一些钱,在单位不露声色,在外大度而张扬。

有人劝我,花钱调到城市好了。我不。我坚决不。

我喜欢这样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的生活,在水里我是宁静的百合

花,在火里我是浑身燃烧的女妖。

我讨厌回忆,我说过的,任何时候,尤在夜里。

可是我喝醉时常常哭得涕泪滂沱,伤心至极,我从未让人看到

我醉的样子,从未。

二十五岁的冬天,我仍然奇怪人为什么不会冬眠。

我极少回父母身边,单位离家很远,交通不便,下班后我总把

自己锁在房内。我买了电脑,通过电话线拨号上网。我有自己的

世界。我在浑浊的水中仍就虚幻地活着。

我活着,没有冬眠,二十五岁冬天的那个下午风雪迷漫,我在

确信这个原本寂静的胡杨林间没有多少人可出现后,穿了黑色的风

衣,涂着鲜红的唇去雪中散步。

山野原驰蜡像,我是雪中唯一的风景。

亲爱的,我就和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相遇在这样风雪迷漫的林

我相信我与世长辞的那一瞬间都能听到那漫舞的雪花怎样吟唱

着属于我这样一个女子洁白的诗歌。上苍给了我这一场雪一样的爱

情,只为了掩饰我的污秽吗?

你不要急啊,我铺垫了这么多,故作神秘故作他妈的风情万

种,最终是为了给你透露我的回忆。你想想看,许多人进入过我的

肉体,但谁进入过我的灵魂和生命?

——谁?

我是这雪中唯一的风景,所以,有人跟踪了我。

我猛地转身,冲到跟踪我的人面前,我笑,冷冷的,我要让他

明白什么是勾魂摄魄。

但他却低下了头,脸红红的。

抬起头,愧你是个男人。

我直到现在用不了恰当的、准确的字来修饰这张刻在我生命版

图上的脸。

你以为他英俊好了。你以为他高大好了。

本来是这样。

笑。我们对视着。

我知道你,你是这个保护区唯一的女大学生,我看过你跳舞,在去

年的国庆晚会上。

我是跳过舞。

我是应当受到别人的注视。这合情合理。

我每天下午都来这里,你有时出来的,总一个人。你放心,我

在离这不远的金矿厂上班,我当过兵——是正式职工——我还是党

员。

我笑。我除了笑还是笑。我不懂自己,但我懂得他。

我是维吾尔族。

他还在说,挺拔的鼻尖上都出了汗。手紧张地放在胸前又放在

身后。

这有什么稀奇,这个自然保护区就在维吾尔自治区。我调倪,目光

斜睨着他。

那我走了。

他转身跑开了。

我大喊,站住。

我冲上去,我站在他面前,我用手轻轻抚落他头上的雪花,用

手去抚他冻得发红的脸颊,然后,我望着他。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

抱得死死的,死死的。

他吻住了我,发疯地发狂地吻住了我。我几近窒息几近眩晕。

冻吗?冻吗?冻吗?

我不,我不,真的不。

我含着他的舌头口齿不清,但我的手指却贪婪地陷进了他的肩

胛,那是结实的肌肉,结实得让人想起传说中的豹子,我乐于被

征服,我乐于被占有。来吧,我梦中一直等待一直找寻的马儿,带

我穿过这风雪迷漫的山野,直达我们想要的、春天的草原 ......

亲爱的,二十五岁,我第一次将一个男人带进我一半是水的生

活,带到我在海底的床上,你相信吗?我的堕落是在火中,与水

无关,与雪无关,你信吗?

告诉我你母亲小时候怎么叫你?

我在和他从雪中归来,又在床上做完爱之后,躺在他的怀中问

他。

——素。

你叫什么?

那我也叫素。

素、素、素,我的素,我唯一的素,我等待了这么多年的素,我

的素啊 .....

他躺在我的怀中孩子一样呢喃着,湖水一样透明的眼中流出了

一行热泪。

我腑下头,一遍一遍吮干他的泪。

众人哗然。

我和一个当过兵、金矿的技术工、一个维族、一个出生于沙漠

中的男人相爱了。

我不再请假,出差,我推给了别人。

我哪里都不去了。我的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你要问我堕落过

吗?我会掴你两个耳光的同时也会掴自己两个耳光。

你可以听从别人说我跟过一个维族男子,和他同居,和他大白

天做爱,和他打架又和好,最终我被抛弃..... 你听从别人说好

了,但我警告你唯独不要言语。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是在回忆吧,我一个人穿行在阳台上,赤裸着身子,静候手

机响起。

你以为我还在伤心吗?

你以为我还在痛苦吗?

这些算得了什么?就如同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回忆终于开了头,它藏在我每一根骨头和皮肤相接的缝隙

中,你可以想像到我抽出这些记忆时的疼痛。

我们相爱了。

爱让女人为男人活着。

所以,女人是弱者。

所以,我爱到不能爱时,仍为男人活着。

每夜,我为他洗脚,起初他不肯,他说臭说脏,我生气,我生

气时的样子美丽无比,所以无人抗拒。

我让他躺在床上,我为他褪下衣服,我用热热的水擦洗他身体

的每一部分,小心而轻柔。他教给我断断许许的维语,每一句都是

爱的咏叹,我唯一的要求是让他在做完爱之后抱着我睡去。

每天清晨,他亲我的额头,替我笨拙地穿上内裤和胸罩。

我总这时要他再次进入我的身体,直到太阳东升。

亲爱的,我在那时拥有何等绚丽何等灿烂的阳光,爱情让我这

样一个堕落过的女子变得通体透明,甚至,你可以看到我水晶一样

的子宫里,玫瑰盛开时的芬芳和美丽。

我们爱着,不管是中午还是深夜,只要我们看对方一眼,便会

明白彼此的眼中想要着什么。我们做不动爱时,就那样用手抚摸彼

此的每一寸肌肤,纠缠着、亲吻着一遍一遍呼唤彼此的名字 ......

他说,跟我回家吧,去见我的父母。我要娶你。

我就决定去见他的父母。准确说,我们的爱情在这时出现了障

碍。

当我一身华服出现在那个沙漠边缘小城的素的家中,你可知我

的出现令这个世代居于沙漠中的异族家庭受到了何样的震动。

尽管他作过镇长的年老的父亲亲手杀鸡招待我。

尽管他的哥哥嫂嫂乃至侄儿侄女都忙里忙外时,我却明显感到

了他们对我的排斥。

这是 21 世纪的初期,外面的世界扬言说着地球村、网络时代

已经来临,远古文明说着王昭君、文成公主这样伟大的女性远嫁异

族去和亲。而这对我的爱情没有用。我面对的,是一个家庭可否接

受我这样一个外表到骨子里都张扬着女妖气息的女子。

他父亲说,我们这个民族是很严谨而且传统的一个民族。

我说我知道,我敬佩你们。

真主说过我们不可背叛祖先的家训。他母亲接口。

我说我知道,我时常这样劝导你们的儿子。

可是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他不肯做礼拜——甚至我们听

说,他开始有了女人。

我不敢看老人严厉的眼睛。

我的家庭虽然穷困,但对真主忠贞,我们希望素将来的媳妇是

我们同民族,我希望儿媳遵守妇道,遵守真主的教导。

呵,亲爱的,你可知,那一夜我是如何地将头埋在我深爱的男

人胸上,任无声的泪大颗大颗流下流下。

我会要你。我不会离开你。等有一天,他们不妥协,我们就私奔。

素这样在我耳边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越怕失去就越容易失去。是这样的。

手机在响,我去接电话,那个叫安的年轻男人问我在做什么可

不可以来看我。

目前不,我在回忆,宝贝。

我笑着挂上电话,开始给脚趾涂幽蓝的指甲油。

素喝酒喝得凶了。

我每天每夜都在等他。他调到了运行组,有时要上夜班。

即使凌晨四点钟去上夜班,他仍住在我这里。

我到现在都要从四点钟醒来,茫然去摸床头的男人,而现在,不是

他了,或者只是一堵冰冷的墙而已。

他酩酊大醉回来的时候,总在黄昏。

我去抱他,他推开我,吐得满床都是。

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他捏着我的下巴大吼,直到我痛得呻吟才放开我。

我不说话,去清理秽物,他一脚踢翻我,揪住我的头发,审视我。

我不说话,我轻轻擦去嘴角腥甜的血,一件一件褪去全身的衣

服,在灯光下,在他的面前赤裸站着。

素,你看,我是你的,不光是身体,连同生命。

哦——我的——我亲爱的——我的百合花啊 ......

他抱紧我,吻我的全身,泪水夺眶而出。

我就知道,是他的父亲又去了他的单位。逼他相亲,逼他远离我。

这算得了什么?

爱着,我无愧于天地。

春天来的时候,我开始在阳光下织一件毛衣。

我二十六岁以前从未摸过毛线,但是我聪明,我知道怎样去织

一件毛衣。

等到下一个冬天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穿了,再到下一年,就不会

给你织了,织给别人。

谁?

他惊慌地握住我的手。

我就那么看着他,痴痴傻傻地象每一次一样将他看进我的生命

深处。

你的儿子。

我笑着让泪在阳光下慢慢干去。

素越来越无常了。

他四天没有回来了。

我穿好衣服,我一步一步在黑夜中穿过小路,去他们单位。

谁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一个美丽的大学生,所以我到那个矿厂

出现时,倍受瞩目。

他正喝酒,和许多的男人女人。

我沉沉地呼吸,努力微笑着说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你滚。

简单的一个手势。

我站在门口,再叫他的名字,有人在劝他。

你滚你滚你滚,你不要老缠着我,我不希罕你了。

我努力微笑着,静静走上去,看他,猝然给他几个耳光。

然后,我从容离去。

他追上来。

暴风雨一样的狂打我,就在黑夜里,就在黑夜的路上。

你这个魔鬼。我再也不愿看到你。

我吐了他一脸口水,挣扎着站起来,扬长而去。

后来他告诉我缘由:他父亲让他做县长的叔叔那几天为他作

媒。他是在他结婚后和我相处的最后一夜告诉我这些的。

都过去了。我躺在他的胸上,当时只这么说了一句。

第二天我请假,这一次我没有写假条,我只是神情沉重地对领

导说我有事要出去。

几天?

很长一段时间。

领导看了我好半天。我的眼睛是红肿的。他允许了。

我能去那里,我只能这样重回声色犬马的生活。

亲爱的,我温故知新地投入到每一个男人的怀中,在火中燃烧

着我的失落和痛苦。我要为我这一次的堕落找一个诚实的解释——那

就是我爱他:爱到担心自己有一日会将他杀死,而我只有毁灭自

己。你懂吗,亲爱的?

一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亮起小屋的灯,我看到那件毛衣还缺两只袖子,我开始起

头,认真去编织。

但我知道我为何回来。我在等素。

素进门的时候,我睡着了,我手里还握着织了一点的毛衣袖。

他什么都没有说,将我抱起来,放在床上,开始撕下我的衣服。

我阻止他:我不干净。从前。现在。

但你终究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撞击我的身体,他捏着我的乳房,像要将我捏碎。

我的脚趾开始从麻木中温暖,我骄傲地呻吟骄傲地驰骋,直到

自己倒在他的胸前沉沉睡去 ......

我开始带他旅行。他每月有十二天假期,我不让他回家,我带

他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生平第一次他远离沙漠,生平第一次,他穿皮尔卡丹西服,生

平第一次,他和我坐在烛光下一起吃牛排,生平第一次他坐了飞机

去北京去海南去西双版纳去他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 ......

我就要给他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我就要为他重新活一次,重新

活一次啊!

我们去过那拉提草原,有一张合影我放得大大的。

很远的天淡蓝无云,天穹下牛羊在草原上散落着,有一匹马在

我们身边扬头向着无际的远方,我依偎在他宽厚的怀中,恬静如花

的笑着 ......

那是我的伊甸园,那拉提草原,我一生的伊甸园。

尽管,后来他砸碎了这张照片。

但是我知道,有一日,我还去我的伊甸园,在风起云涌的草

聆听天地间有一个声音在对我隐约耳语:我的百合花,我这

辈子唯一的女人 ......

我的那件毛衣还有一条袖子没有织成。

这说明故事远没有结束。

没有。

素那天中午去上班时天下着大雨。

我让他换了工作服,撑着伞送他到小路的拐角处,我的裙子溅

了泥水,拖拖拉拉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下班早点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别等——回屋坐着,我会回来。记着做晚饭。

摸摸我的脸,他走了。

我淋着雨回来,换了衣服,心慌慌的,我怀疑着什么,但什么

都是好的,我去织那条毛衣袖,结果一不留神,全脱了线。

我上了两个多小时的网,最后走了出去,想去办公室坐坐。

我忘了说我所处的这个单位还有林业森林公安局,这是每个自

然保护区都有的机构。

小李警察正从雨里喊我。

你快去,出事了,金矿厂打架了。是他。刚才县公安局让我们

配合他们去抓人的。

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

小李的摩托车追上来,我跳上去。雨,倾盆而泻。

素牛一般地在厂院里喊叫着,他喝了酒,仅仅两小时。

我分开众人冲过去,我看到他被戴了手铐,因为挣扎,陷进了

他的手腕里,血大片大片染红了衣服。

脸肿了起来,嘴角全是血渍。

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愤怒使我几近失去理智。我上去抱住他,

说,素,你忍一下,你忍一下,马上就好。

他停止了嚎叫看清是我,突然那眼光变得异常凶恶,他飞起一

脚,将我踢翻在地。

滚,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和谁都上床的婊子。滚,我再不想看

到你。

我惊呆了。

瞬间我懂了。我真是聪明,知道有人将我堕落的火种从遥远的

城市带回来了。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是在我和素最后一次相处的那个夜晚,它

和我聪明的推测错不了多少,只不过更为离奇更为荒唐罢了。

是素同一个工厂的同事告诉他的。

那天他去上班,结果临时调了班次,他便去喝酒。

同事眼光里诡异的笑让我发怵——他当时这么开了头。

我和他们喝醉了以后,一个姓张的杂种说前些日子去了他远在

乌鲁木齐的表哥那里。

表哥也和他喝酒,在家里。他表哥做外贸生意,很阔。

他表哥炫耀他玩过许多女人,还将他和那些女人在床上的情景

偷拍了录相。

那个杂种给姓张的杂种看录相。

结果 ......

亲爱的,结果可想而知,录相上那个和别人纵情作乐的女人就

是素的女人。

素被公安局逮捕了。

他打伤别人,他持刀行凶,他辱骂警察,他挑衅闹事,妨碍公务。

当我面对那个小城公安局局长时,他瞪着眼色迷迷地望着我,告

诉了我这些。

我冷静地、优雅地笑笑,不说什么。

我将一沓装在牛皮信封里的人民币递过去,翘着腿等这个中年

人说话。

你放心好了,这只是小事。但是毕竟闹出来了——不过,喝

酒嘛,醉汉的酒风不好——但是毕竟闹出来了,关是要关几天的,

不然,我交不了差。

几天?

我盯着他,不动声色。

三天好了。

我起身离去。

我去拘留所,我塞给看守人员几张钞票,说:人可不能受皮肉

之苦,半点损失都不行。你能做到吗?

你放心好了,我给他换间房子,单独的,行李都不用了。

我点点头,再塞给他几张钞票,说:每天三餐,还要每天两盒

香烟,三餐要有最好的羊肉。你能做到吗?

小意思,小姐放心好了,他有你这么好的老婆,真是造化呀。

亲爱的,我就那么没有睡觉没有吃饭在房里呆了三天。我在一

面墙上用炭素笔写下上万个素,上万个素啊。我没有向你标榜什

么,真的没有标榜什么,一个我这样的女人,是应有这样被别人知

晓全部过去的时候,这个时候到了。我说过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我的

代价到付出的时候了。

第四天,我去他的家中。

我不能去拘留所接他,那样的地方,我不会让自己看到我的爱

人从那样的地方走出来。

我径直走进了他的家门。我知道如果我敲门,他们任何一个人

都不会放我进来的。

我不去管他的父母家人,既然他们已对我厌恶至极,我讨好我

献媚有又什么用呢?

我去他的房中找他,他躺着,手腕缠着纱布。

我扑过去,跪在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腿衰求。

求你不要伤心。求你不要伤心。求你不要伤心。

求你原谅我,我说过我不干净。

求你让我为你重新活一次,只为你一个人重新活一次。

求你了求你了 ......

门外他母亲女巫一样的身影出现了。

你走吧,素自从跟了你,这家里百事不顺,我们问过阿訇,你

到这个家是不吉利的。

她母亲逼视着我说。

什么不吉利?什么百事不顺?你们迷信,你们固执,你们将毁

了我和素的爱情——

啪。

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素怒喝:你胆敢和我母亲这样说话,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你滚吧。

我站起来。我笑了。

我走了出去。

亲爱的,那是这个西北雨过天睛之后的夏日,太阳狂吐着灼热

的毒箭。我一步一步穿过这个小村的小巷,一步一步穿过胡杨树浓

密的丛林,一步一步走下去 ......

亲爱的,我一直记得那太阳灼热的毒箭是如何射穿了我的整个

心房时的疼痛,一直记得。

手机又在响,我关掉。我打开这房中的每一盏灯——什么时

候,夜又来了。

另一部手机响起,我关掉。

我拨掉固定电话上的串线,我去洗澡间。

你一定会说,完了吗?这么一个落入俗套的故事。

没有,亲爱的,是一个很俗的故事,但永无结束。

我数过日子,很准确的。那是我离开他的第二十四天,他的大

哥来找我。

素怎么了?

我第一个反应是他死了。

他住院了,心窦综合症,以前可能有的,昨天夜里发作送进了

他大哥说完后从我脸上的表情分析他想要的答案。

我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拿了存折便和他走了出去。

第一次,我低三下四请求领导给我配趟车。

要走出这边戈壁滩,要到达最近的县城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路程。

下了车,我跑着进了病房。

素躺着,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看见我,脸转向别处。

我不去管这些,我马上去见大夫,问他的病情。

可能不好,最慢心率是 34 下。想想看,很不好,病人的病情

隐藏了很长一段时期才发作。

怎样才能治好?

可能要做手术,装起博器。越快越好。

不可能不可能他一直一直很强壮。

正因为如此才到现在发作。已危及到了生命。

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滑落在椅子上。

我是带着他连夜离开那个小县城去乌鲁木齐的。

素不肯去。他的父亲和母亲无能为力望着我。

我在他耳边说:你就当给了我你的心,给了我你的命。

他握着我的手自己趴了起来。

手术在一星期以后进行。

我请了这个陆军总医院最有经验最有声誉的大夫给他主刀,那

个老人已年过花甲,他不是随便可以请得动的。

我讲给老人这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在他家高雅安静的客厅里,

他听完后一直沉默着,他的老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孩子,爱

一个人是要受些罪的。

你治好他以后,他的家人还会接纳你?他还会要你?

老人问我。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只是希望他活着。他活着,证明我活着。

我坦坦荡荡的说这些的时候,亲爱的,你可知这两个老人一起

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起把我搂在了怀中 ......

亲爱的,回忆的我在此时、在这套华丽的监狱的洗澡间里,泣不

成声。

手术很成功。

我的心里装着你的心,我把心给你了。

当我在黄昏柔美的余晖里推着素走在医院的草坪上时,

他拉着

我的手说。

出院后你最想要什么?

我在夜里抚摸着他的脸问。

你。

他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去吻他,深深地。

我愿意给他一切的一切。你是知道的,亲爱的。

出院时我买了一块手表给他,是全自动的那种老式手表。

你听,是你和我的心跳动时的声音。

我将手表放在他的耳边。

是在叫你的名字。

他伸出胳膊让我戴上,手表链刚好遮住他腕上的伤痕。

也就是在他结婚后我们最后度过的那一夜,他让我看那块表,屋内

没有亮灯,可是那表却在黑暗里闪着幽光。素骄傲地说:这是我唯

一要带到坟墓里的东西,它能听到你和我的心跳。

我已到了没有立锥之地的时候了,在这个沙漠深处的自然保护

区,在这个我原本以为是海底的水里。

消息的羽毛随着秋天的落叶一起飞来飞去,我不能拒绝流言,就

如同我无力拒绝秋天。

他们说我原本是婊子。

他们说我原本劳教过吸过毒开过有着小姐很多的歌厅。

他们说我原本不是大学生是因为傍了个当大官的男人,东窗事

发后被庇护者安置在这里。

还拍过黄色录相。

和外国佬也睡过。

我请了长假。

我向父亲要了很多钱。

我带着素到了这个城市,亲爱的,我就买下了这套华丽的监

狱,现在我知道这是我一生的坟墓,是的,是坟墓了。

我们一起布置这个原以为属于我们的家。

素不懂什么格调什么艺术,但他爱我,这就足够了。

我们买来装璜的材料,为了省钱,素一次一又次亲自将装璜的

材料背上八楼。

我阻止他,我说:你刚做过手术,万一累死了,我要这房子做

什么。

他大骂我说话太损,将我抱起来,说:你看看,我结实得象头牛。

这个家,一点一滴充实起来,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就和我的素

在地毯上紧紧抱着。

紧紧抱着的时候,我的心却万分恐惧。

女人天生性灵,有一种感觉不会错的。

那天深夜,有人敲门。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去开门,是素的大哥

和我的父亲。

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从来不说什么,关于你和我的女儿。但是我想对你说,你要

为你的父母活着,为你的民族和信仰活着。我一生清白,不想介入

太多的误会,不想背负太多的谴责。

父亲第一次这样面对素和我。

是的,素,家中父母在等你回去。你是懂的。

他的大哥低低说,不时望着我。

那么,爸爸,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我扑倒在父亲身上。

你会很好的活下去,你一直任性,你一直对自己不负责任。如

果你爱他,便会为他的幸福、为他的家人负责。甚至,为他的民族

和信仰。

我站起来,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会回来,等着我。

素不看我,跟着父亲和他大哥出了门。

我死死的死死的咬着衣角,不让自己喊出声。

我知道一切是收梢的时候了。

他还会回来,但他不再属于我了,起码在某种形式上不属于我

了。

亲爱的,我就从他不看我离开我的这一夜成了一个幽灵。

亲爱的,我就从他离开我的这一夜起知道一切结束了一切结束

了,我无能为力再去做什么了。

他还是在一个月零五天后回到了这间房中。我是说房中,对他

对我,都再不是家了。

哦,你回来了,幸好,那个男人和我上完床后刚出去,不然,

可有好戏看了。

我哆嗦着,我抽着细长的摩尔烟,一口一口将青灰的烟雾喷到

他的脸上。

啪。

他嘴唇抖动着给了我一巴掌。

然后冲进来,将那张我们在那拉提草原上的合影踩了个粉碎。

我疯了,我真的在那一瞬间疯了。

我抓他我咬他,我赤裸着身子,我撕碎他的衣服,我尖叫着: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你毁了我好了杀了我好了,这是我一

生的最爱!这是我赖以活下去的东西,这是我一生想要的东西!怎

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我抖抖索索爬在地上将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抱在怀中。亲爱

的,我肝肠寸断我心如刀绞我那没有泪的眼睛,流着体内奔涌的血

啊!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

咣啷。

他把一把刀子扔在地上,一把撕下自己的上衣。

你杀了我,你来割开这儿。你来拿走你的心——反正是你的,你拿

走,你拿走好了。

我唰一下将刀刃横过我的左手腕。

我的血等了很久才流了出来,开始慢慢地流,到了后来一滴一

滴落下来,落在我和素坐过的地毯上,绽开一朵一朵殷红的花。

亲爱的,你放心,我死不了。

我被素裹着床单抱着跑下楼。

我只缝了五针。大夫说太浅了,你想死,深一点好了。

夜深了。

我抽了许多烟,我在听歌。我腕上深红的疤别人问我是怎么回

事。

我总很炫耀地说想死没有死掉。

问者总会装出一脸认真一脸沧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

很长啊,要学会珍惜自己,切不可轻生恶念。

我笑,笑给自己。

我放歌给自己听。

今夜是什么人都不来了。我打开手机,给这个城市里的另一个

男人打电话,电话那边说已关机,我知道这个时候,他正和妻子儿

女在一起。

我办了停薪留职。我最后一次出现在那个自然保护区时,众人

对我客气而平淡。

他们不知道我的去向。

我相信他们关于我的去向有近百种说法。

素还在那个金矿上班。

我再不想提及我们的最后一夜,这对你来说已是索然无味了。

我没有再见过素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

我最近去了一趟新疆。去见一个在网上谈了许多次打了上百次

电话的男人。

在遥远的西域,某一天我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手挽手走在乌

鲁木齐的街上,是黄昏,一首歌在唱:

我是天山上的雪莲啊

亲爱的人啊

你夜夜深情的歌唱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

你曾亲手将我摘下带回了家

陪你到远方到天涯

如今我的爱情枯萎我的青春发不了芽

你在哪里啊我思念的人啊 ......

这是一首正宗的维吾尔歌曲。

我听完后告诉身边的男人。

可能吧,我不懂音乐,但是对这首歌很熟悉。

男人将手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拥在怀中。

夜是真的深了。

我赤裸着全身穿过房门来到阳台。

这个渐渐熟悉的城市一派歌舞升平。

我打开窗户,风来了,冰凉地抚摸我的身体。

快将我吹干吧。吹成一具木乃伊,看谁敢再要我。

我妖冶的笑着,关上窗户。

夜就这样深了深了

(2002 年于广州,2013 年 10 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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