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暑去寒来春复秋】
初见时,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被娘亲舍下,在祖师爷神位前磕了头,成为了他的小师弟。命运凉薄,如同天上飞雪,他像一只迷路的野兽,茫然而委屈,执着地唤着:“娘。”
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弟子们欺负他是新人:“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呆着!”
而此时这个尚且陌生的大师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就这样,在断续若鬼哭的呜咽声中,他度过了没有娘的第一个夜晚,也度过了有师哥的第一个夜晚。
【梨园·野草闲花满地愁】
师父赐名“小豆子”。
练功实在辛苦,撕腿、走圆场、还要压腿,“唱、做、念、打”只是砸基础,十八般武艺还得样样齐全。而师父像个冤家对头,一味地凶悍: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
他有些害怕,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师哥纠正他:“又岔到里边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随后又如往常一般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一向听师哥的话:“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
只是当时未料想到, 因为这一句词,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他与小师哥,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骛。
【楚歌·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十年过去,二人终于成为城中名角,显尽人前之贵,也各自有了新的名字,程蝶衣与段小楼。
最出名的一场戏便是《霸王别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的心里装着霸王,霸王的心中却不止一个虞姬。
小师哥有了新欢,唤作菊仙,柔情蜜意,明艳动人,戏已散场,他却仍是戏中人。
乱世战火,人心狼藉。
日本鬼子打进城来了,犹如四面楚歌,凄凄哀惶。师哥被捕,菊仙向他求救,他坦然地做了一回恶人,“你若离开他,我便救。”
日本宪兵队的军官痴迷于戏,而唱戏于蝶衣不过一碟小菜,《牡丹亭》也好,《贵妃醉酒》也罢,只要在唱戏当儿,他总是高高在上的。
他救了师哥,然而他却不领情,“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像一口钉子。
他觉得很绝望,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
霸王不唱戏了,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改行卖瓜,同菊仙过着平常夫妻的日子。
世道变了。
他不愿承认,可这世道真真切切变了。
日本鬼子投降,科班散尽,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一个一个各奔前程,而他的前程,却是无休无止的黑暗。
一日正在戏台上,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扬言要抓汉奸!抓的是谁?为日本人哈腰唱戏的程蝶衣。
因果轮回,这次换师哥蒙受羞辱,求袁四爷救蝶衣出狱。
一场劫数算作罢,另一场却又起来。长春解放了。然后一地一地又解放了。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时代开始了。
在这样的新社会中,蝶衣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他守着戏箱,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可他的紫禁城也破了。京戏也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人间惶惶,为了高尚的目的,用着下流的手段,这个时代,人民只分两种:顺民和暴民。戏服成了妖魔般的旧物,会吃主人。运动来了,像一头野兽,蛮横无理,教人无路可逃。
【虞兮虞兮奈若何】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仅仅他只是在文字上做文章。他与小楼皆因“思想觉悟”不够透彻,被罚检讨,要抄主席的诗词。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但这些还不够。
红卫兵抄家来了,在一个深沉的夜。命运如无底的潭,他沉到潭底,如同被掐住了咽喉,
抄出来一柄剑,那是虞姬自刎的剑。
“这剑是谁的?”
三个人脸上陡地苍白,如僵死的蚕,菊仙为了她的男人,毫不犹豫,没有三思:“是蝶衣的!”
蝶衣非常生气,他不是气她为师哥开脱,他只是纯粹看她不惯。“剑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小楼看不下去,拦腰截断这纠葛:“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红卫兵恼了,“好,你硬!黑材料上说呀,这楚霸王,嗓子响,骨头硬,我倒要看看!”一块砖头使劲朝额头拍下,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然跪倒在地上。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哪里肯这么容易就放过?
组织要他们互相指控,划清界限,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一切旧故事,旧感情,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面目全非。
“这剑是你送他的吗?是怎么来头?”
段小楼终于受不住痛苦:“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在烈焰和灰烬中,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二人隔火对峙,互揭伤疤,菊仙亦不能幸免。婊子出身,脏货,奸夫淫妇,牛鬼蛇神,阶级敌人,他早就葬身火海了,拼尽仅余力气,最终还是变成一撮灰烬。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已成定局。
菊仙上吊了。她不愿与小楼离婚,她有她的傲。
霸王与虞姬,再也回不去了。
二人被流放到不同的地方改造,回忆是鞋底细细的针,无限刺痛,却不得不踏着前行。
忽的有一天,灾难过去了,四人帮被打倒了,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但是对错似乎已经不重要,霸王跟虞姬又重逢了,带着欣喜、怨恨,密密麻麻复杂又纠结的情绪,急忙把前尘细认。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我——我和菊仙的是,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蝶衣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却在这个关头,给了他回答。
他过去的感情,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虞姬是谁呢?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他与师哥又唱起旧戏,那一场霸王别姬。
“想俺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直向脖子抹去。血……一滴一滴一滴……
灿烂的悲剧终于落幕,只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却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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