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到越南開工廠去

記者|肖恩

8月的越南,一如既往的豔陽天。馬路上靜悄悄的,行人似乎都被熱浪趕進了屋內,只剩一棟棟灰白的廠房靜靜佇立著。在這個距離越南北部海防市20公里的地方,是一片工業區,散落著來自中國、韓國和新加坡等不同國家的工業園,這裡也是中國深越工業園的所在地。

「特写」到越南开工厂去

馬路邊,一扇略微有些生鏽的鐵門裡,就是深越聯合投資有限公司的辦公樓。這棟兩層的辦公樓裡,氣氛也和外面的空氣一樣,瀰漫著一絲躁動。正對著辦公樓大門,有一個沙盤,展示著工業園的全景。五六個中國人圍著沙盤站著,一邊聽深越工業園副總經理陳旭介紹園區的基本情況,一邊在手裡的本子上寫寫畫畫,還時不時偏頭跟身邊的人討論兩句。

約10分鐘後,一行人又匆匆穿過一樓的走廊,前往會議室討論關於園區的具體問題。從稅收政策到水電供應,都細細詢問。“因為客戶要的急,我們現在急著找一個海外的生產基地,希望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落實。”會議上,他們反覆強調時間緊迫,要儘快找到出租的現成廠房,落實生產。

會議結束時已臨近中午,他們在園區食堂簡單吃了個工作餐便匆匆道別,繼續趕往下一個工業園區考察。全程也不過約兩個多小時。他們離開後不久,一輛大巴駛進了鐵門,停在辦公樓前。數十位穿著紅色T恤的人魚貫而下,直奔正對著大門的沙盤。他們都是來自深圳的企業負責人。上午的場景再度重現——圍著沙盤聽園區介紹,然後前往會議室開會。逗留了約一個小時後,他們也匆匆離開了。

這是深越工業園區6月以來每天都在重複的場景。作為越南海防市唯一一箇中國園區,深越工業園幾乎是每個到海防考察的中國企業的必到之處。今年來這裡考察的中國企業大概有去年同期的三到五倍,6月以來每天都會接待三到四個中國企業考察團。而這些企業毫無例外都展現出了焦急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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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進園區,在最短的時間內租廠房、辦手續、買設備、投入生產,似乎是今年以來想要去越南的中國企業的縮影。。

蜂擁而至的中國企業

浙江三花集團也是今年南遷隊伍中的一員。夏曉軍是三花集團東南亞公司總經理,被派到越南“打頭陣”。這是他第三次來越南,已經在這裡呆了十幾天,正在處理一些在越南辦工廠的前期事宜。

他所在的三花集團是一家研發和生產製冷空調控制元件和零部件的廠商,在國內外目前已有10個工廠,足跡遍佈美國、墨西哥、波蘭等國家。三花集團生產的零部件佔全球智能空調配件市場60%以上的份額,2017年全年銷售額達221億元人民幣。

對於三花集團來說,儘管國內已經有幾個大型生產基地,但目前基本都處於飽和狀態,市場需求卻在不斷擴大。而他們在國外的生產基地與國內生產的產品不同,這意味著國內生產基地生產的產品既要銷往國內市場,又要滿足出口需求,加之出口風險的上升,內外部因素共同推動三花集團走上了南遷的道路。

2017年下半年,三花集團就開啟了南遷計劃,但他們第一站去的是印度。據夏曉軍回憶,當時他們在印度已經談到了選地的階段,就在計劃快要落實的時候卻發生了中印邊境對峙事件,計劃被迫擱淺。直到去年年底,他們才重啟南遷計劃。這一次,他們將目光瞄準了東南亞。

隨後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夏曉軍帶隊在東南亞走了一圈,考察了泰國、印尼、馬來西亞、老撾等國家,最終才選擇了越南。有趣的是,在最初排查東南亞國家的時侯,由於不時出現排華消息,越南成為第一個被劃掉的國家。“當時我寫了很多份報告,最開始幾份報告裡越南下面就只有兩個字:排華,”夏曉軍說,“結果到最後情況又一百八十度翻轉,只能說是機緣巧合吧。”

今年4月,夏曉軍來到了越南考察,先後去了越南南部胡志明市附近的工業園區以及北部海防市周圍的幾個工業園,最終確定了離國內距離近,又有港口優勢的海防市作為落腳點,進駐深越工業園。短短兩個月,他們就完成了其他企業可能要花費半年時間的評估和籌備工作。7月底意向合同落實,8月初三花集團董事長親赴越南簽訂了租賃合同。據夏曉軍說,同樣的流程,一家日本企業可能需要兩年才能完成。

企業到越南投資設廠,首先要面臨的就是建工廠還是租工廠的問題。越南是一個“土地私有”的國家,企業可以選擇在越南自己買土地建工廠,但從選地到建廠至少要耗費半年以上。另一個選擇就是進入工業園區,在園區裡企業可以選擇租用現成的廠房或者是買下園區內的土地自建廠房。如果企業計劃長期呆在越南,自建廠房會是更節約成本的選擇。一般情況下,自建一層的鋼結構廠房,收回成本需約五年時間,而四層的混凝土結構廠房收回成本需要七年。

由於總部提出的目標是要在今年年底之前出產品,為了在最短時間內開始生產,夏曉軍選擇租用現成廠房和買地建工廠同時進行。三年期的廠房租賃合同只是一個過渡,“我們後面建的(廠房)會根據整個市場的發展情況,目前來說定位可能是一個製造基地,製造基地的話也就意味著我們可能會有一半以上的產品轉移過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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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已經基本形成全球佈局的三花集團不同,廈門華懋新材料科技公司將走出國門的第一步邁向了越南。華懋公司是一家以生產汽車安全氣囊、安全帶等紡織品為主的企業,也是目前國內最大的安全氣囊生產企業。

因為地處廈門,他們最開始就把目標定在了不遠處的越南。從去年開始,他們先在國內蒐集各種資料,選擇了越南的幾個可能落腳點。今年4月下旬進入越南考察,從胡志明市出發一路向北,最終也選擇了北部的海防市。“海防給我們的感覺跟廈門比較像,一見鍾情。”華懋公司越南負責人鄒榮銘笑著說。除了環境上的優勢,海防的地理位置也是他們考慮的一個關鍵因素。作為一個汽車零配件廠商,他們的客戶大多是在上海的汽車工廠,而從海防通過港口運送貨物到上海大概只需要兩天。

在考察完成後的一個月內,華懋公司就和深越工業園簽訂了租賃合同,到8月10日前後已經完成了所有手續的辦理。儘管前期準備工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但華懋公司租用的廠房卻還在搭建之中。“我們4月份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現成的廠房了,5月份的時候還在打樁。不過他們的速度還算挺快的,” 鄒榮銘說道。他們的目標是在2019年元旦能夠正式投產。

深圳道通科技公司的腳步則要比前面兩家企業更快。6月27日,企業考察團直奔越南海防,7月5日左右簽約,前後不過兩週時間。在背後推動他們的,正是對出口風險的擔憂。道通科技主要生產無人機以及智能汽車讀碼器等科技產品。

說起今年中國企業的變化,深越工業園總監曲力告訴界面新聞:“以前企業來考察都不太果斷,猶猶豫豫的,現在都不猶豫了。”為了儘快落實生產,企業都大幅度壓縮了原來觀望的時間。曲力認為,現在企業主要考慮的只有兩個方面,一個租金,另一個是港口的交通,能夠符合他們要求,他們就可以在這邊暫時先落地。

因為是一個新園區,深越工業園相較其他園區來說沒那麼飽和,也是目前少有的還能夠提供現成廠房出租的工業園區,因此也被很多急於落地越南的中國企業所關注。深越工業園董事長張小濤告訴界面新聞,今年下半年以來,招商出現了井噴現象,且大多集中在電子裝配等輕加工領域。截至目前,園區內空餘的三棟現成廠房以及在建的九棟廠房已經全部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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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越南?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企業就走上了南遷的道路。最初是以簡單外貿為主,以重慶力帆等摩托企業為代表,瞄準的是越南市場亟待開發的巨大潛力。那是一個“拓荒時代”。到了千禧年以後,簡單的外貿已經不能滿足中越雙方的要求,越南也開始在政策上向外資投資設廠傾斜。越南的經濟發展態勢、地理文化優勢和相對低廉的勞動力成本使其成為有意願“走出來”的中國企業的優先選擇。

2000-2018年越南年均經濟增速達到6.3%,2018年第二季度越南GDP同比增長6.8%,儘管有所回落,但高於同期中國經濟增速,在今年以來不斷顯現頹勢的新興市場中一枝獨秀。目前越南正處於勞動力紅利期,2017年人口總數達到9370萬,在東南亞排名第三,即將成為亞洲第八個人口超過一億的國家。2017年的預估數據顯示,越南的人口中位數年齡僅有30.5歲,而中國則為37.4歲,相較之下,越南年輕勞動力資源相對豐富。

越南是一個嚴重依賴貿易的經濟體。瑞士經濟分析局KOF全球化指數顯示,2014年開始越南全球化程度超越世界平均水平,2015年越南實際全球化指數達到62%,而世界平均水平為56.63%。其中,貿易全球化指數從1992年起一直遠高於世界平均水平,2015年達到了64.91。

1988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外商投資法》,是越南戰後政策的第一次開放。此後,越南在政策上不斷向外商投資傾斜。2005年以後,越南改《外國投資法》為《投資法》。“雖然只是刪除了兩個字,但這實際上標誌著越南外資跟內資的融合,”上海外國語大學南亞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馮超告訴界面新聞。2017年越南吸收的外商直接投資(FDI)達到創紀錄的175億美元,2018年前9月,FDI同比增長6%至132.5億美元,今年有望再創新高。

根據越南工商部的數據,從2004年至今,中國一直是越南最大的貿易伙伴。2017年中越貿易往來總額937億美元,較2016年上漲了30%。越南中國商會最新會刊中提到,商會目前在越南有將近700家會員企業。

越南和中國在生活習慣、思想觀念、風土人情等方面的相近性也是很多中國企業選擇在越南辦工廠的主要動力。由於長期與中國保持密切的交流,越南在文化上有不少中國的影子。越南人也過春節、中秋節、清明節等傳統節日,在首都河內的街頭更是隨處可以看到過去遺留下來的用中文書寫的對聯、牌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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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華懋、道通所入駐的深越工業園是深圳國資委籌建的中越經貿合作區。2016年以前,這裡還是一片荒地,僅有幾棟員工宿舍和一棟辦公樓,還有附近村莊的居民在這裡種起了水稻。儘管2008年園區項目就已啟動,卻因種種原因被擱置,直至2016年底才重新規劃,恢復建設。

園區所在的海防市是越南第三大城市,距離中國邊境口岸僅230公里,同時也是越南北部最大的深水港和物業中心。今年9月,深圳開通了直飛海防的航線。

之所以選擇深越工業園,很多中國企業負責人說因為這是中國的園區。在這裡,可以說中文,可以吃到湖南廚師做的可口的家常菜,也給遠離家鄉親人的他們帶來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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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今年企業集中過來考察的現象,深越工業園董事長張小濤並沒有表現得非常興奮:“今年來考察的企業大概有去年的三到五倍之多,而且這個趨勢還在繼續發展。暫且不考慮其他因素的話,作為園區開發商我們是很願意看到這種現象的。應該說表面上看起來很熱鬧,但是我們還是比較冷靜的,因為這是有一個初發階段。但是一開始有這麼一個良好的開局也就意味著成功了一半。”

對於很多中國企業選擇越南作為南遷的第一站,張小濤認為這是個明智的選擇,因為越南的經濟環境和政治穩定程度在東南亞來說都是有優勢的。至於企業可能會碰到的風險,張小濤笑著說:“企業過來,最大的風險就是他們自己內心的恐懼。”

倉促背後的不安

略顯倉促的投資設廠決定確實在三花集團夏曉軍的心裡埋下了一絲不安。“趕時間的最大問題就是信息的不對等。我們來之前很多信息只能通過網上獲取,沒有時間做調研。但有很多東西我來了之後發現並不是這樣的,”他苦笑著說,“而且中國企業在越南並不團結,工業園區也不算成熟,這給我們獲取信息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儘管中越間經濟往來歷史悠久,但在直接投資方面,中國企業尚算“稚嫩”。最早進入越南投資的,是日本和韓國企業。根據廣西社會科學院發佈的《越南國情報告(2017)》,加工製造業是越南外國直接投資最多的行業,而韓國是越南最大的投資來源國。在海防工業區,僅有20%是中國企業,其他均為日韓和越南本土企業。此外,很多中國企業在越南都處於“孤軍奮戰”的狀態,這也給企業蒐集必要的信息帶來不小的困難。

夏曉軍擔心的正是這種信息的不透明會影響到後續註冊到投產整個過程的效率。他提到的一個重要的例子就是環境評估。“在國內其實現在已經是很透明的,時間也很短。在這裡,至少目前他們告訴我要四個月以上。像這種在國內是根本想不到的。”

沒時間做充足的準備,夏曉軍只能一邊摸索一邊推進工作。“我們在這邊就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他無奈地說道。

對於趕進度帶來的風險,道通科技副總經理陶壘也有些擔心:“很多操作都不是按常規流程走的。比如說營業執照都沒有下來,就開始裝修了,這肯定需要國內先墊付一部分資金。如果最後註冊不下來,墊付的資金就有風險了。”

對於急於南遷的中國企業來說,越南相對低廉的勞動力成本是吸引他們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也正成為一個潛在風險。

前往深越工業園參加面試的越南人小武表示600萬越南盾(摺合人民幣約為1800元)的月工資水平在他的接受範圍內。雖然中國企業給員工的工資待遇普遍比日韓企業要低一些,但工作壓力也相對較小。

隨著近年來經濟的發展,越南國內物價水平的不斷提高,越南的勞動力成本優勢也呈現出削弱的勢頭。在海防市所屬的第一地區,最低工資標準由2014年的270萬越盾(約800元人民幣)提升到了2018年的398萬越盾(約1175元)。根據越南國家工資委員會給出的方案,2019年越南最低工資將繼續上調5.3%,至418萬越盾(約1235元)。

已經在越南有五年工作經驗的陶壘也表示現在越南勞工的工資水平較五年前提高了很多:“管理人員基本上是翻了一番,而工人工資每年漲幅大概在10%。但跟五年前相比,越南人才的數量,工人素質,包括操作的熟練度、管理服從性等,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整個投資環境也有所改善。”

而對於越南政策上對於外資的歡迎,夏曉軍則更願意稱之為“口號上的歡迎”,尤其是對於佔了外國直接投資半數以上的製造業,國家的鼓勵程度遠沒有想象中的強。“他們更多的是希望引進一些高新企業、高技術企業。而我們在越南能找到的供應商也好,勞務資源也好,更多的都是紡織或者小商品類,沒有一些大型的製造業,其實對於越南本身的發展也是不利的,但是他們自己對這塊好像又不是特別重視,”夏曉軍說道。

對中國企業集中前往投資設廠的現象,上海外國語大學南亞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馮超表示:“企業開廠還是要慎重。尤其是很多企業以轉口貿易為主,接下來政策上的變化,尤其是美國的政策,也會是企業面臨的一個風險。”

馮超建議,從長遠來說,企業要做好兩手準備。不能只看訂單,要進一步瞭解越南環境,開拓其他市場。“越南政治環境的穩定性、人力成本的上升,通貨膨脹情況、經濟發展狀況都應該列入企業考慮範圍,企業要算好精細帳”。

越南國內對於中國企業湧進越南的現象也表現出了一些擔憂。越南工貿部進出口局局長潘文徵認為,中國很有可能進一步將過剩的產能轉移到越南,中國利用越南市場,採用暫入再出的保稅政策,借道越南,出口到美國,甚至可能使越南產品也被牽連,陷入高額關稅的陷阱。目前來看,未來越南對中國企業的政策還存在不確定性。

儘管如此,中國企業南徙的步伐還在不斷向前。在越南呆了一個多月後,夏曉軍回了趟家。9月上旬他回到海防時,三花集團的投資證書、註冊證書都已辦好,接下來就是推動招人、消防、環境評估等工作的進行。原本他預計到10月底,所有設備就可以進工廠,2019年元旦能夠全面展開生產。但截至目前,工廠的土建和內部的水電氣裝修工作還沒有完成,設備到位可能要推遲到11月份了。“越南的速度實在是沒辦法,”夏曉軍苦笑著說。

一直以超高速度推進的道通科技則在10月中旬就已經開始了生產,但由於原產地證明還沒有獲批,具體出貨時間仍然是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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