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導|老人與山:43年,無腿登上珠峯

43年前,夏伯渝作為中國登山隊的一員,執行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國家任務。9名隊友成功登頂,他在任務即將完成時因一出意外失去了雙腳。之後幾十年裡,爬上那座山峰,成了夏伯渝自己的事。


“可能要送命的。”


43年前,26歲的夏伯渝截掉了雙腳。43年後,69歲的夏伯渝決定第五次攀登珠穆朗瑪峰。2018年初一天的凌晨4點,他翻身起床,拿起硅橡膠做的假肢,把缺了三分之一的小腿塞到假肢接受腔裡,開始訓練。

他揹著妻子馬怡,偷偷在自己屋裡練。離登山季還有一年半,他就提早一小時起床,加了訓練量。20斤重的背心形沙袋,自己用白布縫的,他空腹穿上。下蹲,每組150個,10組。仰臥起坐,每組30個,6組。俯臥撐,每組60個,6組。背飛,每組靜止不動1分鐘,6組。引體向上,每組10個,10組。做完全套動作,他吃早飯,洗漱,下樓騎自行車,去爬香山。

馬怡早看出他的心思。這套流程馬怡看著他做了四十幾年,中途有過幾次中斷:1993年再次截肢的時候,1996年得淋巴癌的時候,2016年左腿長血栓住院臥床的時候。以前,他都是5點起床。得了血栓,出院之後倒提前了一小時加量訓練,馬怡立馬明白,這是登珠峰的信號。

馬怡試探著問他:是不是又要去登珠峰了?夏伯渝承認了。馬怡無奈。

馬怡退休前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秦漢史,為了支持丈夫攀登珠峰,她把他登山的故事寫成小人書講給兒子聽,還同意他把房子賣了籌集登山經費,一家三口住在孩子姥爺38平的小兩居里。但丈夫每次登山她都擔驚受怕,尤其這次,腿上長血栓不是小事,可能要送命的。

馬怡警告夏伯渝:一定要大夫同意,沒有大夫同意是不行的!其實勸也沒用,夏伯渝這輩子,就這一件事。每次下山都說最後一次,每次都有下次。質疑聲、反對聲,他習慣了。哪怕在爬珠峰時碰上的登山客,也有人不是稱讚他身殘志堅,而是說這麼大年紀花錢找罪受。

批評不讓他痛苦,失敗讓他痛苦。兩年前的那次失敗,夏伯渝遺憾極了。快要登頂的時候,高空風颳起來了,他還想往上爬,嚮導拼命跟他揮手:Dangerous!那一刻,他離峰頂只有94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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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撤路上,他碰上正往上爬的中國登山者。對方邀請他對著攝像機鏡頭說幾句。他摘下氧氣面罩:“剛才我們登到8750米,趕上大風,什麼也看不見……”剛說了一句,掉了眼淚。

1975年第一次爬珠峰的時候,他覺得光榮極了——勇攀世界第一高峰,這是國家任務。他和隊友要創造“一次登頂珠峰人數最多”的世界紀錄。後來,9名隊友登頂,成了為國爭光的英雄,他從山頂不遠處下撤,失去了雙腳。之後四十多年,登上那座最高峰,成了他自己的事。

今年登山證一到手,夏伯渝就把兒子叫到家裡,他有事交代。

往年出發前,他會把家裡的事跟馬怡講一遍:什麼時候該交水電費、家裡買了什麼保險、銀行卡的密碼是多少。今年,家裡有了新情況。兒媳給他添了孫女,馬怡做了手術,往脊椎裡釘了釘子。吃飯時,他交代兒子請個阿姨照顧馬怡。他愧疚,但是“為了理想,顧不得這些”。

夏伯渝找醫生做了檢查。“她(馬怡)警告我,所以我先到醫院去檢查,等做檢查同意了,先把她的嘴給封住。”醫生給他開了血栓抗凝藥,叮囑這藥是救命用的,登山的時候不能吃,萬一受傷,會導致傷口血液不凝結。

臨行前,馬怡請了一個小銀葫蘆,讓他戴脖子上,保佑性命。

不能算登山圈的人


就在登上飛機前兩個多月,夏伯渝對珠峰的第五次嘗試,差點兒直接取消。

2018年1月,夏伯渝接到麥子的電話:尼泊爾的登山禁令要執行了。麥子是高山沸騰探險公司的老闆,想讓夏伯渝做她的客戶。“高山沸騰”為商業登山客提供協作攀登服務,通常收取4萬~4.5萬美元佣金。夏伯渝這樣需要多名嚮導的客戶,費用更高。拿下夏伯渝這樣的客戶不只意味著商業回報,倘若登頂成功,將迎來大批登上媒體的機會。

禁令意味著夏伯渝的登山證不能獲批,原因是尼泊爾旅遊部出臺禁令,禁止雙側截肢者和完全失明的攀爬者攀登珠峰。實際上,禁令已經發布了兩三年,一直沒有嚴格執行。夏伯渝馬上找其他探險公司核實消息,得知這一次是動真格的了。

夏伯渝感嘆“有時真覺得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贊助商柯慶峰有點兒被嚇到了,認識七八年,沒見過他情緒這麼低落過。

夏伯渝堅信自己的能力毫無問題,早就該登頂了。但每次嘗試都會遇上壞事——2013年不慎摔傷,錯過登山季。2014年,他抵達珠峰大本營,卻趕上了尼泊爾登山史上最大的一次山難,16名夏爾巴嚮導喪生,當年攀登全部取消。2015年他再次嘗試,尼泊爾又發生8.1級地震,引發珠峰雪崩,近40年來首次無人登頂。2016年,他離頂峰只有94米,突然颳起大風被迫下撤。這一次,連登山證都要拿不到了。

麥子本想爭取和夏伯渝合作,但事情擱淺了。事後回顧這件事,她覺得純從商業角度考慮,跟夏伯渝這樣的客戶簽約其實很冒險:年齡太大,還是殘疾人,風險極大,而商業登山公司是要靠登頂成功率和同行競爭的。另外,她覺得夏伯渝每次嘗試都有一大堆贊助商、媒體跟著,對登山是“嚴重的干擾”。“所以有人願意幫助他去做這件事情,已經是了不起了,”麥子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他們也從夏伯渝老師身上賺到了不少的錢。”

夏伯渝的贊助商柯慶峰做戶外影像生意,此前對登山不感興趣。2017年夏天,他主動找到夏伯渝,願意幫忙搞定所有贊助,還要給他拍紀錄片。夏伯渝很高興,這意味著他不需要動用賣房的錢了。但柯慶峰提出條件,要做夏伯渝的經紀人,負責所有商業上的事。他強調,主要是幫老人家實現夢想,不是為了賺錢。

禁令的實施,夏伯渝很難過。但他還是日復一日地不停訓練,幾十年一直這樣,突然讓他停下來,他不知道該做什麼。

這麼多年來,在登珠峰這件事上,他總是獨來獨往。柯慶峰覺得,夏伯渝不能算登山圈的人——“圈裡人會不斷登不同的山,攀完一座想另一座,但他一輩子心裡只有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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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慶峰有別的打算。他給夏伯渝安排了為期一年的航海計劃,“用一年的時間在全世界積攢粉絲”。他找了車的贊助、船的贊助,希望夏伯渝能配合他的想法。夏伯渝對航海沒什麼概念,但還是答應了。

那段時間,盯著夏伯渝的不只是柯慶峰和麥子。春節前,夏爾巴人明瑪·G來北京拜訪夏伯渝,希望能與他簽約。明瑪·G原本是麥子公司的員工,那時自立門戶不久,希望吃下夏伯渝這筆大單。(編者注:夏爾巴人,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擁有極強高海拔行動能力,為各國攀登珠峰者提供協助。)

當時有一場針對禁令的訴訟。一位盲人和一位右腿截肢的殘疾人發起了這場人權官司,世界人權組織將尼泊爾政府告上法庭,事情越鬧越大,後來有300多人參與,明瑪·G也在其中,為他們蒐集證據。

官司打贏了,夏伯渝拿到了登山證。他把馬怡請的小銀葫蘆掛在脖子上,再也沒取下來過,希望能有好運。他不想再經受折騰了。

意料外的災難


2018年3月31日,夏伯渝登上了去往加德滿都的飛機。再往後,七十多歲了,他害怕自己沒有力氣了。

43年前第一次登珠峰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1975年1 月,珠峰北坡。中國登山隊隊員夏伯渝隨隊伍進藏,沿途兵站接待,部隊拿出最好的食物,運輸團的汽車排長隊送行;隊伍到了拉薩,上萬人在布達拉宮廣場載歌載舞,歡迎勇士們的到來。

夏伯渝人生第一次攀登高峰,就爬珠穆朗瑪峰——光榮的國家任務。他至今仍能條件反射般地流利講出那次登山的歷史意義:“中國要樹立登山大國的形象,登山隊的任務是創造一次性登上珠峰人數最多的紀錄、創造首位女性登頂的世界紀錄。”

自1953年人類首次登頂珠峰起,其後幾乎所有登頂都在尼泊爾境內的南坡誕生,北坡被稱為“飛鳥也無法越過的山峰”。1960年,中國宣佈3名登山隊員從北坡登頂,但沒有留下照片,在國際登山界受到爭議。

夏伯渝要和隊友從北坡創造世界紀錄。當登山隊員之前,他是青海機床鑄造廠工人;“文革”之前,他是體校從小培養的足球苗子。1974年,登山隊到青海招人,免費體檢。夏伯渝長那麼大沒體檢過,報了名。直到被選上他還不知道登山是什麼,打算爬完回去踢球。直到進了藏,他才在歡呼聲中感受到任務的光榮。

隊員們大多是藏族,長期在高原生活,對高海拔適應性強。但夏伯渝也不遜色。第一次到海拔7000米以上,他沒有高原反應。他一年四季都用冷水洗澡,在大本營訓練時,別人穿鴨絨服,他只穿一套紅色的絨衣,隊友叫他火神爺。

在珠穆朗瑪峰腳下,他第一次看見旗雲:雲飄在山峰的一側,旗子一樣展開。這是珠穆朗瑪的獨特天象,他被壯觀的景象震撼。

隊伍自己修路建營,結組繩攀登。 夏伯渝他們最高在8600米建起過渡營地,離頂峰只有200多米。一頂單層帳篷裡住四五個人,人呼出的熱氣在篷頂結出一層白霜。帳篷搖起,霜像雪一樣落。

真正的難關,還在後面。往上去,將近5米高的峭壁是到達頂峰唯一的路——“第二臺階”。這是北坡難以征服的原因,從1921年開始,英國人7次到珠峰北坡偵察、攀登,均止步於此。1924年,登山家馬洛裡和歐文因極端天氣在此失蹤,過了75年,遺體才被發現。

難題當頭,天公偏偏也不作美,山上颳起十級大風。夏伯渝和隊友們守在山上,揹著梯子等風停,每天都有人下撤。留下的人兩天三夜沒東西吃,耗光了氧氣。任務暫停,隊伍下撤等待天氣好轉。夏伯渝記得自己和三個藏族人結成一組,下撤到7600米的路上,隊友次仁多吉體力透支,其他人又拉又拽。次仁多吉解開揹包帶休息,站起來時丟了揹包,睡袋也在裡邊。晚上紮營,他坐在帳篷角里蜷成一團。

此時的夏伯渝並未意識到,一場災難將落在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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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後,當時的情景難以考證。夏伯渝後來面對媒體時的表述是: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心裡很不好受。想到我是火神爺,覺得自己不會凍傷,就把自己的睡袋讓給了他。

第二天,隊伍下撤到6500米營地。夏伯渝發現自己的靴子脫不下來,隊友拉也不行。大夫用剪刀把靴子剪開,雙腳冰涼,沒有知覺,無法動作。大夫用40℃的水幫他敷溫,他心裡盼著,過了夜就能緩過來。

可是天亮了,腳還是動不了。他被犛牛馱下山,被人揹進大本營,又跟著其他受傷的人下撤到西藏軍區總醫院,再回營部。

兩隻腳從粉紅變成紫紅,再發黑、乾癟。此前下撤的隊友們重新整理行裝,再次嘗試登頂。夏伯渝卻被送回了北京。

1975年5月27日,北京時間14時30分,勝利的消息傳遍了全中國。9名登山隊員完成了國家任務,中國登山隊創造了登山史上前所未有的集體登頂人數,首次測得了珠峰8848.13米的海拔高度。夏伯渝先前和隊友們背上山的梯子被架設在“第二臺階”,之後幾十年裡,“中國梯”成了人類從北坡登頂珠峰的必經之路。

勝利的消息從廣播裡傳來,夏伯渝正躺在病床上,等待醫生截掉自己的雙腳。他哭了,高興也失落,想到自己在8600米的時候體力挺好,還沒吸過氧。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這9個人裡的一個。

“ 不要對單位存在什麼幻想。”

截肢不是那段時間唯一讓夏伯渝難過的事。登頂之後,隊伍撤回北京,把夏伯渝的母親接來了。母親到達的前一天,組織告訴夏伯渝,父親沒了。父親因癌症去世是5月4日,那天他正在嘗試突擊頂峰。進藏的時候從北京走到青海,父親在醫院囑咐他,你完成國家給你的任務,我這兒有醫生護士照顧,你留在身邊,沒有用處。

他再次回到北京,父親不在了,他等著做截肢手術。母親來北京看他,說願意用自己的腳移植到兒子的腿上。但母親很快走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兒子的慘狀,夏伯渝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以後的生活。

1975年夏天,醫生截去了他的雙腳。組織給他記上了三等功,但榮譽抹不平殘疾的痛。手術過去半年多,他天天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什麼都不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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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是年底出現的。體委請了一位德國假肢專家來會診。他告訴夏伯渝:安上假肢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還可以再登山。

夏伯渝一下子興奮了。不少人說這是在安慰他,但夏伯渝不願意相信,他只願意相信這個專家的話,他感受到了希望。專家說中國的設備太簡陋,他做不了這樣的假肢。夏伯渝就給單位打報告,要到德國去做。

他在骨科病房拼命做康復訓練:把沙袋綁在大腿上,躺在床上,像騎自行車一樣蹬腿;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也在床上做,出院前練壞了兩張病床。他需要刮骨促進肌肉生長,但打麻醉的話起碼兩天不能訓練,那就不打。刀片刮在骨頭上,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整個人像觸電一樣發抖,醫生只好把兩條腿捆在手術檯上。

住院兩年多,傷口處的骨頭終於長到了能安裝假肢的程度。他穿上了假肢:底下一個腳形木板,凹槽裡墊著羊絨氈,腳踝下的殘肢踩在氈子上,木板連著兩根鐵條,用一塊皮子連在腿上。坐得太久了,站起來一下覺得自己高了。訓練有效果,他腿不發抖,可以邁步。殘肢長了一層薄肉芽,外面是疤一樣的皮膚,一走起來假肢嘎嗒嘎嗒響,身上所有分量都壓在殘腿末端。疼啊,但是心裡高興。

截肢後將近十年,夏伯渝都感覺腳還在身上;之後二十幾年,他都不能接受自己成了殘疾人。他總覺得殘疾人在別人眼裡有點兒影響市容。夏伯渝在步態上下了很大功夫,假肢磨得再疼都要站著,他反覆調整走路步態,儘可能像健全人,一年四季穿長褲,把假肢遮起來。他訓練自己騎自行車,穿假肢轉彎不方便,他就把車座拔高。他在褲腳上釘兩個摁釦,騎車前扣上,這樣可以不蹭機油。

經護士介紹,他認識了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的馬怡。馬怡小時候脊椎彎曲,得這個病,等年紀大了會壓迫肺部,呼吸困難。1983年,兩人結婚。1984年,兒子出生,起名夏登平,小名登登。夫妻倆對“登平”的理解不一樣:馬怡理解為“登山平安”,夏伯渝寄託的心願是,登山如走平地。

失去雙腳的日子並不好過。夏登平忘不了高中時的一天,放學看見父親在家裡坐著,夏伯渝說,我今天摔了,很疼,坐了好久才起來。那天他騎車出門,右腳假肢滑出去了,他沒發覺。自行車倒了,他本能地想用右腳假肢撐地,結果殘肢直接戳地上,痛得他仰面躺在馬路上。一堆人圍著他,看他蜷縮身體抱著殘肢發抖。警察把他扶到路邊,夏伯渝疼得動不了,歇了好久才穿上假肢,又被警察送回家。

夏伯渝參加殘疾人運動會,入場式是坐輪椅的殘疾運動員在前,教練在後,夏伯渝主動退到後面推著輪椅。有時候別人把他認成教練,問他教什麼的,他特別高興。

他本來不願意參加殘疾人比賽。出院養傷時,他的關係還在登山隊,負責殘疾人運動的人來找他,勸他:你本身就是體育人,你都不出來參加,怎麼好去動員別的殘疾人出來呢?

夏伯渝想了想,同意了。就跟當年接受組織指派的登珠峰任務一樣。舉重、輪椅籃球、輪椅乒乓球、輪椅投擲……他專業運動員出身,總能拿獎。

日子久了,夏伯渝對殘疾人運動的態度漸漸變了。不停參加比賽,幫他捱過了好多年。殘疾人因無事可做而狀態消沉甚至尋了短見的,並不少見。參加比賽讓他遠離空虛,更讓他建立自信。隨著身體日漸強壯,再登珠峰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無論夏伯渝參加哪種運動,在兒子心裡他都是個登山隊員。夏登平小的時候家裡有本連環畫《登山的人》。書很薄,主人公登登有個在登山隊工作的爸爸,攀登珠穆朗瑪峰時把睡袋讓給隊友凍壞了腳,傷一好就鍛鍊身體,到殘疾人運動會上拿獎牌。

這本書是馬怡給兒子寫的,別人畫成畫,夏登平看著它長大。他為爸爸驕傲,看爸爸穿假肢就像媽媽穿鞋一樣平常。他也記得那時爸爸總是住院,一到週末,媽媽領他去醫院看爸爸,坐好久的公交車,再換公交車。那時夏伯渝的殘肢經常磨破,大夫囑咐他臥床,他天天鍛鍊,弄點兒紗布繃帶,自己換藥。傷口長久地壞著,1993年又截了肢,鋸掉小腿的下三分之一。沒了腳踝,傷口不那麼容易破了,也能更好地參加運動。

3年過去,夏伯渝發現自己左腹股溝有個疙瘩,去檢查,淋巴癌中晚期。久不癒合的傷口導致殘端發生了癌變,轉移到了淋巴。他動完手術,腫塊又長出來,來來回回4次。夏伯渝覺得自己快死了,二十幾年的努力白費,珠峰登不成了。 熬到住院放療,“一個病房裡住6個癌症病人,每個病人床前圍一堆人,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他覺得病房氣氛太消沉,騎車回了家。體重和頭髮都掉得厲害,全身指標都低。他堅持鍛鍊,每天早上騎車去醫院放療,下午回家。

對於醫生的建議,夏伯渝並不全聽。醫生說,魚啊、肉啊不能吃,是發物。但他想著長肌肉,照吃不誤。

2000年,參加完上海第五屆殘疾人運動會,夏伯渝從比賽上退下來了。年齡大了,他想全身心地為登山儲備體能。他回到原單位上班,運動三司已經更名為登山協會,安排他管理檔案。他住在北太平莊的兩居室裡,9點到崗,5點起床訓練,然後騎16公里自行車去單位上班。週末去登香山,或者在森林公園快速走圈10公里。

但是要登頂世界最高峰,只靠自己是不夠的。當年是為完成國家任務遭遇事故的,他覺得要再次攀登,自然也得依靠組織。登山協會的人也都知道他一門心思想登珠峰,這不是秘密。但他跟辦公室領導提了很多次,“就是希望單位能幫助我完成這個任務”。答覆總是“可以可以”、“同意同意”,但說完之後,總是沒實際動靜。

3年過去,2003年,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日子,辦公室主任來找他聊天。

聽說你要登珠峰?

是啊。

想讓單位幫助你完成登山的夢想這是不可能的,你必須得自己走上去才行。

事後回憶起那個下午,夏伯渝覺得那是一個啟示:“不要對單位存在什麼幻想。”

過了28年,他終於明白了,國家任務早已結束,攀登珠穆朗瑪峰,是他自己的事了。除了自己,不要試圖指望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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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轉機還是組織起了作用


收到主任的拒絕,夏伯渝不顧家人反對,賣了房。

二十多年過去了,登山運動的意味已經變了。攀登珠峰不再是國家政治任務,逐漸演變成了一項非專業人士也能染指的商業項目。商業攀登機構出現了,它們僱用專業高山向導,其中以先天擅長登山的夏爾巴人最為出色,這讓業餘登山客也能實現登頂珠峰夢。代價,是要付出昂貴的金錢。

夏伯渝打聽了商業登山的價格,一個健全人,大概需要20萬。他一個月工資三千,除了把單位分的房子賣了,想不出別的路了。家人反對,他不管,讓一家三口住在岳父家38平米的屋裡。

那套房子1987年單位分了之後沒住過,馬怡原本是留給兒子當婚房的。但夏伯渝不這麼打算,“我根本就不想這些,我就想繼續登山。”他覺得對家人愧疚,但是房還是要賣。馬怡不是很支持,但拿他沒辦法。那時候沒人知道他,除了賣房從哪兒找錢?

房子賣了100多萬,但登珠峰,不是有錢就行的。有件事他無力掌控,假肢不達標。早在截肢那年,他就打了去德國做假肢的報告,後來都沒消息。

直到2018年,夏伯渝應邀前往尼泊爾大使館做分享的路上,坐在車裡說,自己管檔案的時候又見過這份報告:“那上面領導都批的‘同意’,可是我就不知道這個報告為什麼沒遞到我手裡。我很奇怪。但是你也沒法找了,領導都換了好幾茬了。”

他和北京假肢廠打了幾十年交道,一有新技術就能知道。可是幾十年裡假肢技術發展緩慢,賣房的時候,他穿的假肢還是木頭的。將來能不能行,誰心裡都沒數。但夏伯渝堅信技術總會進步的,總有一天,一定行。但等了四五年,假肢技術進展緩慢。

2007年5月,華碩在體育總局開了一場新聞發佈會,為奧運火炬試登珠峰招募志願者。第二年的北京奧運會上,火炬要在珠峰峰頂傳遞。在一份此前發佈的“2008年北京聖火登頂珠峰的安排計劃書”上寫著,5月10日為火炬登頂慶祝儀式。與三十多年前一樣,這是又一次關於珠峰的國家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媒體報道中,對登頂路線的形容是“已經被大家走得像大路一樣”——登上珠穆朗瑪峰早就不是世界紀錄了。

活動是和登山協會一起辦的,夏伯渝單位的人必須到場,他去了,坐在觀眾席。招募的志願者工作內容之一,是清理回收垃圾。聽著志願者也能上珠峰大本營,他舉手要求參加。曾經差點兒為國爭光創造世界紀錄的人,過了三十多年,主動要求扮演為後來者撿垃圾的角色。

臺上領導笑著跟贊助商介紹了他的經歷。事後他得到消息說,名額已經滿了。

第二年奧運火炬正式登頂,華碩又辦了志願者活動,主動聯繫了夏伯渝,同意他加入志願者團隊。就在那年,假肢技術恰好有了進步,他高興壞了,按想象請北京假肢廠做了玻璃鋼假肢,追求輕、穩,為了不穿鞋,假肢上直接安著一塊鞋底。

他終於又一次站在了珠峰腳下。雲飄在山峰的一側,旗子一樣展開。旗雲,珠穆朗瑪峰的獨特天象,他又一次看到了。

按活動規定,志願者只能待在海拔7028米的大本營裡。帳篷外有座100多米的小山頭,上面有武警守衛,夏伯渝來了興致,穿著玻璃鋼的新假肢,爬啊,爬啊,一直爬到武警下邊。

下了山,夏伯渝興奮了,目標看上去也沒有那麼遙遠嘛!當年10月,他去登6178米的玉珠峰,當作登珠峰的熱身。到了5800米,山上雪崩,下撤。第二年,他準備登海拔7509米的慕士塔格峰。

到了第三年,組織來找他了,但不是來支持他登山的。登山協會的領導勸他推遲一年登山:明年在意大利有首屆世界殘疾人攀巖錦標賽,你去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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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伯渝馬上60歲了,十年沒參加過殘疾人比賽了,不想再跟年輕人拼名次了。但領導看中他長期訓練,體能好:第一屆比賽沒經驗,你取點兒經驗回來,為國家的殘疾人運動作一些貢獻。那年,中國沒有參加過殘疾人攀巖項目,殘聯也沒有現役的殘疾人登山運動員。

領導還說:你登山的事,組織上會再考慮。

夏伯渝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實際上,他以前沒練過攀巖。但只要參加比賽,他就不想表現得像個外行讓人恥笑,跟國家攀巖隊集訓了兩個月。真正比賽的時候,他拿了難度和速度兩塊世界金牌。

回到國內,他陷進了鮮花和掌聲的包圍裡——中國殘疾人體育精神獎、CCTV體壇風雲人物……獎項來了,媒體記者也來了。夏伯渝講了自己要登珠峰的心願,記者們興奮了,六十多歲了,沒有腳,還要登珠峰,這可是好故事!

記者們扛著攝像機進了夏伯渝38平米的家裡,讓他面對鏡頭做出各種動作:揹著自己縫的沙袋做蹲起、把殘肢架在床上做俯臥撐、騎自行車,把褲腿挽上去,露出假肢。

相機閃光燈不停閃爍,夏伯渝努力保持微笑,心情有些複雜。下定決心要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但事情真正有轉機,還是組織起了作用。

“我不接受。”


一次計劃外的奪冠,讓夏伯渝活在了關注的目光裡。但是,關注和理解、認同、支持,是兩碼事。

2015年3月,他上了《中國夢想秀》。如果能打動觀眾,他能拿到10萬元夢想基金。但現場基調是勸他別再折騰。有嘉賓說:“人生應該永攀高峰,但不一定非要用一個高度來證明自己。”主持人周立波說:“我覺得已知天命,就應該享受天倫之樂”,“生命很美好,而且你已經夠英雄了。”

觀眾投票環節,達標票數是240票,他只拿了177票。10萬元沒拿到。

下節目不久,他到了珠峰大本營。偏偏,趕上死亡八千多人的尼泊爾8.1級地震,暴雪吞沒了離他只有半米的帳篷。借衛星電話跟家裡人通話時,他沒有心情說更多了:“地震了,我沒事。”

2015年登山之前,央視邀請他錄製《挑戰不可能》,導演王若木說,他的故事是感動人心的“big story”。但是上這檔節目,光能讓人感動是不行的,還得當眾表演挑戰極限,讓觀眾驚歎。節目組給定的形式是攀巖,從大本營回來,7月5日,夏伯渝又住進拍攝基地訓練一週,他一次就爬上去了,很順利。節目組瞞著他,請來了1975年登山的6位老隊友,在基地裡藏了兩天。

錄製那天,夏伯渝攀巖成功,在臺上演講。主持人撒貝寧讓他回頭,老隊友們在後面站成一排。40年了,他們沒見過面。夏伯渝哭了,大步上前,和他們擁抱。撒貝寧問:如果夏先生向您發出邀請,說走,老侯,明年咱們一起再去登一回珠峰,您幹嗎?

我幹!保證幹!77歲的侯生福舉起握緊的右拳。他是第一個登上珠峰的漢族人,先後6次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大家淚流不止,紛紛跟著表態。

但是激昂的情緒很快就退去了。錄完節目他們一起吃飯,互留了聯繫方式。夏伯渝後來覺得,留了也沒什麼用處。瀏覽隊友們的朋友圈,過的是另一種人生:帶孫子、旅遊、安度晚年,還在登山的,只有他了,並沒有人像節目上說的那樣陪他。

這個節目之後,開始有人認出他,夏伯渝出名了。他坐公交車去假肢廠,一位老太太給他讓座,身邊人說她,都70歲的人了還給別人讓座,老太太說:他沒有腳還登珠峰,我在電視上見過他。登香山的時候,總有人要他停下來聊兩句。他只好專找人少的地方爬,開闢了一條新路。

2016年,他又想嘗試。上了電視後,陸續有贊助商找到他。但也有之前給錢的贊助商,覺得沒什麼回報,不願給錢了。拿了錢卻沒辦成事,他覺得愧疚。

所有贊助算下來,還有七八萬的缺口,他拿賣房的錢填上了。

出發前,有人帶他去雍和宮,請住持給裝備開光。到尼泊爾,又被人帶著去大佛塔,請喇嘛來做煨桑儀式。他不信這些:之前做煨桑儀式,第一次碰上了雪崩,第二次碰見了地震。但他還是照做了,別人的好意,怎麼拒絕呢?

贊助商、媒體、嚮導……曾經他以為,沒了組織撐腰,登珠峰是他一個人的事了。但現在,他得揹負著一群人的期待往上爬。

到了珠峰大本營,總有人去探望他,麥子也是其中之一。夏伯渝住在爬進爬出的帳篷裡,兩人一見面,夏伯渝就問她有沒有牛肉吃,說夏爾巴人做的咖喱飯口味不習慣,實在是咽不下去了。他的殘肢青腫,讓假肢磨得血肉模糊。

但並不是誰都在意他的痛苦。2014年第一次見面時,麥子曾經提醒夏伯渝,把褲腿放下來,夏伯渝不願意,說褲腿垂著會礙事。他不知道,不止一個人跟麥子說,很反感夏伯渝總是把褲腿捲起來,覺得他博人眼球,賺同情感。

麥子差點兒哭出來。條件好的登山客在大本營住一房一廳的立式帳篷,有營養師配餐。她知道夏伯渝有贊助,為什麼條件這麼差?她懷疑錢被夏伯渝身邊的人亂花掉了。

夏伯渝的營地裡有5個夏爾巴嚮導,一支優酷的直播團隊,優酷還僱用了兩個高山攝像。麥子覺得沒有真正能關心他心理跟生活的人。但這麼大的陣仗,“他強打精神,已經像一個弓箭上了弦一樣,飛不回來了。”

所有的壓力,在離峰頂還有94米時,隨著突然而至的高空風一併襲來。夏伯渝心裡明白,想要活著下山,除了立即下撤,沒有別的選擇。但他第一反應還是要往上爬,只要能登頂,死也值了。

“Dangerous!”他正要往上,夏爾巴嚮導不停衝著他比畫手勢。夏伯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珠峰一側,一團烏雲正在逼近。再回頭看看,5個夏爾巴人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們都20多歲,正處在嚮導生涯的巔峰期。夏伯渝想了想,還是決定下撤。“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理想不顧他們的性命。”

往下走的時候,支撐他登頂的那股勁兒一下就沒了。總是摔跤,一摔倒就不想起來。這是第四次失敗了。後來他收到消息,受大風的影響,山上死了6個人。

回國之後,央視《開講啦》邀請他作演講。他有些意外:失敗者的故事,也會有人喜歡嗎?

演講結束,一個年輕人拿起話筒質問他:“嚴格意義上來說,你第一次攀登珠峰差了200米,這一次差了94米,你並沒有成功登頂。對於自己的評價如果說是一個失敗者,你能接受嗎?”

年輕人舉起的小黑板上,寫了三個關鍵詞:“失敗”、“放棄”、“平凡”。夏伯渝兩手垂在大腿兩側,一字一頓地答:“我不接受。”

GQ報道|老人與山:43年,無腿登上珠峰


他努力保持微笑:“失敗是你沒有能力達到你的目的,自己高估了自己。我沒登上去主要是因為天氣的問題,天氣好再給我一個半小時我就能夠上去。我為了這個目標奮鬥了40年……”

那天,他在舞臺上站了4個小時。過了幾天,左腿突然腫了,小腿跟大腿一樣粗。送到火箭軍總醫院一查,殘肢上長了斑塊,是血栓,易引發心梗或肺栓塞,有生命危險。醫生當場留他住院,並要求他半年內不能劇烈運動,必須臥床靜養。

但只臥床休息了65天,夏伯渝又開始為2018年衝擊珠峰做準備了。

“站在山頂上,我什麼都沒看見。”


登山季,珠峰南坡大本營的天是6點多鐘亮起來的。每天這時候,夏登平爬出睡袋,走過一個小山包,去公用帳篷裡吃早餐。

他不是和夏伯渝一道來的。5月8日凌晨3點,在大本營適應性訓練二十多天後,夏伯渝踏上了衝擊頂峰的路。夏登平躲在他身後30多米,用手機拍攝父親的背影。這時,他已經在大本營“藏”了4天,夏伯渝不知道。

對沒有雙腳的人來說,登山最大的障礙,在於對地面缺乏知覺。是高是低,是平是陡,都感受不到,只能一路低頭靠眼睛看。假肢的踝關節設計了調整角度的部件,但不實用,上山只能用腳尖,下山只能用腳跟,腳與地面接觸面積小,不但容易打滑,也讓小腿和假肢接觸的部分承受更大壓力。

有時雪太厚,一腳踩下去,假肢拔不出來;有時坡太陡,五六十度的大冰坡,腳下稍一洩力,就會滑下去;有時路太窄,二三十釐米寬,一步踩錯,就要墜入深淵。前往8400米的C5營地時,短短20米的路,既窄又斜,夏伯渝走了半小時。

攀登了7天, 北京時間2018年5月14日10時41分,夏伯渝終於實現了畢生夢想。惦記了43年的珠穆朗瑪峰,他站上去了。

30分鐘、20分鐘、10分鐘。即將登頂的時候,他通過對講機和大本營同步進展。登頂消息傳到大本營,慶祝開始了。人們敲響營地裡的盆和桶,邊唱邊跳,一把一把的麵粉被塗到人臉上。

對夏登平來說,他最期待的時刻還未到來。他等候著父親安全下撤,盼望著自己的出現能給父親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下撤兩天後,他和柯慶峰收到了還有一小時到達的消息。但等了好幾個小時,夏伯渝還是沒出現。夏登平漸漸有些著急了。

正擔心的時候,夏伯渝從珠峰C2營地搭直升機飛抵南坡大本營。夏爾巴嚮導把他抱下飛機,沒穿假肢,人短了一截。夏伯渝被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柯慶峰朝他走過去,他遠遠認出了石頭上的老頭兒,越走近越不像。到跟前,柯慶峰哭了:沒腿的老頭兒臉腫著,變了形,黑色的凍傷浮在紅臉蛋上,一邊一塊。殘肢在石頭上直哆嗦。

“活著下來就好。”夏伯渝說。

柯慶峰迴了趟營地,把他兒子領過來。從營地到停機坪走了20幾分鐘,老頭兒還在石頭上坐著,身邊圍著記者。夏登平從爸爸背後繞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他說“爸,我來了”。夏伯渝一扭頭,有點兒驚訝:“你怎麼來了?”兒子拿出保溫杯給他遞熱巧克力,他喝了點兒,幾個指尖也黑了。夏登平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火,“你上《新聞聯播》了”。

下撤的路上,險象環生。登山鏡結了冰,以往只是起霧,蹭一蹭就沒了,但這一次必須摘掉手套,用手把冰一點兒一點兒摳掉。短短几秒鐘,手指就結了冰,冰又灌進手套裡,融化、結冰、融化、結冰,凍傷了三根手指。

連續攀登近十天,他小腿嚴重腫脹,假肢卡不進去了。他忍著劇痛往裡硬塞,但還是塞不到底,小腿末端是懸空的,發不上力。下撤到7900米左右時,他腳下一軟,整條腿卡在了冰裂縫裡。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懼。他一動都不敢動,不停呼叫夏爾巴嚮導過來幫忙。他害怕假肢掉落在冰縫裡。海拔8000米左右,萬一如此,他註定無法活著下去了。

他用繃帶把假肢固定起來,臨到大本營時,高強度攀登下,他的登山杖已經摺了。夏爾巴嚮導順手扔了,他一下急了。嚮導說,已經壞了。他大聲喊道,壞了我也要!他起身去找,只找回一根,斷了半截。

比起下撤時漫長的驚險,登頂時的情景,卻比他想象得要平淡許多。登頂之前,夏伯渝無數次地設想著站在山頂的樣子。他甚至連拍照要擺的姿勢都想好了兩套:一套腳蹬冰雪,一隻手高舉登山杖指向天空;一套要把國旗舉到胸前。

真正登頂的時候,他站在崖邊往下看,底下全是白雲,有小山頭從雲裡露出來。就看了一眼,嚮導讓他趕緊坐下,把保險帶掛在安全繩上。夏伯渝眼前全是人臉,大家興奮地把他包圍起來合影。

10分鐘後,暴風雪來了,全體人員緊急下撤。想了很久的拍照姿勢,已經沒機會擺了。

回到北京後,有記者問他,山頂上看到的景象跟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他說:“站在山頂上,我什麼都沒看見。”

登頂之後


登頂之後,夏伯渝進入了另一種人生。

剛一下山,他就被媒體圍住了。他全身多處是傷,坐直升機回加德滿都,搭隊友的救護車去醫院。一出機場,媒體就圍上來,一路跟拍到醫院。夏伯渝在車門口坐著上藥,媒體圍住他拍,他回到車裡,密密麻麻的鏡頭戳在車窗上拍。回到酒店,跟拍持續到電梯口。

到了北京,《挑戰不可能》的編導王若木去接機。有山友和媒體給夏伯渝獻了花,跟輪椅上的英雄合影。但王若木覺得,人還應該再多點兒。

這只是個開始。有了前年的教訓,上山之前馬怡就聯繫了大夫,“回來之後,甭管有什麼問題,先送醫院。”血栓沒有復發,夏伯渝住院一週,主要治療凍傷。一撥又一撥的媒體過來採訪。夏登平去看父親,但位置都被記者佔了,他只能在旁邊坐著。BBC來了,《時代週刊》也要來。還沒來得及下輪椅,中國籃協就邀請他去做活動,安排他和姚明合影。

過去四十多年習慣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過去他凌晨5點起床,上午訓練,下午休息,晚上9點睡覺。但現在,他一天經常要接受三四撥採訪,還有各式各樣的論壇、演講、商業活動。做這些事的時候,他臉頰上貼著兩塊紗布。臉在珠峰上凍傷了,先結了血痂,然後不停流膿水,他只好貼上棉布紗布。

四十多年的人生,只為實現這一件事。可是當這件事實現了以後,人生又該怎麼過呢?這個問題,他還顧不得想,但周圍的人比他更操心這些事。接受採訪、去大學演講、去做廣告代言、去戈壁徒步、去環球航海……都是柯慶峰在安排。夏登平說,媽媽的想法是“先把這40多年的本賺回來”。

夏伯渝說,自己其實不在乎錢。養老金夠花了,能花的了多少錢呢?他有時會跟柯慶峰商量,別人邀請你是看得起你,咱少要一點兒,幾千塊就得了,別要那麼多。“凡是有人來邀請,他的開碼價就是10萬、20萬,把人都嚇跑了。”但柯慶峰說,咱們可不能掉價。

一位知名投資人邀請他去對談,臺下坐著200位“中國新經濟領域領軍人士”。投資人問他:您覺得對創業者有什麼話要說一說?怎麼樣能把登山跟創業這兩件事情給貫通?給他們一些鼓勵!

夏伯渝雙手不停地搓著椅子扶手,尷尬地笑笑:這個問題提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呀。

他把自己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已經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說法。有些話,是每次都一定要講的,比如“感謝大家對我這麼關心”、“我認為這是她(珠峰)對我的接納,我應該感謝珠峰”。

GQ報道|老人與山:43年,無腿登上珠峰


人們總是用各種方式讓他講一些“正能量”、“鼓舞人心”的話,他努力配合著。但重複得多了,他漸漸也有些疲憊。7月末的一天,送走了三撥記者,夏伯渝語氣淡淡地說,登上珠峰,其實沒有什麼可激動的。這就是我應該得到的,早就該實現了。

另外一次見到他時,柯慶峰拿了一個錄音設備過來,讓他錄一段口播,照著念就行。

夏伯渝清清嗓子,調整到激昂的語調,對著臺詞念道:

“43年日復一日的訓練,只是為了10分鐘。但您知道嗎?有這10分鐘嘗試到勝利的滋味就夠了。當時的想法是我的夢想實現了!那一刻,我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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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 / 徐沉沉

攝影 / 張博然Eric

視覺 / 張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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