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天地之間，有幽冥典當館，存於三界之外，不受世間規則約束，內有一美貌女子，名為鳳鸞。
典當之館，世人可以換取任何所想之物，若有所求，月圓之夜，焚香禱告，紅光閃現，當館浮出，可滿足心願。
1
十五，月圓之夜，萬籟俱寂時分，屋中的少女持香而跪，煙氣繚繞，從窗邊吹過一絲涼風，耳邊的髮絲拂過面頰，想著那個從下人口中聽到的傳說，少女輕輕地閉上雙眼，睫毛因緊張而微微地顫動。
片刻，待睜眼後，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紅色光暈，少女驚訝地睜大雙眼，咬了咬唇，少女還是站起身堅定地向紅光之後走去。
紅光之後，便是一條路，路的盡頭，有一間青磚房，門匾上書寫著：幽冥典當館。
路的兩旁，妖異的曼珠沙華開得絢爛，那花紅得如要沁出血來。少女心中又慌又怕，疾走幾步，便來到了門前。
“吱呀！”是門開的聲音。
門後立著一個穿著火紅色長裙的女子，手還搭在門上，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到了腳踝，長髮下的臉妖冶精緻，眼尾上挑，說不盡的風流之意。
沒有想到門後的女子有如此的美貌，少女愣了愣，隨後便跪在了門前。
“鳳大人，小女子有事相求。”
“你可知道，來了我幽冥典當，想要什麼，就要付出些代價。”鳳鸞低頭看著少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少女抬起頭，目光定定地直視鳳鸞，一字一句道：“我知道，還請鳳大人為我換上一副美人面，我願用一切來換。”
那張抬起的臉上，血紅的胎記映滿了半邊臉，在這四周紅光的襯托下，更顯得醜陋不堪。
鳳鸞輕嘆一聲，用手輕輕撫上那胎記，那手如寒玉一般，冷得少女瑟縮了下，想到眾人的恥笑，愛慕之人的冷眼，少女心中又堅定了幾分，沒有轉開頭去。
抽回手來，鳳鸞轉身回了屋中，片刻之後，她的手中端著一個盒子走了過來，盒子裡裝的，赫然是一張美人面。
美人面敷臉，很快便如膠般融於皮膚之上，少女睜開眼，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同，剛想要問些什麼，就見原本還在眼前的房屋突然消失不見，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空氣裡只傳來一聲嘆息。
沒有再多想，少女連忙跑向鏡子旁，在月光的照耀中，那鏡中的美人掩面而泣。
2
徐家有兩姝，容色皆妍麗。這是京城人人知道的事情，徐太尉家的千金，大小姐玲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素有“第一才女”的美名。
只是這才女，終究不及徐家二小姐，“東城牡丹美，西城芙蓉翹，世間女子千種美，不及玲瓏傾城笑。”
本來世人只知徐家大姝，只是恰巧在一年前的乞巧節，徐家二小姐一身紅衣，就那麼翩翩然走到了神樹前，許了姻緣。
至此，那見過的人都驚歎，原來徐家最美的是小女玲瓏。
徐家玲瓏，美若天仙，這是眾人對她的唯一讚美，因為除了美，她沒有任何可以拿出手的才藝。
可是世人向來看重的是皮囊，只那傾國傾城的美色，便足以讓人忽略她的一切缺點。
徐家，大廳，徐父的臉色青紫，皺眉看著堂下跪著的玲瓏，玲瓏身著一件淺紫色衣裙，兩頰紅腫，卻掩不住她的美色，她倔強地望著徐父，眼中的淚始終沒有落下。
“逆女，你簡直是荒唐，太子是你姐姐未來的夫婿，你怎能與他私相授受？”
“太子壓根不喜歡姐姐，才女又如何？還不是討不了男人的歡心？太子妃的位子，太子是允諾給我的。”
“住嘴，你姐姐她才名遠揚，才可當得起太子妃，你自小到大，可學過幾個字？”
“呵……那又如何？反正我已經有了太子的孩子。”
“啪……”
玲瓏捂著臉看著徐父，眼裡面全是恨意。
“我娘死了，我只是個庶女，你不疼我就算了，如今我被太子寵愛，爹爹還要來阻攔我嗎？”
徐父氣得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又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地喘起氣來。
一旁的玲玉忙過來，站在一旁給徐父輕拍起來。
玲玉目露哀意，卻仍是柔順地勸道：“爹爹，如今妹妹有了太子的孩子，身子尊貴，還是放了她吧。您身體不好，我扶您回房休息。”
徐父還想要再說什麼，玲玉衝身後的婢女暖香使了個眼色，兩人哄著將徐父給扶了下去，臨走前，玲玉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玲瓏，一絲狠意自眼中滑過。
玲瓏撫摸著小腹，忍受著臉上傳來的痛意，她自然明白父親的怒火，她不過是個婢女在父親醉了酒之後寵幸而生下的孩子，可姐姐玲玉的母親，卻是尊貴的雲合郡主，閔南王的獨生女兒。因為閔南王的夫人早逝，還曾養在太后的跟前一段時間，與如今的聖上關係很好，像親兄妹一般。
莫說閔南王還在人世，就是他不在，憑著雲合郡主和當今聖上的關係，徐父也會更加疼愛他們的女兒。
雲合郡主因為自小受盡寵愛，心思單純，並沒有苛待過從小喪母的玲瓏，可是徐父卻怕玲瓏的出現會惹得雲合還有女兒玲玉不滿，十五年來，一直對她不管不顧，讓她在那後院裡自生自滅。
這讓她如何能不恨？還好，她得到了太子的喜歡，現在更是懷了身孕，等她入主東宮之後，她要告訴這天下，有才有德又如何？還不是有了美貌就可以輕易擁有一切？
3
是夜，野貓的聲音叫得玲瓏心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後院向來沒有旁人來，所以雜草叢生，很是荒涼，這野貓也多了起來。
想著太子很快會來娶她，玲瓏的心裡安了安，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這裡的，她日後要住的必定是燈火通明的宮殿。
“玲瓏，玲瓏。”
“誰？誰在外面？”
拿起手邊的剪刀，玲瓏側身坐了起來。
“是我，雲華。”
聽到熟悉的聲音，玲瓏起身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的青年咧著嘴笑得歡快，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得像個姑娘。
“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還有咱們的孩子。”
玲瓏猛地將雲華拽了進來，嘭的一下關上了門，臉上浮現出怒火。
“你是要害死我嗎？我如今是太子的人，我肚子裡的是太子的孩子。”
雲華笑著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還是從懷中掏出一瓶藥，拉著玲瓏坐到床邊，溫柔地給她的臉上塗起藥來。
“今日我下朝之後，看到太子跟徐伯父聊了一會兒，徐伯父就臉色大變，生氣地拂袖離去了，我猜想可能是太子跟他提及了你的事情，所以我今夜偷偷翻牆過來，想見你一面。玲瓏，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入主東宮，只是……”
“好了，藥也抹了，人也看了，你該走了。”
玲瓏語帶厭煩。
“好，我走，你別生氣。”
雲華臉上仍是帶著笑意，等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卻只看到玲瓏背對他已經躺到了床上，他只好嘆了口氣，關上門離開。
床上，玲瓏手撫著小腹，目無表情，只那眼中流下幾滴淚。
4
一月之後，太子大婚，十里紅妝覆蓋了京都，那琳琅滿目的陪嫁更是晃花了人的眼。
“太子可真有豔福，一下子娶了徐家兩個美人。”
“切，那徐家大小姐才是明正言順的太子妃，那個二小姐，不過是個側妃罷了。”
“勾搭姐姐的夫婿，也不嫌臊得慌。”
“唉，要是我能娶到這兩個美人裡的一個，死也甘願了……”
眾人的話到不了玲瓏的耳邊，轎子裡，她身著玫紅色的嫁衣，神情恍惚。
太子的話過了幾日，仍如響雷炸在耳邊，“玲瓏，我也是沒有辦法，太子妃自然應當是身份尊貴之人方可以，而你是庶女，我也是沒有辦法。你放心，若你這次能夠成功生下皇長孫，日後我若登基，他必定是太子。”
司徒凌雲俊逸不凡的臉上滿是深情，環擁著玲瓏許下誓言。
玲瓏只能將不滿放入心裡，她愛極了身後這個男人，自十三歲時從院中的那驚鴻一瞥，她就在心裡裝下了這個男人。
為此，她可以用盡手段，所幸，她有這樣的美貌，司徒凌雲很快就被她所迷，許她太子妃。
只是如今太子妃當不成，有肚子裡的孩子，還有司徒凌雲的許諾，玲瓏心下安了幾分。
新婚之夜，太子自然是要陪太子妃的，玲瓏守著這空蕩蕩的寢殿，不知為何就想到了雲華。
她和雲華自小就是相識的，兩家的院子相鄰，他是鎮遠將軍的獨子，她是太尉府不受寵的庶女，本來是身份相別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地認識了。
六歲的雲華因為受不了老爹逼他練武，而用梯子偷偷翻了太尉府的後院躲了起來，正好碰到因為吃不飽飯偷偷哭泣的玲瓏，那年玲瓏三歲。
從那之後，雲華時常翻牆來給玲瓏送吃的、玩的，這一送就是十二年。玲瓏明白雲華對她的情意，可她想要的，雲華給不了。
玲瓏愛的不只是太子的人，還有他的身份，她要的是萬人尊崇，享受世人跪拜，而不是卑躬曲膝地仰望別人。
縱然她也曾因一時情迷，而跟他有了肌膚之親，可這肚子裡的孩子，必須是太子的。
所以他們兩人，註定是不會有結果。
鎮遠將軍府，雲華正跪在他爹面前，“爹，兒子求您，就讓我去宮裡當侍衛吧。”
“逆子，你可知道，我自小讓你習武，是為了讓你做個同爹一樣的大將軍，而不是讓你為了一個女人去宮中當個侍衛？”
“如果您不讓我去當侍衛，那我就一直長跪不起。”
“你……你是要氣死我不成？”鎮遠將軍的臉色鐵青，心裡卻是無奈至極，這個兒子向來固執，認準了事就從不悔改。
只是，想到那個妖妖嬈嬈的徐家玲瓏，鎮遠將軍心裡暗恨，既然看不上自己的兒子，以前還偏偏吊著他。
“那你就在這裡跪著吧。”鎮遠將軍怒極，甩門離去。
雲華只好無奈地一笑，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跪著，表達他的決心。
5
成婚已有兩月，雖說太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玲瓏的寢殿歇息，可玲玉還是很快懷了身孕，太子妃有喜，縱然玲瓏心中再不滿，也要前去探望。
玲玉一身紅色宮裝，頭上梳著祥雲飛天鬢，容色雖不及玲瓏嫵媚，可那一身雍容華貴的氣度是玲瓏比不了的。
玲瓏瞧著她身上的紅色，心裡微微發酸，這樣的紅，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穿的。
“恭喜姐姐懷有身孕，”
“妹妹來了，快快請坐。”
玲玉的臉上滿是因懷有身孕而帶的喜意，玲瓏客套了幾句就實在是忍不住，推說還有事就匆匆離去。
她剛離去不久，玲玉身旁的丫鬟暖香便神色憤憤道：“這樣一個狐媚子，娘娘讓她進來作甚？”
“太子對她很是寵愛，若我不讓她進來，豈不是顯得我善妒？我可不能因為一個玲瓏，敗壞了我賢德的名聲。”
語畢，喝了一口蜜水，神色帶了分狠意道：“以後會有機會收拾她的。”
在東宮再次見到雲華時，玲瓏已經懷胎九月，快要生產了，雲華一身侍衛服，跟著太子進了東宮，玲瓏正好坐在門口等著太子。
那一刻，玲瓏腦中浮現的不是雲華為什麼會在這裡，而是產生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
玲瓏生產的那日，太子不在宮裡，寢殿裡的人都被她支了出去，只剩下一個被她買通了的產婆，還有在簾外等著的雲華。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玲瓏喘息著看著產婆懷裡的女嬰，狠下心來讓雲華早就準備好的男嬰換了進來。
她早就買通太醫，知曉了自己懷的是個女嬰，那日看到雲華之後，便產生這個偷天換日的想法。
雲華不肯，她便痛哭著跪在地上求他：“雲華哥哥，我求求你，就幫幫我吧。”
這稱呼刺痛了雲華的心，自一年前，玲瓏就不曾再喊過他雲華哥哥，如今，她要求他，才肯喊一聲雲華哥哥。
“好，我幫你。”
雲華向來不能拒絕玲瓏的請求，這一次，也無法拒絕。
還沒等將兩個孩子穿上衣服換過來，寢殿的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冷著臉的太子帶著玲玉走了進來，身後，還有氣白了臉的皇帝。
事情鬧得極大，玲玉跟太子說，太子側妃玲瓏買通侍衛，企圖用男嬰來代替女嬰。
太子震怒，急急趕了回來，正好皇帝也來東宮尋太子，就遇到了這樣的一齣戲。
玲瓏看著那個仍是溫婉柔順的姐姐，卻沒有錯過她眼中的那一抹快意。
玲玉早就知道玲瓏和雲華的關係，也知道她要狸貓換太子的主意，可她一直忍耐不發，就為了在這一刻給玲瓏致命的一擊。
她如何不恨勾引自己夫婿的妹妹？什麼賢良淑德，什麼溫順謙和，不過是她迷惑世人的臉面罷了。
這個妹妹，本來在後院裡待得好好的，誰曾想忽然有一日那個醜陋的胎記不見了，容色變得異常地豔麗，還成功勾引上了太子。事出反常必有妖，是以，嫁入東宮之後，她一直派人盯著玲瓏。
所以才能被她發現了玲瓏私會雲華的事情。
偷換皇室血脈，是能誅九族的死罪，只是玲瓏畢竟是太子側妃，還生了一個小皇女，是以皇帝只是命太子將她送去了冷宮，讓她自生自滅，皇女則交給太子妃玲玉撫養。
而云華，念在鎮遠將軍一生為國的功勞，皇帝只判了他一人死刑。
雲華斬首的那日，玲瓏躺在在冷宮裡的破床上，因為生產之後沒有得到照顧，身下的汙血早已凝固。
她掙扎著起身焚香禱告，紅光閃過，鳳鸞仍是白髮紅衣地出現在她面前。
“鳳大人，我還要再換，我要母儀天下，我要成為太子妃，這次，我用命換。”
鳳鸞嘆息著看著地上這個狼狽卻不減半分麗色的女子，搖了搖頭。
“你的壽命還有半年的時間，我從不做賠本的買賣。”
玲瓏一愣，眼角滑過淚水，似被抽乾了精力般癱坐在地，面上帶著絕望的神色。
“你可知，美人面的代價是什麼？”
玲瓏呆呆地望向鳳鸞，搖了搖頭，當日她為了美麗，並沒有問到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只是固執地覺得，沒有什麼代價能比得了一張美人的面孔，有了美人面，還愁得不到地位？
“你的真心，沒了真心，你將永失所愛，孤獨終老。”
見玲瓏仍是茫然的樣子，鳳鸞用手幻化出一面鏡子，上面浮現的人影，正是當初年少時面部有胎記的玲瓏，還有那個愛笑的雲華，兩人相依偎著，那時的玲瓏笑得幸福而滿足。
“你本可有一段美好姻緣，他不會因你的容貌而對你疏遠，還對你不離不棄，卻因為你心底的貪念，害了一個真心對你的人。”
鳳鸞看著玲瓏聽完她話失聲痛哭的樣子，心裡只餘嘆息，漸漸消失在原地。
從此，冷宮裡的日日夜夜裡，玲瓏一遍遍地夢著當初和雲華在一起的日子，醒來之後，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折磨裡。
半年之後，就再也沒有了生息，只是為她斂屍的人，頗為驚訝於她死亡之後還異常美麗猶如活人的面孔。
幽冥典當館，鳳鸞用水鏡看到玲瓏生息盡消，靈魂離體，就再也沒有心情繼續看下去。
鳳鸞左手浮現出一團白色的光暈，那是玲瓏的真心，她口中吐出一顆紅色的珠子，將光暈吸了進去。
鳳鸞將珠子又重新吸回體內，閉了閉眼，長舒一口氣。
很快，很快，她就不必再頂著這張假臉，困在這骷髏裡生活了。
想著冷宮裡寂寞死去的玲瓏，鳳鸞不無諷刺地想，開的是幽冥典當館，那裡面住著的自己，可不就是魔女麼？
門外，曼珠沙華開得更加絢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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