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推薦|生凌志:門神(二)

重点推荐|生凌志:门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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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推荐|生凌志:门神(二)

// 主持人的話:本期推薦兩篇自然來稿。生凌志的小說略顯粗糙,但在粗糙中倒有一股當代小說難得一見的事關命運的力量,讓我想起了魯迅的《故鄉》。楊斐,一看就是熱愛文學的那種女青年,行文中有濃厚的文學情結。他們未必代表不同的寫作方向,但可以較為立體地表現 90 後寫作者們的熱情和努力。

—— 曹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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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 神

| 生凌志

我二十歲時,還沒有讀大學。和我同齡的人,讀技校的,都快要畢業了。當時我堅持要考電影學院, 甚至立誓,考不上就不剪頭髮。留了將近一年的頭髮, 拖到脖子邊上,覺得自己像個搞藝術的。學校門口的理髮店裡,剪頭的大哥勸我說,你這個頭髮,我給你燙一下,你就是貝多芬。我當時有過心動,因為我最喜歡的一個南斯拉夫導演就披著一頭長卷發。在我還沒決定要燙頭的時候,我們班主任把我扯到了辦公室。他是個謝頂,頭頂上都禿光了,只剩下耳邊一圈苟延殘喘,仿若盤山公路。我們同學給他起外號,叫他謝頂,或謝老師。當時謝頂惡狠狠地盯著我的頭髮說, 你給我把這個二鬼子頭給剪了,我說我不剪,頭髮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憑什麼干涉我的身體生長。謝頂說,就憑我是你老師。我依舊說,不剪。他講道理講不過我,就打電話把我爸叫來了。謝頂當著整個辦公室所有老師的面,把我罵了一頓。我爸當時站在一旁, 一句話都不說,我不知道他是在生氣,還是在羞恥, 又或者是在思考。我正準備再次跟謝頂辯駁時,我爸突然從辦公桌上抄起一把剪刀,兩步朝我走過來,一手揪住我的頭髮,另外一手揮舞剪刀,咔嚓一聲,一把頭髮從他手心滑落。與此同時,他咬牙切齒地喊道, 你再給我犟!我反應過來時,想要躲開,於是在辦公室裡四處亂竄。我爸依舊緊握剪刀,隨時朝我刺來, 辦公室的老師忙著拉架。最終,我屈服了,跟著我爸去理髮店,花了八塊錢,剪掉了頭髮。

那年過年期間,我感覺很壓抑,經常白天跑出去, 到半夜才回家,沒地方去的時候,我就跑去老家薛鎮。薛鎮還有我們家的宅子,只是沒有住人,那兩年也沒有租出去,就閒在那裡。離我們家沒多遠,就是薛有福家。那是個大年初五,我走在薛鎮的路上,聽見兩個農村婦女在聊天。其中一個說,薛有福在礦上偷金子,讓人給逮住了。她又說,薛有福跑去雲南跟人挖礦, 在施工隊裡開升降機,用刀子劃破大腿,把小金塊塞肉裡。我躲在一旁,裝作在玩擦炮,以便聽她們講故事, 結果越說越驚心動魄,但也越離譜,我一想,她這講的不是闖關東嘛。我從她們身邊離開,直奔薛有福家。

到他家門口時,門上的門神赫然站立。仔細去看, 會發現兩邊不太對稱,一高一低,有一邊還滿是褶皺, 估計是貼得不用心。我推開門,朝裡面走去。薛有福的媳婦正在屋裡生爐子,她蓬頭垢面的,穿著髒兮兮的花棉襖,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我說,嬸子, 我找三叔。她看著我,愣了一下,好像沒認出來我是誰, 但還是給我指了指,說,他在東屋。我轉而走去東屋, 東屋的屋門是雙開的,門上有玻璃,左右兩邊各貼著明星海報,一個是唱歌的周杰倫,另一個是打球的科比,左右對稱,和大門上的門神如出一轍。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兩個人像是專門守護東屋的門神。

我走進去,看見薛有福半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機裡在播《西遊記後傳》。我進門便叫三叔。薛有福當然認得我,他看見是我,忙說,呦,你怎麼來了。他想站起來迎接我,但只是做了個起身的動作,然後指著大腿說,年前幹活給碰傷了,不好站起來。我說, 不用,三叔你坐著就是。我朝他大腿上看過去,黑色棉褲的一條褲腿是經過改造的,空出來的腿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一看到這,我便想到剛剛聽到的談話,說薛有福偷金子的事情,不知是真是假。我還在想著這事時,薛有福開口問我,下學了嗎。

這是我們那兒的說法,下學了嗎,意思是問從學校裡出來了嗎,也就是說,還有沒有在上學。我回答說, 還沒。薛有福又問,在哪上大學呢。他以為我在讀大學。我說,還沒考上,在復讀。薛有福一算,覺得也不對勁。於是我先說,第三年了,高六。薛有福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說,我想考電影學院,考不上,我就不上大學去。薛有福流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但還是繼續問, 你考電影學院,得考多少分。因為他兒子也在讀大學, 前兩年剛剛經歷過高考,他大概知道考試分數。我說, 考電影學院,得先考專業課。薛有福又問,那專業課怎麼考。我說,就是考你看的電影,還有寫的文章。薛有福噢了一聲,然後說,你都看什麼電影。我想了想回答說,都是藝術電影。薛有福便沒再說話了。

電視機裡還在播放《西遊記後傳》,正演到白蓮花被押在刑場上,千鈞一髮,孫悟空從天上扔下來一塊黃布,上面寫著:神靈不樂,速放白蓮。刑場上的官員被嚇傻了,趕緊宣佈釋放白蓮花。於是,喬靈兒和白蓮花重新抱在了一起。這一段很精彩,我和薛有福都盯著電視機看。屋裡很安靜,我倆誰也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薛有福才對我說,這個電視拍的不孬。然後問我,你以後也能拍這個不。我說,不比這個差。

我又想起來他屋門口的周杰倫和科比,便問他, 門口上的畫是你貼的不。薛有福以為我問的是大門上的門神,於是說,我腿沒好利索,讓小新(他兒子) 貼的,他幹活不行,貼得邋邋遢遢,不板正。然後又補了一句說,這一年到頭,都還得靠門神保佑,門神可別生氣。我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門口的門神。於是我重新問,東屋門上的畫是你讓貼的不。薛有福這次聽明白了,說,那是小新的畫,他娘貼的。我又問, 你知道那是誰不。薛有福說,管他是誰,我不認的。我笑著說,也是門神。薛有福跟著也笑了,補了一句, 外國門神。

然後,薛有福又跟我聊了一會兒考試的事情,他鼓勵我說,有理想很好,爭取今年一定考上。我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薛有福又說,等以後我看你拍的電影。我看他笑得很燦爛,於是說,好。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次約定,總之很草率,也很荒唐。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去北京考試。我爺爺給我拿了五百塊錢,讓我考試留著用。我跟爺爺說,我今天去薛有福家了。爺爺問,給他拜年了嗎。我說,沒磕頭。我爺爺說,大過年的去,你不磕個頭不像話。我發現我把這事給忘了。

我爺爺又說,薛有福是個講究人,也是個場面人。前幾年有錢的時候,要場面,我回薛鎮,他都給我玉溪的煙吸。這兩年沒掙著錢,但也要場面,你過年去他家,不給他磕頭,他得生氣。我想了想,應該不會, 因為我們聊的很歡樂。最後告別的時候,他還想出門送我,但站不起身來,就坐在屋裡面,看著我走出東屋, 離開他家。

大年初七的早上,我去北京參加考試。一週後, 我進了複試,又一週後,公佈三試名單,我落榜了。

大概有三年多,我都沒有再見過薛有福。再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是在正月十五,我爸和我爺爺聊天, 說薛有福的媳婦讓大車撞死了。具體怎麼回事,誰也沒見到,都是口口相傳。據說,薛有福的媳婦大晚上騎著電動車,從村子口往大馬路上去,半夜裡,大貨車司機沒看清路,連人帶車一起撞了。

那時候我正面臨大學畢業,上半學期已經在一家廣告公司實習過了,所以也不著急返回學校。我本來在想,要不要回趟薛鎮,去看看薛有福。我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荒唐而草率的約定。薛有福曾經說,他以後要看我拍的電影。當然,我猜測,他自己都把這句話給忘了,但我還記得。事實上,我沒有考上電影學院, 而是去了一個三本院校,讀的專業叫廣播電視編導。我們整個班裡,只有兩個人看過庫斯圖裡卡的電影, 這讓我覺得很傷感。大三大四這兩年,我跟著學校裡的老師,拍了很多次婚慶和宣傳片,唯獨沒有做跟電影相關的事情。

當然,這些都和薛有福無關,他此時正沉浸在喪親的痛苦中。我不是不忍心去打擾他,而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打擾他。

後來聽我爺爺說,薛鎮的人都傳言,說薛有福的媳婦,是他們家門神剋死的。

他媳婦出車禍是在年後。年前,薛有福和他媳婦整天打架,好像是因為薛有福在外面胡搞,被他媳婦抓到了。他媳婦天天罵他,他也理虧,就不還嘴。有一回,約著村裡的夥計在家裡喝酒,喝多了,說起了關於女人的事情。他媳婦聽見了,又破口大罵,夥計們都在場,薛有福覺得臉上難堪,又趁著酒勁,打了他媳婦一巴掌。他媳婦這下不願意了。等薛有福酒醒過來,才發現媳婦回了孃家。等了一個星期,都沒回來,薛有福買了菸酒糖茶,去孃家邀她回來,媳婦死咬著嘴,說不回。又過了一個月,快到年關了,媳婦還沒回家。薛有福去給媳婦孃家送節禮,順帶著認錯, 再請她回家,但媳婦依然沒松嘴。

大年三十那天,媳婦還是沒有回來。那年兒子也在深圳定居了,第一年不回家過年。到了三十下午, 天都快黑了,薛有福站在家門口望出去,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鞭炮聲。薛有福便拿出新的門神和熬製好的漿糊,把門神貼在門上,一個人回家裡去了。

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舊時貼門神有個講究,說是家裡人都回家了,才能把門神貼上,要是貼完之後,再有人回家,門神不認這個人,不僅不會保佑,還會有災禍。當然,這些沒有科學依據,但村裡人信這個, 尤其是老一輩的。

三十那天晚上,薛有福貼完門神後,天就黑了,回屋下餃子的時候,他媳婦突然拎著包裹回來了。薛有福自己都沒想到。媳婦說,自己是被孃家人勸回來的。三十當天一大早,孃家人來來回回地勸她說,無論多大的事,都得回家過年,年後再說。於是中午之前,她就從孃家出來了。但她覺得不能回來,因為咽不下這口氣。從孃家出來後,就在路上走,走了好久, 都沒有回薛有福家,最後走在路上,實在是太餓了, 路上也沒人賣吃的,她知道孃家不讓回了,於是只能回到薛有福家。媳婦說完,鍋裡的餃子正好開了,飄浮上來,在水裡搖搖晃晃。薛有福給媳婦盛了一碗, 媳婦沒再吵架,兩個人一起過了除夕。

至於年後的幾天,薛有福和媳婦也沒再起爭端。據說,薛有福給媳婦徹底認了錯,並立了保證。這件事情好像就翻篇過去了。正月十三那天,媳婦晚上騎電動車回家,讓大貨車給撞了。

整件事情就是這樣。於是村裡有老人說,是門神剋死了他媳婦。

那時候整個薛鎮,過年貼門神的不過三五戶。大多數人家,都是門心上兩個“福”字,門垛子兩邊一副對子,類似“新春新歲新氣象,迎財迎福迎吉祥”, 然後門簷上一則橫批:歡度春節。這是新時代的祈福。大家似乎覺得,有沒有門神,也無所謂。而且,路邊上賣門神像的也越來越少了,很多地攤上只有春聯。要是問他,為什麼不賣門神,他說往年進的,不好賣, 今年乾脆連進都不進了。

薛有福媳婦的喪事辦的很簡單,正月十五之前就完事了。

那幾天裡,我實習的廣告公司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繼續回去工作,我沒有給他答覆。因為我並不喜歡那些工作,每天要面對各種 PPT,無聊透頂。以前薛有福告訴我,考上大學後就能坐辦公室,可是現在滿世界都是大學生,畢了業都能坐辦公室,圍著一塊辦公桌,像農民圍著一塊土地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過城市的人管這叫朝九晚五。這種生活不僅讓我覺得無聊,甚至有些絕望。可是更讓我絕望的是,除此之外,我好像沒有別的出路。之前聽一個導演說,想搞電影,必須要去北京。可是北京那個地方, 我只在小時候去看過一次天安門升旗,那裡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說到底,我心裡全是害怕。

在我決定返校的前幾天,我爸讓我開車載他回薛鎮辦點事。那是一個晚上,大街上燈火通明,小路上還是一片漆黑。停好車後,我爸去辦事,我呆在車裡等他。

當時已經立春過後很久了,天氣漸漸轉暖。即使是晚上,也不會覺得太冷。我從車上下來,在薛鎮的大街上瞎逛,走著走著,沒幾步路,就走到我家宅子附近。我意識到薛有福家就在前面,於是我又朝前走了幾步。快走到的時候,我心裡竟然生起一份期盼, 好像是去見一位老朋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需要坐下來好好聊聊,我甚至想要把自己內心的焦慮講給他聽,即使他未必能給我指點。走到他家大門口時,看見大門上兩個門神還在那兒,他們面目凝重,一日長於百年。看到他們那一刻,我心裡的期盼好像落下來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停在了門口。我知道, 我不會走進薛有福的家裡去了。我告訴自己,也許他不在家。突然,我又覺得,如果這時候,薛有福從家裡走出來,看見了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要上前跟他打招呼,我需要解釋什麼嗎,只是碰巧路過,還是故意造訪?如果他問我近況如何,我該如何作答?複雜的思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決定從他家門前離開, 或者說是逃走。

於是,我轉過身去,拐進了一條漆黑的小路,朝停車的地方返回。

畢業之後,我去了北京,做過很多份工作,在劇組幹過製片助理,在電視臺幹過攝像助理,去後期公司,專門給視頻素材合板,又在編劇工作室替小有名氣的編劇蒐集資料,總的來說,我沒有離開電影的行當,但一直都是個助理。混了四年,總算穩定下來, 在一個影視公司裡做策劃。部門的總監給我允諾,說不出兩年,我就能做上策劃經理。因為多次復讀的緣故,現在我已經二十八歲,兩年後就三十了。我想起看電影史的書上講,戈達爾三十歲已經拍出《精疲力盡》,特呂弗三十歲之前就把《四百擊》拍出來了。而我三十歲,就快要當上策劃經理了。我並沒有為此而難過,因為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於是,我抱著辛酸的僥倖度過了在北京的一個又一個夜晚。

有時候我會想起薛有福,即使是在北京的時候。他篤信門神能保佑他,於是一年又一年地在門上貼門神,從未間斷。我不知道門神是不是暗中給了他保佑, 但從他的生活條件來看,好像並沒有。最早我認識薛有福的時候,他是薛鎮的有錢人。後來慢慢就不行了。這兩年,聽說混得更差勁。還去深圳待過一年,因為他兒子在那裡定居,他把這些年攢下來的錢都給他兒子買房用了。當然,也沒有攢多少。在深圳那一年, 他什麼事也沒幹,呆在家裡,身上起滿了溼疹。北方人到了南方,都會有不適應。薛有福更為嚴重,又疼又癢,反覆發作。最後,薛有福從深圳回來了。

他一個人住在薛鎮,也不知道在做什麼。我聽我爺爺講,整個薛鎮上,只有他一家過年還貼門神。他是如此的虔誠,還是說,他只是懶得改變。我有時候在想,我如果是薛有福,也相信門神的話,是不是要把盧米埃爾兄弟的畫像貼在門上,兄弟兩個,左右各一幅。想到這兒,我就想笑,別人肯定會覺得我有病。但如果真能保佑的話,我也願意這麼幹。

我突然覺的,薛有福是真的相信門神會保佑他。我決定過年回家,去找薛有福好好聊聊,說一說自己這幾年的經歷,也問問他怎麼樣了。

今年過年回家,遇見了不少老熟人,有同學也有鄰居,都是好久沒見了。甚至年二十七的下午,我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蒜瓣兒,碰見了高中的班主任。自從畢業後就沒再見過。我倆迎面撞上時,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上來就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謝頂,我差點脫口而出,叫他謝老師。我努力去回想,實在不記得他姓什麼了,只記得謝頂這個外號太響亮。我沒有加上姓氏,直接叫了一聲,老師, 我倆寒暄了好幾句,甚至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要不要去他家坐坐,就住附近。我忙說,不了不了,還有事。分別之後,我才想起來他打電話叫我爸去學校給我剪頭髮的事情,當初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他整我整得心力交瘁。大家再見面時,卻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年三十那天中午,我主動請求回薛鎮貼春聯。到那兒後,我先把家裡的春聯貼好,然後走去薛有福家, 快走到時,我看見他家門口周圍長滿了雜草,好像很久沒人來清理了。再走近時,門口是乾淨的,只是雜草長在兩旁。但讓我覺得驚訝的是,薛有福家的大門上貼著兩個大大的“福”字,兩邊門垛子上空著,上面是一副橫批。我看到時,甚至覺得走錯了地方,左右再去看,發現沒錯,這正是薛有福的家。我走上前去,仔細地看,門上還有長方形的印記,已經很淺了,那是以前貼門神留下來的。我沒有想到,他們家的門上竟換成了“福”字。

於是,我敲了敲門。過了很久,都沒有人回應。大街上有兩個小青年路過,他們和我年齡差不多,只是留在了農村。他們看見我在敲門,其中一個對著我說,薛有福一大早就把對子貼好,回城裡上班去了。說完,他們繼續走。我叫住了他們問,薛有福去哪裡上班了,剛才那個人便說,在小區給人當保安,看大門。我又問哪個小區,那人說不知道。我繼續問,他家怎麼不貼門神了。那人說,去年就沒貼了。另外一個人說, 前年也沒貼,沒貼門神都好幾年了。幾年了,我追問。至少得三四年了,那人回答。我算了算日期,好像就是薛有福媳婦去世那年。我又回想起我爺爺說過,整個薛鎮就只剩下薛有福一家在貼門神了。

我越想越覺得混亂,實在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因為薛鎮上有人傳言,門神剋死了薛有福的媳婦,他就不貼門神了,這會不會是真相。我不知道。

回城裡的路上,街邊有商店都還開著門,遠處有鞭 炮聲不時傳來。最近幾年,路上的那種火鞭鋪子已經沒 有了,因為影響市容,不允許搭。我路過友誼廣場的時 候,想起薛有福以前的火鞭鋪子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那裡現在新建起了一棟大樓,還是個高檔小區。

到家後,我奶奶和我媽正在包水餃,她們面前是一臺液晶電視,掛在牆上,看的還是中央一臺。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準備的飯菜,有涼有熱,有素有肉,一切好像都沒變。窗外時不時傳來鞭炮聲,讓人聽不清電視機裡在說什麼。

等鞭炮聲過去,我爸從屋裡拿出一瓶白酒,吩咐我起開,分別倒上。我跟我爸說,今天回薛鎮,看見薛有福家的大門上貼了福字。我爸沒接話。我意識到, 他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我又說,薛有福他們家以前都貼門神。我爸說,現在哪還有人貼門神。我一邊倒酒, 一邊聽我爸嘮叨。他說,現在用不著門神了,你看咱小區,都有保安,保安就是門神。我一想,突然覺得, 我爸說的很對。我又想起白天的遭遇,那個薛鎮的小青年說,薛有福在幹保安。這麼看來,薛有福就是門神。

他這麼相信門神,最後成為了門神。也許這就是真相。我倒酒時走了神,白酒從酒杯裡溢出來了,灑在桌上。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用抹布擦乾。

我又想問我爸,薛有福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不貼門神的。話剛說出口,外面又響起了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北京已經禁燃了,我們家鄉還沒有,不過應該也快了,這算是禁燃之前最後的狂歡。鞭炮聲響完過後,外面又傳來了禮花爆破的聲音,我朝窗戶外望,有好幾束火光衝上天空,然後炸裂開。我走到窗邊去看,那些火花四散開來,和以前過年時一模一樣,比如,薛有福躲債的那個除夕夜晚。今年的此時此刻,薛有福應該坐在某個門衛處過除夕吧。往年和今年,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薛有福也在看的話,我想,我們看到的煙花,應該是同一片景象。

▼ 全文完

(刊於《青春》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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