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公元1083年。

這一年,曾鞏死了。曾鞏與王安石同列唐宋八大家,少年時曾作伴遊歷。王安石名聲未顯時,曾鞏將他引入了歐陽修門下。這一年,富弼也死了。富弼年輕時,范仲淹就認定他是王佐之才,還把他的文章拿給晏殊看。晏殊看了讚歎不已,於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范仲淹,就是寫《岳陽樓記》的那個范仲淹。晏殊,就是那個寫“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的太平宰相。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這一年,是蘇東坡貶謫黃州的第三年。某天晚上,蘇東坡酒醒之後再次喝醉,暈暈乎乎趁夜色歸來。家中人早已睡著,敲門也沒有人答應,東坡先生只得拄著柺杖傾聽江聲。放眼望去,但見夜闌、風靜,大江緩緩奔流,蘇東坡長恨此身非所有,忽然無比希望“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長江橫貫,黃州多湖。謫居黃州四年,黃州的江湖就成了蘇東坡的江湖!他在這裡縱情山水,歌詠風月,自然也少不了悠閒垂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釣魚之於古人,是一種風雅,是一種情趣,也是一種寄託。閒來無事,邀三兩好友,溫一壺酒,攜一杆釣,在山水間消磨一天,可抵十年塵夢。

唐代詩人張志和辭官歸隱後,最大愛好就是泛舟江湖,以釣為樂。他流傳至今五首《漁夫詞》,尤以第一首最為著名:“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蒼巖白鷺,桃林十里,流水清澈,鱖魚肥美。一位漁翁頭戴青色箬笠,身披綠色蓑衣,在斜風細雨中悠然垂釣。時值春江水漲,煙雨迷濛,滿眼如詩如畫,釣不釣魚倒在其次了吧?

如果說起“在釣不在魚”的傑出代表,白居易當仁不讓。他釣魚只是偶爾為之,“偶持一竿竹,懸釣在其傍。”所以他的釣魚水平大約是不高的,垂釣之時眼中所及是“微風吹釣絲,嫋嫋十尺長”,恍恍惚惚便靈魂出竅,“人魚又兼忘”了。他來釣魚,竟然能把人與魚都給忘掉,於是“但弄秋水光”,只顧著欣賞秋水風光去了。在白樂天看來,釣沒釣到魚並不重要,只要盡了釣興,回來照樣開心地喝酒。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白居易的釣魚境界太過高致,一般人是萬萬體會不到的,就算與他同時代的大詩人柳宗元也不能。白居易和柳宗元,文名差相彷彿,但因個性有異,仕途發展大相徑庭。與其境遇相對應的,柳宗元釣魚也顯得孤寂苦悶許多:“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萬徑,人鳥絕跡,一葉孤舟,一個老翁,在大雪覆蓋的寒江上獨釣江雪。柳宗元這魚釣得,算得上“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釣魚之於我,卻不算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我害怕蚯蚓。除了姜太公以外,大凡釣魚,總得在釣鉤上掛一截蚯蚓才行,否則恐怕只有鬼才會咬鉤。蚯蚓那溼溼黏黏的身體,我是萬萬不敢用手碰的。所以家住東湖畔,卻難得釣一回魚。好不容易曾釣過一次,我卻一度對著在餌筒裡活蹦亂跳的蚯蚓一籌莫展。最後還是多虧一位女性朋友,一邊嘲笑著我的慫樣,一邊幫我把蚯蚓穿好。

魚塘裡餵養的魚大抵都比較好釣,只需一會功夫便可以釣不少。魚塘主人樂呵呵地收了錢,幫我們用塑料袋裝好。我見這幾條魚張著嘴直喘氣,很艱難的樣子,於是打算往袋裡灌一點水,這樣魚們興許會好過一些。魚塘主人勸阻了我。原來,魚在缺水的時候,會分泌一種泡沫狀的粘稠液體包裹全身,保護它儘量活得更久。如果只加一點點水,不僅無濟於事,反而會因稀釋掉這層液體,讓情況變得更糟。

這是我對“相濡以沫”這個成語最深刻的一次認識。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相濡以沫的引申意:人處艱難,不離不棄,守望相助。我一直以為這是這個成語的本義,直到讀了《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泉水乾了,兩條魚相互吐沫潤溼保命。但是與其艱難生活在一起,不如各自到更廣大的天地裡去,在江湖中兩兩相忘。

這大約是“江湖”二字最早的出處吧?

這方江湖,容得下千古憂傷


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看到江湖這兩個字,我就似乎看到一派秋水長天,千里煙波,就會有莫名的感慨和嚮往。

江湖到底是什麼?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江湖是一種自然環境,是遼闊的江河湖海,莊子說的“不如相忘於江湖”就是這個意思。杜甫說的“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也是這個意思。黃庭堅說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大致也是這個意思。只所以說大致也是,是因為此時的“江湖”已經有了其它意思。

江湖也是一處謫居之地,一次險峻的人生逆旅,隱士陶淵明就曾感慨“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所以范仲淹會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所以王安石會說“超然遂有江湖意,滿紙為我書窮愁。”所以方文會感嘆“江湖常有廟廊憂,逢人好談天下事。”這裡的江湖,對應的是離朝堂很遠很遠的民間。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江湖還是四面八方,是一個特定的地理區域或者社會環境。所以曹操曾如此說:“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九州不平,便不讓位,這是一種時不我待的決心。蘇轍嘆顛沛流離則言“流落江湖東復西,歸來未洗足間泥。”他四處流落,歸來後還沒來得及洗乾淨腳下的泥土。

江湖,還是一個令人悠然神往的武俠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俠客們既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快意,也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

這一方江湖,天大地大,山長水闊,盛得下萬丈紅塵,也容得下千古憂傷。

蘇東坡的江湖在山水之間


蘇東坡的江湖,既是江河湖海地,也是流放貶謫處,所以既有豪邁快意,也有寂寞無奈。他的江湖,若在廟堂前,不在廟堂前,似在山水間,只在山水間。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在他身上,儒道思想一直並存不悖。他應舉入仕,自然信奉“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儒家入世理想,渴望“學而優則仕”,立功、立德、立言,經世治國。所以,蘇東坡在朝為官總是勤勤勉勉,頗有政聲。他在徐州任職時,帶領百姓抗洪抗旱,勸農耕桑,還成功開發了煤田。他在杭州任職時,也是大力興修水利,為民造福。《宋史》評價他為“器識閎偉,議論卓犖,文章雄雋,政事精明。”歷任四朝皇帝,各個都看重他的才能,說他是“天下奇才。”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然而從烏臺詩案後,老莊思想對他的影響漸深。他的豪放、瀟灑和放達背後,帶著越來越多道家虛無的影子。所以,他的豪放瀟灑和他的孤獨蕭瑟也是並存的,平分秋色,不分軒輊。他可以豪邁雄壯地高唱“大江東去浪淘盡”,也可以荒涼孤寂地低詠“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他一邊“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西北望,射天狼”,一邊卻“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明月夜,短松岡。”

自黃州開始,蘇東坡與他的江湖漸行漸近。這一方江湖,賦予了他超然物外的曠達,賦予了他特立獨行的瀟灑,也給了他如萬斛泉湧的靈感,給了他如庭中積水的空明,給了他無邊無際的蒼茫遼闊,給了他沿流千古的不絕美名。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他的江湖很大很遼闊,“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煙波浩渺,氣象萬千。所以,他想要“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於是,他從徐州來到杭州,從杭州來到黃州,從黃州來到惠州,從惠州來到儋州。他腳下的江湖越來越大,越來越遼闊,遼闊到浩瀚無邊。遼闊到當他回首望去,帝都消失在煙霧繚繞、山窮水盡處。

他似乎有一些遺憾,又似乎沒有遺憾。其實大可不必遺憾,因為在收穫的同時,總得放棄一些東西!

人生成敗,多出於有意無意的選擇!

東坡的江湖,在漸行漸近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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