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宗師的陰影籠罩下，
他硬是開天闢地，自創一派。
01
公元790年，在洛陽福昌縣，一個男孩誕生了。他身體很差，又瘦又小，父親卻很愛他，希望他健康成長。
於是，父親給他取名“李賀”，字“長吉”，希望他一生都吉祥。
李氏家族雖有皇室血統，但他這支血脈，早已日益式微。父親李晉肅不過是個小縣令，俸祿微薄，家中田產無幾。
李賀的氣質很憂鬱，不愛說話，眼裡經常閃著奇特的光。
“孩子，你長大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呀？”家人問。
“我要成為詩人。”李賀淡淡的說。
“得了吧。”家人一聽頭都大了，“寫詩早已沒有出路了，李杜、王孟、高岑這些猛人，世界上的好詩早就被寫光了，還不如寫散文呢。”
李賀望了望天，冥冥中彷彿有聲音在問他：“你真的要寫詩嗎？”
“是，我要寫詩。”李賀堅定地說。
他的目光穿越雲層，直達蒼穹，詩聖、詩仙、詩佛、詩魔、詩豪、詩狂都有了，真的沒有位置了嗎？
位置倒還有，但沒人敢去。
這個位置是詩鬼，風格是魔幻。
那就我讓來試試吧！
每天早上，李賀騎驢外出，靈光乍現時，立刻寫下詩句投入揹簍，非常用功。
母親看到李賀因刻苦寫詩而日漸消瘦，就常催他約小夥伴上街玩。可他偏不，他喜歡去有神話的山林，甚至去墳場，研究起墓誌銘，寫出的詩帶著鬼魅的字眼。
02
18歲那年，李賀騎著心愛的小毛驢去了洛陽，準備干謁擁有百萬粉絲的大V韓愈，希望得到韓愈的薦舉。
這天，韓愈剛送走客人，疲倦之極。此時，助理走進來，把厚厚一摞詩稿碼在書桌上。
“今天收到的稿子有點多……”
韓愈打著哈欠，本想今天不再看稿，然而，有一句詩吸引了他的目光：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韓愈渾身一個激靈，精神立馬來了。
沒有任何鋪墊，開頭就是兵臨城下，兩軍對壘這種驚心動魄的大場面，下面的節奏能撐得住嗎？
很快，韓愈就發現自己的擔憂實在太多餘：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絕了！
能把邊塞詩寫得如此激情悲壯，又如此悽豔斑駁，有唐一代，前所未見！
韓愈大為興奮，立即把這首詩發給了皇甫湜。
皇甫湜一讀此詩，也是連聲讚歎，嘖嘖稱奇。要知道這個皇甫湜，可是極為高傲之人。
次日，韓愈與皇甫湜兩人馬上去到了李賀家，親自為其打call。
18歲的李賀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機遇，他寫下：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鉅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照耀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高軒過》
韓愈二人，相當高興，邀李賀同乘馬車，至酒樓大醉而歸。
03
有了韓愈的力推，李賀人氣大增，迅速漲粉。
按照出名的正常節奏，接下來自然是金榜題名，官袍加身，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可惜，人生如戲。
所以，當18歲的李賀打算進京趕考時，老家發來一封加急電報：孩兒速歸，你爹掛了！
李賀白白錯失第一次科舉機會。
三年之後，21歲的李賀再現考場，準備一戰功成。
可沒料到半路又出么蛾子，順利通過地方選拔的李賀卻被人舉報，李賀父親名為晉肅，“晉”與“進”同音，李賀當避父諱，不得參加進士考試。
就是如此荒唐，而主考官竟然也信了，硬是吊銷了李賀的准考證。
李賀哭了，他心淡如水。
韓愈怒了，他寫下《諱辯》為李賀據理力爭：
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父親名裡有“晉”，兒子便不能舉“進士”；若父親名為“仁”，是不是兒子也不能為“人”了？
韓愈的發聲，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然而，主考官才不管這些，不讓你考你就不得考。
看著其他讀書人奮戰考場，自己卻只能騎著瘦驢黯然返鄉，李賀心中萬念俱灰：
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
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
在古代，對讀書人來說，科舉考試幾乎是唯一出路。
終生無緣科考，對李賀而言，是致命的打擊。
04
20歲，是一個人擁有無限可能的黃金時代。雖然備受打擊，但李賀仍心存希望：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不久，在韓愈的全力支持下，李賀被授職奉禮郎，“掌君臣版位，以奉朝會祭祀之禮”。
此後，李賀在京城待了三年，與張徹、沈亞之、崔植等文人交遊，仕途雖不如意，詩歌創作卻迎來了高峰期：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白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溼寒兔。
——《李憑箜篌引》
吳興才人怨春風，桃花滿陌千里紅。
紫絲竹斷驄馬小，家住錢塘東復東。
……
請君待旦事長鞭，他日還轅及秋律。
——《送沈亞之歌》
然而，硬撐了三年，卻沒看到任何升遷調任的希望，而身邊的新朋故交，先後進士及第，大多春風得意。兩相對比，李賀苦悶之極。
他本就孱弱的身體，每況愈下。
公元814年，失望的李賀辭官返鄉。
途中，眼見藩鎮四處作亂，耳聞西北再起烽煙，又念及自身入仕無望，報國無門，李賀不由得撫今追昔，百感交集。
他吟出了的千古名句：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金銅仙人辭漢歌》
這句“天若”，設想奇偉，意境遼遠，被司馬光贊為“奇絕無對”。
後世很多粉絲也愛拿這句詩做對子，但一直對不出旗鼓相當的下聯。直到宋朝有個大V對了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震驚四座，遂成為千古絕對。
05
辭職在家的李賀，心情難以明朗，但依舊筆耕不輟。
此時，李賀想給自己另一條路，他想投筆從戎。
為此，他還寫下了《南園十三首》：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南園其五》
病情好轉後，他便前往潞州。經好友張徹推薦，在昭義軍節度使的府中，當起了幕僚。
可李賀沒想到的是，自己最後的一點幻想很快破滅了。
由於朝廷軟弱，藩鎮跋扈，他所在的部隊一直遭受種種冷遇和打擊。
三年之後，將帥請辭，行伍解體，李賀再度成了無業遊民。
文不能治國安邦，武不能馳騁疆場。
失意落魄的人間生活，卻為李賀開闢了另一片天，他用筆為自己構建一個奇幻瑰麗的小宇宙。
在這個幻想世界裡，他可以遨遊太空，俯視人間：
《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溼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菸，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詩裡，李賀用逆天的想象力描摹出奇幻的宇宙夜景，月宮一夜，世上千年，人間的滄海桑田，不過是轉瞬之間，九州大地如同九點菸塵，浩瀚的海洋也不過就像一杯水。
不僅能上游太空，李賀還能下落黃泉：
“百年老梟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秋墳鬼唱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他用李白杜甫不會去用的鬼魅字眼，壓著前代宗師不會壓的極險的韻，寫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魔幻的詩、悽豔的詩、詭語的詩，硬生生劈開了一條新路來。
他把唐詩的天捅了個窟窿，讓大家探頭一看：呀，原來這外面還有世界！還有路可以走！
於是後來者源源不絕，他們沿著李賀的路繼續前進，開闢了晩唐的瑰麗奇幻一派。
“詩鬼”的寶座，李賀終於坐穩了。
06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夢醒了，卻發現無路可走。
絕望的現實摧殘著李賀的精神，更侵蝕著他的肉體。
公元817年，李賀辭世，他只活了短短27歲，生命未曾怒放便已凋零。
多年以後，李商隱為他寫下一篇小傳。
在這篇傳紀的結尾，李商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李賀將死之時，曾看見一位紅衣仙子，騎著赤龍來到他床前，說玉皇大帝建好了白玉樓，召他前去寫文章。
李賀想到自己母親，淚如雨下，然而天命不可違，很快其窗前便煙霧升騰，伴隨著車輪聲和奏樂聲，李賀就此仙去。
李商隱堅信這是真的，因為這是李賀的姐姐告訴他的，她很老實，不會撒謊。
在李賀短短的一生中，充滿了太多的求而不得，壯志未酬。
人們寧願相信，潦倒一生的李賀，死後能夠承蒙天帝垂憐，在仙界過上順心遂意的生活。踏霧乘風，馳騁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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