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丨成都二十四城記:我予你歌頌 也予你告別

地理丨成都二十四城记:我予你歌颂 也予你告别

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

——賈樟柯

我忘了是從什麼時候、什麼存在裡開始期待去往成都這個城市。大約是從香辣鮮鹹的火鍋料裡、從趙雷彈著吉他唱的成都這首歌裡、從網上流傳的成都夜景圖裡、從明信片上透著光的九眼橋裡。

也可能,就在這場2008年上映的賈樟柯《二十四城記》的電影裡。

說實在的,這真不是一部讓人愉快的電影,更稱不上是一個關於旅遊城市的宣傳片,沒有青柳裡的脈脈時光,沒有人民公園胖若兩魚的斑斕錦鯉,更沒有穿街走巷的廚房香氣,有的只有敘述裡的模糊淚水與回憶中的熱烈與絕望。

九個人,以訪談的形式講述成發集團(也叫420)的軍工廠從盛極到衰敗的一段藏在那個年代的工人記憶裡的,鮮活的壓抑、逝去的榮焉、由盛而衰的滋味和平淡對白裡數十年的苦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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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遷徙

80年代的時候,陳雲曾感慨:“50年代,蘇聯援助中國是誠心誠意的”。可是故事開始在中蘇交惡的60年代,美國要支持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傳言雪上加霜的到來,中央經過多次研究最終提出不能將全部的建設項目都放在沿海和東北地區,而要將一部分放到西部去進行。也就是在這個指令下,成都東郊從一片田園鄉壩變成了最受矚目的工廠集中地。而電影的主體,生產飛機發動機和相關零部件,瀋陽的111廠也在這時從瀋陽大規模遷徙西部。現在,人們把它稱作成發集團即420工廠,最輝煌時擁有兩三萬工人,加上家屬就有10萬人。福利待遇極好,三年貧困期有米有肉、有自己的冰場、醫院和郵局,是當年西南地區最大的軍工企業之一。

那時候的國營企業擁有嶄新的學校、游泳池和商品店,讓它與其說是工作的場地,不如說是一個小小的社區。每個人都能從短暫的文字記錄裡遙想到那個物資並不豐盛的時代裡,420軍工廠是怎樣令人羨慕的存在。該有雪白的牆布,敞亮的工廠,機器怪物安靜的列在廠房內,工作的聲音能傳到幾條街外的人耳朵裡。

那是電影裡的曾經輝煌的420,也是在毛澤東主席提出的三線建設中開始走向新時代的成都。這個城市從前容納遷徙來的候鳥,後來容納遷徙來的人民。

電影裡的第一位受訪者侯麗君是出現在慢吞吞的灰藍色電車上,窗外是漫漫無涯的黑夜與不斷變化的成都夜色。從1958年隨父母出東北到1972年陪母親回瀋陽探親整整隔了14年,她是遷徙而來的大批使成都走向新時代的人群的一個縮影,用十幾年的時間把異鄉過成了已鄉,在420的榮耀裡成就了自己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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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是前半生。

轉折並不突兀,而是在改革開放後,和平緩慢又快速的降臨。本身不以盈利為主的420開始尋求新的出路。第一步,便是內部調整裁員。侯麗君裹著粗布衣裳的雙臂搭在巴士的前排裡講述著裁員時全員在合口味裡吃飯。對於企業而言,裁員有理有據。但對於員工而言,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被裁是不講道理的。

這是那個時期的矛盾,好像誰都沒有錯。

侯麗君當年沒有哭,如今卻在講述的前段有光,後段有淚,好像原本該埋在過去的事被陡然翻出,才原來人的一生那麼長,說出來卻也不過只佔據了短短几分鐘。

讓人陡然有那麼一點,無辜又無關己身的酸澀。

成都的二環路上,還有一家合口味,可夾沙肉過了那麼多年,不會再是當年的味道。做菜的師傅會退休,新的徒弟再顛起鍋勺,挽著胳膊的姐妹轉瞬成空,飛速前行的舊時代就這樣被落下的帷幕堪堪遮掩。

現在,走在二環路內,所預料的廢棄凌亂的廠房已近乎絕跡、滿覆鏽跡的機器也早已被搬走處理。工人們拆完最後的機器,預示著420的就此消亡,也似乎預示著成都新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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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背影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成都的這個並未被歷史承認的所謂“二十四城”的名號便來自上述這句詩。二十四興許是個虛指,用來形容許許多多年前成都的繁盛。因為沒有人能從史料中再仔細翻查出確切的數字,能夠清楚給出回憶描述的人早也湮滅在歷史裡。我們靠這一句詩心馳神往於那如同盛放的芙蓉花一般繁華到喧鬧的成都,再拿來與後來的成都相比較。

相較於錦官芙蓉城裡,二十四城記是後來的成都。相較於今日的天府之國,二十四城記是前幾代人、前一個成都的盛衰與現在成都的傳統。

呂麗萍在工廠效益好的時候將廠裡發的衣服都寄給妹妹,後來效益不好,妹妹的小兒子轉而寄錢給她。她沒有再說話,好像心知肚明80後年輕的一代已經長起來,他們在不同的土地上找到新的出路與未來。

導演賈樟柯在戛納答記者問時說:“中國的問題在於歷史,也就是如何面對過去。”

420工廠衰敗於1980的中期,如今早已被華潤集團收購,並在原廠址上建立起二十四城工程。走到這裡,能看到的幢幢高樓,是被評為新一線城市之一的成都在重新變得繁華與時尚的氣息。

陳沖扮演的小花因為貌美而被譽為“標準件”,她是與家人賭氣不肯回去,而從上海分配來的姑娘。手帕交的小姐妹在上海一個個順利的結婚生子,她卻遭遇一次次不順的感情,最後在時代的背景下傲氣美麗,一生未嫁,平時約上幾個姐妹,唱唱歌打打麻將,說著“一個人也很好”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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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繼呂麗萍後的美麗,是當年的成都,也是如今的成都。成都的老巷子裡,多有幾間下午或晚上才開門的麻將館。穿著花褂子,扎著頭髮的退休姐妹圍坐在一張麻將桌上,不太明亮的光下是悠悠的蓋碗茶香。

在這些講述的鏡頭裡,青瓦竹椅的舊成都在幾分鐘的鏡頭裡一動不動,成為最溫順的背景。

03 脈絡

成為背景,是因為一座城市,得有人,才叫城市。

我們如今提起成都,會想起夜景明亮輝煌的步行街,時尚又古樸的熊貓玩具、紅牆灰瓦下的美食,濁黃平靜的江面。

可成都是有年代的老城,最貼近歷史的地方從來不是如今流行的春熙路、寬窄巷子,而是街頭巷尾,每走兩步就能看見的石板刻。青黑的石板上刻著這條街的來歷、這條街上建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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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是成都的脈絡,城區是成都的見證。

蜀王故苑犁已遍,散落尚有千堆雪。

人是成都的靈魂,地則是成都的根本。影片《二十四城記》曾在成都華西壩有過短短几秒的取景。如果說天府廣場是成都的中心,那這句詩所描寫的華西壩便是成都之都。

華西壩,坐落於成都南門外二里許,將東方古典園林與西方宮廷建築風格融為一體,因1905年,英、美、加三國所屬的五個基督教會選擇在西部四川文化中心的成都創辦一所"規模宏大、科學完備"的高等學府,因而於城南購置土地,建築華西協和大學,故後稱這裡為“華西壩”。壩,在四川通常是指平坦而開闊的地域。

華西壩的房子是在中式風格里完全融入了西式的家居,有人批評它不土不洋,可若是說在世界上能見到將不同風格完美包融於一體的房子,唯有華西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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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這座城,就會明白,人以地養,地以人靈。在整部電影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鏡頭裡停留過幾秒的唱越劇:十幾位大爺大娘坐成一排,一句接一句的唱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 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可這也並不只屬於那個年代。某一處亭子裡興許也能聽到這如同電影裡一樣的唱腔。成都的人民公園裡,下棋的老大爺們各自有各自的角落,而在那老房子旁,就會有拿著粉扇,卷著短髮的阿姨在老先生的伴奏裡起高亢的調。

原來20年之前與20年以後的成都,總還有那麼多的相似。我們總說90年代的人們是國家最對不起的一代,他們經歷了最深重的苦難,付出了最多的辛勞,卻並沒有獲得在現在看來應有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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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能替他們來評判價值。可420軍工廠的人們用了50年的時間與成都這座城市深深的融合為了一體。他們在成都的地面種出新時代的花,而這座城市裡每一抹烙印都是成都變遷留給他們的紀念,就像葉芝的詩:

葉子雖然繁多

根莖卻只一條

在青年時代所有的說謊日子裡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如果有一天,你走到同樣的街道前,心中浮現起曾在相片或電影裡見到的場面,興許會有些興奮又有些惋惜的想:呀,原來它以前是那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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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走在街頭聽見一樣的歌與戲時,可能也會想:哦,這跟90年代的人的生活好像也一樣啊。

那興許就是不同的歷史用不同人的一輩子所為現在的人所留下的,整個成都的一輩子。

我喜歡最後充滿賈樟柯風格的結尾。那是一座霧氣中的城市,和一句充滿著潮溼氣息的話:

“成都,僅你消失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我想起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的一句話: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

我們的城市在發展中丟失了記憶裡的吉光片羽,我們這一代人興許不再去崇尚憶苦思甜,也很少再對過去的記憶保有近乎固執的追尋。泛黃的照片和落葉也許同樣適合歸於大地,可總有些遺忘的,是原本值得被記得的。

我們翻閱歷史與古文明,並不一定就要從中得到些什麼,可能只是最簡單,去知道一座城市的顛簸,一座城市成長的烙印。

它灰頭土臉、它跌跌撞撞、它享譽中外、它榮耀一生。

-還可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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