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瑶来面试的是家中医店。
中医那时在英国各处设店，可是像新城这家中医店的规模和气势，李梦瑶还是第一次看见，实实在在地让她惊讶不已。
新城的购物中心是个巨大的罗马式建筑群。远远望去，宏大壮丽，气势磅礴。李梦瑶去的这家中医店就坐落在英国这个最美的购物中心最显赫的位子上。店铺的门脸至少有20米长,店里雕梁画栋，一色的红木仿古家具，古色古香，犹如中国大唐某个皇亲国戚的府邸。门口笔直地站着一个前台,迎接客人。那姑娘的气质和长相让李梦瑶感到自己头都不敢抬。她想逃。她不知道到这里看病的都是什么人,如果我是病人我倒希望接待我的人没那么高不可攀,那样我会舒服放松许多。再往里看还有两个前台正在忙着为中医医生给英国的病人做翻译。还有在柜台按医生的处方给病人抓草药的。都清一色的着装，西装领带短裙。有几个没预约的或提前到的英国病人正在红木椅上耐心地等着。
诊所所在的购物中心
1999年之前，中国人开的中医店在英国遍地开花。英国是个有着世界上第一个全民免费医疗体系的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而到中医店看病抓药需要自掏昂贵的费用。一个免费，一个自费，自费的中医店在英国能这样轰轰烈烈地成长确实让人费解。而且来看病的绝大多数是英国人和外国的游客。并不是中国人在异乡落难，跑老祖宗这里求医求药。所谓前台的工作,就是给中医生们做翻译,按处方抓草药,更为重要的是要要向病人推销药，说服病人交疗程, 续疗程。这是考核医生和前台业绩的重要依据。业绩不好的很快就要走人。很多医生在国内停了职,受到当时两国工资巨大的差距的诱惑，来到这里，转而又失去了工作,搞得进退两难。
看见李梦瑶在店门口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门口的前台走过来问有什么能帮助她的。明明看到李梦瑶是中国人,那个前台还是用英文提问。听清她的来历后，前台把她带到客厅后面等着。一会儿李经理会来见她。
李经理是这家中医中药公司区域经理兼店经理。这是刚三十出头的女子，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合体的西装短裙。都知道她出身高干，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正在自己的办公室教训一位医生，并通知那位医生被解雇了。李经理盯着那位医生收拾自己的东西，并检查他的包以防他把店里病人的资料带走。检查后看着他走出诊所门才来到李梦瑶这里。外堂其余的医生和前台也不敢跟那个离去的医生打招呼，都低头做自己的事，装作没看见。
这是第七位被换掉的医生了。他为了来英国，辞掉了国内的工作，给了中介几万块钱办签证，刚来英国半年就丢了工作。
李经理一见到李梦瑶就开门见山:
“你就是李梦瑶，来面试的吧？”她看看自己的镶满钻石的瑞士手表,说“我很抱歉，你来晚了，我已经请了别人了。请你尽早做别的安排。Good Luck！（祝你好运）”说完就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李梦瑶急忙拦住了她。“我是来的有些晚，可是你们也没说具体的时间我该几点到，再说这么大的雨，我被隔在火车站也出不来呀。”
“雨大？出不来？打个出租车也不到十磅钱。真是无时间概念！我们这里对时间的要求很严，工作很紧张，看来你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李经理满面冰霜。
“经理，实话跟你说，我身上就剩下大约不到20P。我口袋里的还有银行账号里的，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不超过20P。我跟本没有钱打出租，我就是要坐出租，也没有打电话叫出租的钱了。”李梦瑶向来羞于谈钱。可是现在她倒毫无顾忌了。这里不是学校,没人认识我,我说没钱也不丢人。
“你不是来英国读书的吗？家里不给钱吗?”女经理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鄙视。没有钱的人在她看来都是低人一等的。
李梦瑶打断了她的话，“我的钱被偷了。所有的钱，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不想让父母跟着操心。”提到父母，李梦瑶把头扭过去,不想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李经理冷笑一声:“我们这里不是慈善店，没有义务为你提供援助。你应该去找你的父母，或慈善机构。Bythe way, 前面不远处那家慈善店是专门为流浪人、尤其是流浪的年轻人提供免费住所。他们那里也缺义工。”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住处，我需要的是一份长期的工作。有了工作我才可以挣到学费继续我的学习。我不愿再向父母要钱，也不愿就这样学业无成地回国。”李梦瑶丢掉所有的自尊和骄傲,毫无顾忌地争辩着。这是她人生中最危急的时刻,她在为自己的命运挣扎。
李梦瑶嘴上在大声争辩着,其实内心里她觉得再怎么争辩也没有用了。幸好她买的是往返票,她还可以坐火车原道返回。她不知道回去后她还能做什么。她心里充满了茫然。
“李经理，我能插句话吗？”一直在一旁写病案的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李梦瑶抬起头看到这位中年女大夫,她的白色的大褂, 在她身上可能比什么名牌服装都好看；她梳着简简单单的短发，毫无点缀，却那么优雅舒畅；她洁白无瑕的皮肤，丰满的额头, 给人一种大度高贵的风采；她大大的温和明亮的眼睛，现露出内心的善良和美好。李梦瑶事后在回想今天这一幕时，印象十分清晰，她觉得此人应该是电影演员什么的，她怎么会成为一个医生？
女大夫看了看李梦瑶自我介绍说她姓王。她的目光被李梦瑶胸前戴的红罂粟所吸引，她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说道“好一朵漂亮的罂粟花”。她转过来对李经理说，“你们刚才的谈话我无意之间都听到了。我是想建议把这个孩子留下。我听小敏说她英语很好，又是学校的优等生。我看这孩子不错，留下给我当医助吧。”
小敏就是那个告诉一凡工作信息的前台。“留下她吧，”小敏走过来，她个头不高，一副很喜庆和阳光的模样，她对李经理说；“李经理，李梦瑶打过电话说要晚些过来。是我接的。我实在太忙，忙着给一个新病人翻译，他刚交了1000英镑大疗程。头一次扎针很紧张，所以我一直在一边陪着，不好意思，我没来得及跟你说这事。再说李梦瑶要是冒着大雨来,淋个湿透,让客人看到也挺不好的。”小敏显然是那种机灵的女孩,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果然李经理面色略缓。听到又接了个大疗程,心里暗喜，她盘算着，有了这个疗程，这个月的任务基数就提前完成了，下半个月就轻松多了。自己这个月的提成会比上个月还多。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她语气缓和了许多。她对小敏和王大夫说:“不是我不愿意接收她，我以为她不来了，刚通知另一个学生来上班，那个学生以前干过，有经验。李梦瑶从没干过，还要培训，我们没有时间。“
王大夫说，“不是滨海店还缺前台翻译？多一个可以为滨海店准备着。“
“滨海店?!我的王公大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前台有什么用？没有医生愿意去那里。所有的医生到那儿不过三个月全跑了。我们倒是给我们的竞争对手无偿提供了不少医生资源。”李经理咬了咬嘴唇。公司从国内安排一个医生到英国来很费时费力，签证也越来越难办，好不容易调来的医生也不一定理想。所以各中医公司都在英国国内挖人，上次另一家公司的老板装做病人，到处‘看病’把一个分店能干的医生给挖走了，弄得李经理十分恼火。
“我正准备跟你说，我打算去那个店。”王公大夫很坚定地说。
“什么？你去那个店？”李经理从烦闷中清醒过来。她声调都有些变了。“王公大夫，这可不行呀，这个事可由不得我做主。我们这个店可是全英最大的店，每个月的花销您也知道，全公司的业绩属这家好, 每个月的成本和任务额也是最高。你是我们店的大牌, 医生里的王公贵族。我们这个店全靠您的声誉和医术，您一走我这个店怎么办?”
小敏一看王公大夫出面了，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好办了。公司所有的人都怕李经理，可是李经理怕王公大夫。
僵持了一会，李经理看王大夫还没有放弃的样子，她压低了声调，对王大夫说：“这样吧，李梦瑶我留下。考虑到李梦瑶的困难,我可以让她今天开工,住公司的宿舍，中午吃工作餐，工资每周结。”李经理看看王公大夫试探地问：“这样总是可以了吧？只要您不要再提走的事就好。”
没等王公大夫再说什么，李经理转过来对李梦瑶说：“你就留下试试吧，只是试用期的问题不能含糊。人不行还是要走的。”她转过来对王公大夫说，“她的培训可以交给您代劳,您不就放心了吗? 您走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王公大夫。”李经理再次强调这一点。
王公大夫微笑地说：那就感谢李经理大人啦。
李梦瑶惊喜过望，他们接受自己了？。李梦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涨红了脸，问了句：“李经理，你是说留用我了吗？那太感谢你了。”
“我有什么可谢的,你要感谢就感谢那位王公大夫去”。李经理悻悻地说道。她对小敏说让她来安排李梦瑶下一步的事，然后去总部开会去了。
小敏拉过李梦瑶兴奋地对她说，“你可真幸运。还没有哪个前台来了就住公司宿舍,当天开工的。”李梦瑶说：“李经理大概不愿为不远处的慈善店添麻烦吧。”
王公大夫走过来递给李梦瑶一沓子纸，说：“我们培训从今天就开始。你没听李经理说还有试用期吗？到时候通不过考核也不行。你要尽快把这些专业术语弄懂,把相应的英语找出来,背下来,任务不轻。等你背下来后，我给你解释一些中医的基本知识。”
小敏羡慕地伸过头来瞧着那沓纸。说,“李梦瑶你跟王公大夫你太幸运了。像王公大夫这样的医生可是天才,就像有一双透视的眼睛，能一眼看透你的五脏六腑,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一看就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不知得什么病,再高级的药也没用。”
旁边一个和王公大夫年龄相仿的男大夫插话进来，说：“王大夫被他们叫做王公大夫,王公贵族；你知道他们给我起什么外号吗?我姓黎,他们就管我叫黎民,黎民百姓的意思。”
李梦瑶一看这个大夫长得也够黎民的，个头不高，脸长得凶巴巴的样子。
“我就是医生里面最倒霉的老百姓,”黎民大夫接着说，“成天被提了个团团转为老板卖命。不就是为了那个工作签证等着熬永居吗。那些来得早的拿了永居的都解放了。我认识的好几个大夫都自己开店了。等我拿到永居我一天都不在这里呆。”
正说着，外面有个前台进屋里叫黎明大夫赶紧去干活，黎民大夫“哎，哎”连声答应，等那个前台出去后，他瞪着双眼骂道：你算老几？管起我来了。
小敏对黎民大夫说：“你赶快去扎针吧,外面那么多病人等着,一会李经理听见你在这光说不做,该扣奖金了。”听小敏这么一说，黎明大夫也不骂了，赶紧去给病人扎针去了。李经理不在的时候，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把小敏当成了二管家，都听她的。小敏指使人、批评人都会让人听着比较顺耳。她在店里呆得时间最长，工作程序了如指掌。对每个人的性格脾气也很熟悉。
黎民大夫走了后,小敏又接着跟李梦瑶唠叨。她说跟着王公大夫能学到很多东西。中医很有意思的，要极为聪明的人,才能当一个好中医。她对李梦瑶说:“有空你能把你手里的资料借我复印一份吗?.我干这么久，很多术语都是自己收集的,稀稀拉拉的,很不全面。我要是能跟向王公大夫这样的医生就好了。我跟了好几个大夫,走马灯一样地换,他们只关心收大疗程,卖一大堆的药,根本不管疗效。我自己干了这么长时间至今还是稀里糊涂的,就知道拉疗程,推销药品,我们前台的任务就是钱,钱,钱,挣钱!就是个推销员。”
小敏对着李梦瑶的耳朵说：“跟王公大夫还有个好处,李经理不敢逼她要疗程。王公大夫从不给病人开一大堆的药，她总是根据病情不断换药。李经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很多病人还有病人的邻居朋友都是冲着王公大夫来的。就是公司总部也不敢惹王公大夫。有李经理保着她。王公大夫有个病人跟查尔斯王子也认识。查尔斯王子还在BBC 广播电台宣传中医的优势,中医好像就是那时开始热的。不过现在没那么火了。头两年病人都排长队,想交疗程都不接受,现在中医店开得太多了,抢到一个病人都要拉疗程。不然病人就可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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