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格,难成师(评论:民国大学)

刘文典就任安徽大学校长时,踹过蒋介石的肚子,此举震古烁今。更妙的是,在他被蒋介石撵出安徽后,罗家伦毫不犹豫地聘请他到清华出任国文系主任。

不破格,难成师(评论:民国大学)

民国虽然动乱,但不妨碍大师们群星璀璨。妙不可为的轶事经常从文献中被挖掘出来,让我们感觉到,那是一个盛产大师的年代。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短短的40年间,何以如此星光辉映?读罢《民国大学》,才知悉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破格的大师,来自大师的破格!

教育本身最惧约束,因其等于对思想力的束缚。这个道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时至今日也并没有很多人洞彻,但打开《民国大学》你就会发现,那时,至少是有一些人有所感悟的。蔡元培说:“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现在的校长们,有这么说的吗?即使说了,有这么做的吗?蔡公不仅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等著名的办学方针,铸就了“北大精神”,并随即用他的实际行动,践行了这一伟大的思想:首创中国大学招收女生之先河,破格聘请梁漱溟等实力派教授,彻底实现教授治校。这种种创举,让蔡公当之无愧排名于中国历来大学校长之煌煌高位。

不破格,难成师(评论:民国大学)

这种风气,由此开始蔓延,成为推动中国大学乃至整个教育界向世界进军的强大动力。在《民国大学》中,种种今人匪夷所思的破格之举让我们大跌眼镜:胡适破格录取数学零分的罗家伦,罗家伦破格录取严重偏科的钱钟书,朱自清让林庚免写学术论文破格毕业。这样的举动,当今有吗?

但凡创举,皆因破格。但民国大学的破格之举绝非仅限录取和聘请,而是涵盖了几乎全部层面。实际上,民国时代,校长们承担的压力并不比现在少,之所以能够做出种种开风气之先的举动,完全是一颗“纯净而勇敢的心灵”所驱使,正如蔡元培所说,“为学术而学术。”在这种纯净心灵指引下,其破格之举绝非作秀,在陈平原、谢泳、金克木等人的回忆文章中,这些行为已成大师们的日常准则:

授课时间之破格。没有高水平的研究,就谈不上高水平的教学,为拔尖人才预留宝贵的空间,是民国大学的办学要旨之一。正如罗家伦所言:“研究是大学的灵魂。专教书而不研究,那所教的必定毫无进步。”北大的研究教授每周授课只有4小时,清华与此相当。从注重数量转变到提高质量,是民国大学能够长足进步的跨步之举。沈兼士讲中国文字学,一年到尾只讲70多页讲义,正是基于“用循循善诱激发学生的力量”之先进理念。

晋升环节之破格。民国时期的学者,大都能在35岁以前跻身教授,最年轻的为22岁的叶公超。免除了后顾之忧的年轻教授们,可以全心治学、教研,生发出极大的活力!这其中最具决定性的,是教授的晋升主要由学校说了算。民国大学的权力,正来自于其校长和教授们的大胆争取,这是民主、公平的基本诉求。至少,那时的人民懂得争取。

教授待遇之破格。当时县长一个月20块银洋,而大学教授能拿300块。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当时的国民政府却真正实现了免费义务教育!西南联大不仅免学杂费,还免午餐费,家庭困难还可以申请助学救济金。张伯苓主持私立南开大学时,无论经费多么紧张,总是想方设法优待教师。当时南开的薪水比国立大学低,但教师多不为他校高薪所动,这与张伯苓尊重、体贴和关心教师有密切关系。

不破格,难成师(评论:民国大学)

师资流动之破格。在当时宽松的民政制度下,因无户口和单位制度的制约,人才流动较为自由,教师可确保长期在优良环境中治学,吴宓、顾颉刚在20余年间就曾先后在10余所大学任教,而学生可师从多位名师,知识界可因此永葆活力,此措开拓出教育界长期的“三赢”局面。

身份歧视之破格。袁大总统亲自任命的蔡元培到北大就任校长的第一天,校役们依惯例排队,在校门口诚惶诚恐向他行礼,不想蔡元培当即也脱帽向他们鞠躬还礼。这是蔡元培崇高人文精神的自然反应同今天某些高干乃至“低干”硬挤出来的微笑有天壤之别。

正是在这个竭力弘扬教育大义的年代,即使动乱频仍,清华、北大与中央大学,依然奋勇地跻身世界前100名,后来的西南联大更加靠前。而现今,北大、清华排名在200-300名之间,余者更不足论。民国大师在艰难时世中所创造的学术辉煌,让当下的知识分子汗颜,其时其人的学术功底、治学境界、文章功夫,今人难以匹敌。民国校长因此最像校长,民国教授因此堪称真正的教授。即使他们饱受失败之痛和挫折之伤,依然保持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书生本色,充当了思想文化的拓荒者和引领者。这其中,社会环境、思想氛围及学者们的自身努力,是促成整体不断奋勇前行的不可或缺的要素。2005年温总理看望钱学森时,钱老感慨:“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

当代教育是不是应该集体反思?建国以来,教育逐步走向了大众,作为实现社会公平的最佳渠道,已经赋予绝大多数家庭以实质性的意义,但如何培养出真正的大师,我们还应深深地进行对比和思索。究其本质,“自由之主义、独立之精神”的缺失,必然导致学术研究的根基不厚、立足不稳,并最终导致独立人格的丧失。而独立人格对知识分子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一个性格平庸、性情虚伪的人,很难有什么思想和创见。游移于体制外,不受教条的约束,敢于扫除障碍,展露真性情,这样的学者,才能发出时代的最强音。《民国大学》里,无论是校长还是教授,都能坚守其独立立场,在种种藩篱之中,捍卫并享受着精神的自由。如1937年抗战之初蒋介石组织的庐山谈话会上,正值国难,胡适非但没有收起“教育独立”主张,反而一再申明、加倍强调“教育应该独立”的三大观点,因其认定“文化不亡则民族终不会亡。”而陈寅恪、梁漱溟等人,则将这种精神自由一直坚持到“反右”和“文革”,成为彻头彻尾的不合时宜者。

不破格,难成师(评论:民国大学)

一流大学的背后,必有一流校长,如蔡元培之于北大、梅贻琦之于清华、竺可桢之于浙大。校长能成为教育家,在于他们重视个人的价值,尊重并信任教师,强调培养和发展学生的个性,表现出崇高的人文精神。北大校长蒋梦麟说:“吾人若视教育为增进文明之方法,则当自尊重个人始。”竺可桢盼望学生“具备清醒而富有理智的头脑,明辨是非而不徇利害的气概;养成深思远虑,不肯盲从的习惯。”抗战期间,竺可桢率领师生多次迁移,在流亡中办学,而师生们紧紧跟随,追寻的其实就是竺可桢的一句话:“教授是大学的灵魂”。陈垣坚持“无为而治”,最大程度地相信师生。李登辉做校长时常说:“大家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梅贻琦善于团结具有不同学风、不同观点的师生,五色交辉,八音合奏……将教授治校落到实处,将师生关系变成师友关系,这种理所应当而现在又非常急缺的理念,是民国大学取得成功流芳百世的重要奥秘之一。而强化训练学生的独立学习能力,正是民国大学另一条办学主旨。当年北大图书馆对所有学生甚至是外来的旁听生全面开放,很多教授讲的东西图书馆里不仅有,还可以随便借。现在,很多大学把图书馆当成“藏宝楼”,不少有价值的文献束之高阁,读者绝难一见,图书利用率之低令人唏嘘。而众所周知,人文研究中很多关键问题的突破往往直接依赖于某些关键材料,“藏宝楼”的理念对此形成极大制约。“教育”的拉丁语义为“引导出来”,藉此,我们是否该面对前人无限汗颜?

校长能成为教育家,还在于他们凭借高尚的人格成为师生员工的真正楷模,成为社会表率。正如德国人眼里最好的职业不是总统而是工程师,才有了德国机械名满世界,在民国大师的眼里,学问是第一的,当官是次要的。梅贻琦有做高官的机会,但他像张伯苓一样,以“我是干教育的,还是办教育好”为由,拒绝了邀请。李登辉则以自己守正不阿、清廉高洁的人格魅力,倡导“牺牲、服务、团结”,创建了流传至今的“复旦精神”。这些都是我们理应继承发扬的,却同时也是至今无法企及的。打开《民国大学》,我们不应仅仅是直面往事,怀念前辈,更应以广阔胸襟承继“五四”传统,传递文化薪火,将“大学独立、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学生自治、通才教育、文体并重”的教育大义重拾并弘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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