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锋
十多年前，贾樟柯让他镜头下瘦弱的小镇青年站在警局里唱起了那首《任逍遥》：“让我苦也好，让我累也好/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有志气高哪天也骄傲/就为一个缘字情难了/一生一世想捕捕不牢。”
十多年后的《江湖儿女》，仍跳不出《任逍遥》的影子，虚妄的少年换成了有头有脸的大哥，随风飘摇的野模成了大哥的女人，但大同还是那个大同，故事还是那个故事，被时代狠狠甩弄并无情嘲笑得如蝼蚁般无所适从的人啊！
一直以来，贾樟柯心中都隐藏着一座江湖，这座江湖不同于《水浒》里的梁山，不是法外之地，它偶尔游走于官府监看之外，大多数时候仍要讲所谓的规矩。如果说这座江湖在《天注定》中是手无寸铁之人的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到了《江湖儿女》，则是你有情，我有义，是替所爱的人背锅，是坦荡接受被背叛的一切，并在灾难发生后仍对中风的他不离不弃。都说江湖容不下儿女情，但偏偏江湖偌大，暗潮涌动，有些感情放到外头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却在江湖这方天地寻得自己的位置。
电影一开始，是一幅人头攒动、觥筹交错的人情浮世绘，廖凡饰演的斌哥穿过人潮，居中入座，紧跟着镜头给的是巧巧，永远的赵涛，熟悉的声线和造型，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感，她坐到斌哥旁边，目睹他如何用智慧和威严成功解决了一桩内斗，巧巧永远也不知道，不久后，她将扛起整个没落的、衰亡的江湖，以其内核接续，亡命天涯。
在山丘上，斌哥教巧巧开枪，手握手，前胸贴后背，一击命中红心。随之而来的街头混战，斌哥被数十人围攻，刚学会拿枪跟开枪的巧巧最终夺门而出，朝天放空枪，解救了斌哥，也因此身陷囹圄。她替他顶罪，一去就是五年，罪名较轻的斌哥只在监狱呆了两年就被释放，却从未探望过为自己两肋插刀的女人。
或许就像斌哥后来自己说的：“我早就不是江湖上的人了，”没人规定你要一直爱同一个女人，出狱后，斌哥爱上了大学生的妹妹——一位漂亮能干的香港小姐，她的国语说的很好，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你得学会及时调头，买准潜力股，而不是留恋往昔，当爱已成往事，谁还在乎曾经的海誓山盟呢？
犹记得当时，斌哥和巧巧肩并肩走在大同土路上，两旁是破旧的宿舍楼，斌哥深情款款地对巧巧承诺，要让她过上好生活。这个镜头像那些被时代大潮无情碾过的老套秩序和旧有格局，充满了悲壮的意味，让人不禁脱口而出刘禹锡那令人感伤的七言绝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出狱后的巧巧坐船经过万重山水，她打了数通电话给斌哥，仍旧心存一丝希望，哪里知道，人心是变得最快的。在林强苍凉雄厚的电子乐下，镜头攀过三峡两岸的峭壁以及为了建设大坝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村民们，他们在迎接一个全新的时代，而巧巧跟新时代，早已存在五年，甚至更久的时差。
她的包在船上被女骗子给偷了，后来路上再度遇到她，后者被一个大汉欺负，巧巧先是替她解围，然后才算私账，这等义气和豪爽，标志着她完成了江湖人的转变：即使蹭酒席，也不能忘了礼数，一支象征美好爱情的玫瑰花，一句甜美的恭贺统统少不了；即使骗钱，也只挑有钱人下手，她知道，那几百块的钞票，连给小姐的小费都不够。江湖做派她总算是学到了，令人讶异的是，这个社会仍留有空间供她喘息，不至于全面溃败。
这也解释了为何巧巧选择照顾偏瘫的斌哥，后者就像野人歌舞团带来的那只笼中狮，想学现代化，却落了个四不像，只能做着无谓的困兽之斗。反倒是从一而终的巧巧，导演给了她最好的结局，在经历了一系列挫败后会到大同老家，开了面馆兼麻将馆，大家对她很尊敬，不是因为她曾是斌哥的女人，而是因为在这个偏远小城里，情和义依旧被看重。那里是现代中国，这里是旧江湖，二者以一种握手言和的姿态取得了平衡。
贾樟柯是个贪旧的人，频繁响起的叶倩文老歌和出现在录像厅的《英雄本色》是最佳佐证。《江湖儿女》看罢令人不胜唏嘘，定格在监控画面上的巧巧就像用微信语音告别的斌哥一样，艰难地适应着这个一刻不停变化中的社会，即使显得无所适从。在《山河故人》中，贾樟柯致敬了哈维尔多兰在《妈咪》中独创的画幅变化，后者30岁不到，就多次在戛纳引起轰动。
这个世界是不断向前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推进，等待它们的就是被拍死在沙滩上。贾樟柯深知这个道理，但还是不可救药地祈求时间走慢点，但作为宇宙囚徒的我们，终究无法逆转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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