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生活》直指「平庸之惡」作家張平:改革的社會動力會催生更多優秀人物

《重新生活》直指“平庸之恶”作家张平:改革的社会动力会催生更多优秀人物

張平

人物:張平,山西作家,寫過《法撼汾西》《天網》《十面埋伏》《抉擇》。2004年出版《國家幹部》後,2018年推出新作《重新生活》。2008年至2013年,任山西省副省長。現為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第十二屆民盟中央副主席,第十屆中國文聯副主席。

《重新生活》直指“平庸之恶”作家张平:改革的社会动力会催生更多优秀人物

張平著 作家出版社 2018年

大家都在走的路,為什麼你不能走

延門市委常委會上,市委書記魏宏剛突然接到市委秘書長遞過來的一個小紙條,讓他到會議休息室與省領導見面。等待他的,是省紀委宣佈對他“雙規”的決定。

魏宏剛被架走了。此後,在《重新生活》中,他就再未“露臉”。真正的主角,這才登場,是他的姐姐、姐夫、外甥女綿綿這一家人。

這家人沒有參與腐敗,但是沾光不少,特別是在小孩教育方面。綿綿資質平平,但是被市重點中學搶著收進去,還送了若干職務,可以保送上大學。如今當書記的舅舅倒臺,學校突然不待見她了,今天讓她辭去所有職務,明天讓她寫檢查,還把家長叫到學校訓斥,話裡話外逼著綿綿趕緊轉學走人。

曾經,綿綿在一家小飯鋪包伙,一月只收百元。如今呢,老闆給算了賬,一個月成本最少也要四五百塊……

此外醫療等難題,也都接踵而至。就這樣,一家人“歲月靜好的日子”結束了,過去的優惠和便利統統變成了障礙和麻煩。他們跌落到了真實的民間,遭遇了各種疾苦,生活重新開始了。

小說結尾,主角咬牙對自己說:大家都在走的路,為什麼你不能走!大家都在過的日子,憑什麼你就不能過!

過去張平小說的主角,多是青天似的幹部,在群眾和上級支持下力挽狂瀾。在《重新生活》裡,他點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的社會存在著一種縱容腐敗的風氣。

無論是學校的校長,還是年輕的班主任;無論是做房地產的經理,還是小飯鋪的老闆,他們都費盡心機要沾上一些特權的光,從腐敗官員中獲取一點好處。他們的行為也沒有觸及法律,只是利用了一點特權而已;他們都是基層普通的群眾,獲得的只是一點小恩小惠。而正是這樣的“平庸之惡”,構成了腐敗的社會基礎。

2004年,張平來漢為《國家幹部》籤售時,接受過記者專訪;時隔14年,記者再次採訪了張平。

[訪談]中國幹部群體是一個文學寶藏

告別“上層生活”是個慘烈過程

讀+:為什麼這本書會轉向一個新的角度,寫腐敗分子身後的家庭?您是否在現實中看到了這樣的故事?

張平:其實這個小說的構思在七八年前就有了。並不是有意讓小說的角度有了什麼變化,而是現實中這樣的題材俯拾皆是,活生生的事件和人物時時在擊打吸引著你的心靈和關注。

特別是十八大以後,反腐敗鬥爭席捲全國,聲勢之大,規模之廣,手段之烈,動作之快,力度之狠,真正前所未有。山西是腐敗重災區,被稱為“塌方式腐敗”。許多家庭瞬間解體,各種各樣的人生悲劇隨著某一個人的倒掉而頻頻發生。有個詞語用在這裡很合適,迅雷不及掩耳。可以說,很多腐敗幹部在被突然立案審查時,幾乎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即使有,當紀檢監察人員突然出現在眼前時,腦子裡也同樣一片茫然,一片空白。因為他們從來沒想象過,也不敢、不想、不願想象,像自己這樣的領導幹部,會從萬眾仰慕的人上人,頃刻間淪為萬人唾罵的階下囚。

包括他們的家屬,同樣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日常生活中,更多的時候,他們都會瞞著自己的孩子,瞞著自己的親人,始終表現出一副正氣凜然,剛正廉潔的形象。因此一旦當他們出事時,受到打擊最大的往往是他們的孩子和親人。因為在精神被擊垮的同時,他們在短時期內幾乎無法承受和適應老百姓那樣的生活。平日裡他們已經十分習慣的但與老百姓卻有著天壤之別的生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上層生活”。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一個超級“黑洞”。這其中巨大的反差,對他們來說陌生而又恐懼。從不適應到適應,是一個十分慘烈的過程。這對小說家來說,這應該也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之所以能關注這類的題材,一句話,是被這種現實生活拽進去了。

那些落馬官員也曾過五關斬六將

讀+:2004年在武漢,您接受我採訪時說過,對縣處級領導的心態已經非常熟悉,後來您當了5年副省長,能否談談您的感受?

張平:縣處級幹部是我以前作品中的主要形象,不敢說對他們很熟悉,只是比別的群體瞭解得要多一些。如果說,你當了幾年副省長,你就對省級領導很熟悉了,那同樣是自欺欺人。人和人之間看似很近,但並不等於你就對他有所認識有所瞭解。有時候,甚至覺得距離越近,反而越是感到陌生。認識一個人實在太難了,認識一個領導幹部,更是難上加難。

對十分獨特的中國幹部群體,要想真正深入瞭解,可能是個難題。但正因為如此,這樣的一個群體應該是一個文學的寶藏,值得一些作家去投入,去挖掘。

要說感受,當然有很多很多。積極的正面的就不說了,只說說讓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非常痛心的一點,就是在中國這種幹部體制下,權力越大,聽到的讚美聲就越多;職位越高,聽到的真話就越少。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而是領導幹部中的一個通病。這也是一些領導幹部決策失誤,很容易陷入奢華腐敗的一個重要原因。一個領導幹部,你下去考察調研也好,檢查督促也好,通常得到的信息和情況往往都是最好的,最圓滿的,當然也是你最希望看到的和最終要達到的目標與結果。如果你不加甄別,不做思考,就很容易被迷惑被矇蔽了。時間長了,會讓你對很多問題和情況做出偏頗的甚至完全相反的判斷,以致讓你做出錯誤的決策。而那些敢於說真話的,實事求是的幹部,反倒會讓你覺得不高興不滿意不喜歡,甚至很扎眼很厭煩。於是,說真話幹實事的幹部就越來越少,說假話說空話說奉承話的幹部就越來越多。你想要什麼,下面就能給你提供什麼。你想要哪方面的做法經驗,下面就能給你找出哪方面的典型和標杆。豔陽高照,鶯歌燕舞,那些真正需要解決的困難、矛盾和問題,你就很難碰到很難發現了。在基層工作處處都能看到的問題,當了領導幹部後,反而很少再能看到了。這個問題不徹底解決,失職瀆職、高高在上,翫忽職守以至腐敗奢靡行為也很難得到徹底解決。

人性其實都是很脆弱的,都是有軟肋,有缺陷的,都有那個人們常說的“最柔軟的部位”。比如,一個意志十分堅定的人,你可以過了兒女關,妻子關,金錢美女關,但也許你很難能過了父母關,恩師關,領導關。不要恥笑那些落馬的官員全都是無恥小人,也許他們曾是過五關,斬六將的猛將,只是一個小小的因素才讓他最終走了麥城。

一個清官往往會帶來湛湛青天

讀+:當年您就說過,自己已經告別了“清官意識”,要轉向“全民反腐”;如今,您對反腐問題有哪些新的思考?

張平:清官意識和青天意識是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產物,也是與封建政治體制相輔相成的。至於為什麼直到現在仍然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清官意識和青天膜拜,也同樣與我們的國情有關,與我們的體制有關。描寫現實的文藝作品,特別是那些重大的社會題材,改革題材,黨群幹群關係題材,都會涉及到這樣的內容。並不是你不想涉及這樣的情節,就沒有這樣的情節了。事實上,在當今現實生活中,你繞不開這樣的故事和內容。即使你是批判性的,你也一樣繞不開。因為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可能去描寫另外一種社會形態。

我們目前的國情和政治體制,如何選拔幹部始終是一個關係到社會穩定、政治穩定的重大課題。改革開放以來,出臺過各種各樣的幹部選拔條例和制度。但截至到目前,仍然是用對一個好的領導幹部,那麼在這個領導所管轄的區域,很快就會帶來一個巨大的社會變化。人們會在這個區域強烈感受到這種變化,並享受到這種變化帶來的各種福祉和利益。這也是很多政府官員經常說的那句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在書的後記裡也說了,在特定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下,一個清官、廉吏往往會帶來湛湛青天,一派清氣。與此現象同理,一個地方主管、主官的徹底腐敗,則必定會造成系統性腐敗,組織性腐敗,伴隨而來的最大惡果就是區域性整體腐敗。這種社會現象是社會本身的產物,你表現它也好,批判它也好,肯定或揚棄它也好,它就那樣存在著。

我以前說過,“在整個制度沒有健全時,我們黨內的好乾部就是老百姓最大的希望,他們還能靠什麼?我們這些文人坐在皮沙發上聊著天時,有什麼權力指責百姓們的清官夢?”

想寫進作品的好乾部太多了

讀+:當年您還說過,有一批能幹、清廉的官員,您在默默關注他們,14年過去了,這些人的命運走向如何?

張平:這是個大話題。自己關注的好乾部多了,想把他們寫進作品的好乾部也太多了。有時候我確實有點回天無力,扼腕長嘆的感覺,現實生活中這麼多感人吸引人的人物故事,為什麼就沒有人去挖掘去描寫呢?這種風起雲湧,波瀾壯闊的現實生活,非要等到我們的後人去描寫嗎?

是的,現實生活總是那麼令人失望和不滿意。有人說了,一個再樂觀的人,只要進一次醫院,帶自己的孩子去一次輔導班,或者打一場官司,立刻就會讓你對社會的看法發生改變。但即使這樣,我們也決不要對我們的社會失去信心。沒有別的,就是因為隨著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的越來越集中,人們的思想觀念都會隨之發生相應的變化。這就是一種巨大的社會動力,一種巨大的促進改革的動力,它會催生出更多的好的制度和體制,也會催生更多的優秀的時代人物和傑出的領導人。儘管這樣的改革人物和優秀幹部也會被淘汰,甚至會被扼殺,但他們始終是我們國家的棟樑和希望。歷史不會忘記他們,人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文學也一樣,永遠會留給他們應有的輝煌的一席之地。

[書摘]反腐正在挽救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孩子

張平

腐敗的因子已經深入到我們文化的骨髓之中了。真要把腐敗的根因從民族文化這塊深重的土地中徹底剷除,何其艱難。

我常常面對著那些歷史名臣的豪宅大院慨嘆不已。山西的皇城相府,清代康乾盛世三朝元老陳廷敬的私邸,佔地數千畝,豪宅數千間。為了抵禦土匪流寇,宅院內還有一座巨型兵樓,上百人居住其間,可保一月無憂。

北京的親王府恭王府,一樣令人瞠目:前廳、中堂、後堂,正殿、後殿、寢宮。明窗彩戶,飛簷斗拱,瓊樓玉宇,畫棟雕樑,三面環水,被什剎海、後海、北海合圍其中。氣勢之大,華美之盛,奢比皇宮,富可敵國。

即使是江西的王安石,湖北的張居正,江浙的劉基,阜陽的歐陽修等等,這些現如今被重新修復的名臣故居,雖有後人誇飾的成分,但也依稀看得出當年金碧輝煌、富甲一方的氣派和閎闊。

這些重臣名臣的鉅額財富和宏大建築,既有帝王的賞賜,但更多是個人多年為官的積蓄。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不用說歷史上那些鉅貪大鱷,蠹吏佞臣。

貪腐文化,貫穿於數千年中華歷史之中。

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都是“學而優則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大大小小的官吏,大都是自幼考取功名,而後終身為官。現在的一些領導幹部,也有不少都是從鄉鎮幹部一直當到市長省長,從學生會主席一直幹到市委書記省委書記。能上不能下,一輩子幾乎都是政府官員,終生都是在為提拔升職而處心積慮,對民間疾苦毫無感覺也毫不知情。長年當領導,往往自覺高人一等,必然與老百姓漸行漸遠。鷹視狼顧,頤指氣使,老虎屁股摸不得。居高臨下,傲然睥睨,久享種種特權福利而不自知。有些領導幹部動不動就牢騷滿腹,老子幹了一輩子,享受這麼點待遇又怎麼了?久而久之,讓自己的生活與老百姓的生活根本就是兩重天地。如此上行下效,必然會在官員和民眾之間劃下一道深深的鴻溝。

那些與老百姓相背而行的為官之道和高高在上的思想觀念也同樣深深地鏤刻和浸染在我們的文化之中,要想徹底去除它,也同樣需要幾年幾十年以至幾代人的努力和付出。

當貪腐理念沉澱於文化之中時,反腐就是一場關係民族生死存亡的殊死鬥爭,必然也是一場靈與肉、信仰與慾望之間的存亡較量。通往廉政清明之路,一定如同十四年艱苦卓絕的全民抗戰,必將是慘烈的,持久的。短兵相接,狹路相逢,一定會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反腐正在挽救我們的文化,挽救我們的未來。也是在拯救我們的孩子,拯救我們的親人。從這個角度講,重拳反腐,功德無量,重整綱紀,國之大幸。

【觀點】沉下去

張平寫小說寫出了名氣,從地方調到省城,生活條件當然改善很多,到哪裡轉轉都是當地領導接待,他突然有了一種虛幻感,覺得“離真正的生活越來越遠,過去的經歷漸漸成為歷史。”

在生活中有了生活的虛幻感,只能說明這種生活不是你想要的,或者說你對生活的深入並不夠。

而一個作家寫作,有沒有技巧,一看便知,有沒有生活,也一看便知。生活掩蓋不了技巧的薄弱,技巧也掩蓋不了生活的貧乏,哪怕用先鋒、實驗、後現代之類名頭大張旗鼓。

於是他重新留到小縣城,縣城雖小,對作家來說卻是個大社會,“我沒有想到社會上會有那麼多震撼人心的事情”——震撼用他自己的話解釋,就是對苦難敏感,“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貧困,引發了自己強烈的創作慾望。”

對這樣的生活一思索,就會看到苦難背後的其他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成了張平今後幾十年創作的素材和主題,“明白了作品應該寫給哪些人,影響哪些人”,從農民到信訪到法院到公安到下崗到反腐……“我看重的更多的是生活,是現實,是百姓的疾苦和命運,當然這些都無法離開政治。這是我的一種選擇、一種定位。”

選擇和定位是思索的結果,每個作家可以不一樣,有人政治大格局,有人生活小角度,有人撕開了血淋淋,有人縫合好留個光明的尾巴,不必強求。但思索的起點是生活的真實而非虛幻,則是每個作家都應該一樣的,無分向內還是向外寫作。

這幾年都在談文學的責任和思想困擾,或者現實主義的困境,其實沒那麼抽象,也沒那麼沉重。一個作家,沉入到一種生活中,踏實了,感動了,願意寫,自然文學的介入也來了,責任也有了,思想也深刻了,現實主義也落地了。困擾和困境,都是漂浮。

一部作品有沒有生活,其實一看便知,真的,就這麼簡單。文/周劼

主編 歐陽春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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