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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赵文宇听到这首歌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和着韵律,轻轻地哼着。
他的病好了一大半了,趁着天晴也该出来走走了,现在人老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这又在家呆了大半年,没走几步就喘起了粗气,怪不得太太在家时老是念叨着他,盼他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半年没出来走动,很多地方都变了,不说买豆腐的王阿婆换成了的熬糖水的李大娘,就连几家老字号的店铺也改了门面,搬去了别的地方,邻里间的熟络也渐不如前,多多少少有几分亲疏。
或许是快过年的缘故,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大红福,装点得喜气洋洋的,倒又多了几分亲近。
沿着熟悉的街道,赵文宇不自觉地来到了一扇老旧的木门前,门是用木头做成的,经年已久,纹路也越发清晰,像是要深刻到骨子里去,门上的沥青大块剥落,露出实木的内心,染上了岁月的烟火,泛起了不一样的颜色:炊烟的浅黄,福纸的红艳,青苔的翠绿……他知道,门后便是着赫赫有名的碧春园,似曾相识的场景,可现如今,赵文宇只能呆立在门前,始终放不下那悬在半空中颤抖着的手。
“隔岸听海望前尘,岸拍玉碎惊魂梦——”
头戴落樱的女子化着精致的妆容,一颦一蹙尽是风流,字字珠玑,乐律与词句混合成优美的曲从嘴里流淌,像玉珠落入湖面,涟漪荡漾,经久不休,勾得人心思荡漾。
戏罢,美人鞠躬一笑,从侧边离场,不再回头。
在她经过身边时,赵文宇轻声问到,“好个惊魂梦,那你可能说说究竟什么梦醒才算惊魂?”
她微微一笑,殷红的唇瓣轻启“何梦惊魂?慕名者失席,欲财者失利,此皆惊吓骤醒之梦。”
“那玉碎?从何而来?”
她不予正面回答,只是翩然一笑:“梦境之多,终有一日,公子体会过,自然就明白了。”
他记得,这是他和她第一次对话。
那年,他才十八岁,碧春园也是那时才从南方迁移过来,听说是南边有名的戏班,那一场演出轰动了整个洛阳,他也第一次正式走进梨园听热门唱戏,年少鲜衣怒马不知收敛,他听的第一场,就看上了戏班里的当家花旦,千方百计地想引起对分的注意。
他记得自己在那姑娘离场后垫着脚,伸长脖子往外看,都再看不到那美人的身影,身旁是小斯到“少爷,别看了,人家退场了就不会再上台了。”
“可我忘了问姑娘的名字。”
“少爷,这姑娘可是碧春院的头号伶人,吹啦弹唱样样精通,手法身眼步,几乎是所有梨园弟子学习的模板,她虽是个孤儿,没名没姓,被碧春戏班收留,惨得不得了,但现在人们啊都叫她春鸢,你可有所不知,能让戏班班主赐名带春字的,50多年了,这还是头一个儿……”
身边听戏的人凑过身来,戏谑地说到“公子好福气啊,春鸢姑娘下台后可从来不搭理人的,能和她搭上话的,你还是头一个儿呢。”
赵文宇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大脑似乎在一瞬间被放空,只是喃喃地自语道,“春鸢……好名字。”
那天起,赵家的长子便成了碧春院的长客,时不时来听上两曲,收了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院里送点,春鸢姑娘看似不怎么在意,却也总会在他到来之前不停地照着镜子,这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
每当赵文宇来的时候,帮主总会让春鸢姑娘为他抚琴一曲。
这天赵文宇来到碧春院,可惜他没再听见熟悉的声音,只见春鸢姑娘一个人背坐在院北侧的小亭子里,沉默不说话。
“怎么了?”
“弦断了。”
他不知道那是她最心爱的琴,只希望博美人一笑,便要找最好的琴师为她上弦。
望着眼前累得满头大汗,却依旧扛着重琴往前头走的赵家少爷,她怅然,久久没有说话。
新弦上好的那天,她在庭院深处的阁楼里设宴,为他单独奏了一曲,曲调悠然婉转,温柔流畅,似乎表达着自己同样的内心。
他知道,她也喜欢自己。
两人在桌上对酒而聊,好不痛快,趁着酒意,他说“等着,我要娶你。”
“文宇啊,你也不小了,是时候得考虑考虑自己的亲事了。”那天,他回到家,冷不丁就听见自家母亲来了这么一句话。
随后是心头一乐,他忙道,“娘,我正有此意……”可惜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赵娘喜上眉梢地从口袋里拿出四五张照片,道,“那感情好,正好娘给你挑了几个的姑娘,街坊邻里公认的好,这儿有她们的照片,照片你知道的吧?这可比那几个只会收人钱的画师画出来的像多了,挑个喜欢的,娘请人给你提亲去……”
“娘,这都什么时代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
“是啊,你挑你喜欢的嘛?这里头无论那个姑娘,娘都依你。”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公子……”
“我有心上人了。”他试图把娘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儿来,索性挑明了直说。
“那你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
“我……我喜欢春溪苑的春鸢姑娘……
“我要娶她!”说完他似乎怕娘不信似的,涨红了脸,吼出了下半句。
赵娘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春溪苑、春溪苑!原来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都是出去玩,你个没出息的,竟还看上了个戏子,你是想气死我吗?”
“我就是要娶她!”他一楞,却毫不示弱。
“听话,娘给你找个更好的……”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无关谁的过错,只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最终,他不得不妥协,妥协着被迫娶了一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赵家是大家族,要娶长房媳妇儿的事一出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当然,她,也知道了。
可惜,赵文宇被关在了家里,勒令不许再和她见面,至少婚前不得单独外出,整天都只能待在大宅子里,身前身后全身盯着的人,逃脱不出这个封闭的牢笼。
他不知道,自己被束缚起来的,究竟是身体,或更是内心。
听说,那天以后,再没人见过她笑了,唱戏也更多了几分哀怨,有着不似局外人似的贴切,若是前头演技是入木三分,现在恐怕十分都算少了。
她唱着戏,哭着调,怨着词,或许,更是在哭泣这自己,她这一生动了一次情,却在花开得最美的时候被碾碎,或是怨吧,或许是恨吧。
她的人生亦如戏里唱的那般,美人香消玉损:没过多久,便染上了重病,驾鹤而去。
听说走的那天,她一人在院子里弹着琴,调子越来越急,手中波动的速度也越加快,突然,弦就断了。
“嘭——”
谁都知道碧春院曾经是多么辉煌,可惜春鸢姑娘一走,落寞了大半,新培养的小徒弟功力还不到家,模样也没得那般俊俏,跟不会作词作曲,只能就这以前的调子,模仿个七八分罢了。
而她的死讯,他是从别人空中得知的,到她坟前时,那泥土都已经干了。
以后,她和他,便真的再无可能。
或许真印证了那几个戏里的故事,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彻底走散,回不到过去,盼不了未来,痴痴苦苦地挣扎,败给时间的笑话。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那种痛在骨子里的感觉,依旧清晰。
身边新来的小丫头年纪尚小,只是自顾着朝街边卖糖葫芦的铺子走去,把主人甩得老远,他没有追上去,只是楞楞地站在原地,辨别着戏班里传来的轻音,耳畔风声依旧,缠绕着歌声绵延而来。
“隔海听浪望前尘,岸拍玉碎惊魂梦……”
昭昭之心,宛若白璧;
玉碎,心碎。
小丫头抱着糖葫芦往回走,看着他惊呼道,“老爷,您怎么哭了?”
隔海听浪望前尘,
岸拍玉碎惊魂梦。
无人抚琴殇弦断,
尽余梨园三两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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