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紀啓蒙思想家和專治王朝的關係是怎樣的?

繽匯


啟蒙運動今天被看作是一個反封建反愚昧的思想運動但這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錯覺。啟蒙運動的反封建是反對封建制,啟蒙運動的反愚昧其實是貴族的無神論,這兩者其實都是服務於十八世紀的宮廷和君主的。

(門採爾的無憂宮裡的腓特烈其實這畫裡的真正主角是正在侃侃而談的伏爾泰,這幅畫非常準確的表達了啟蒙思想家們和君主之間的關係)

我們知道歐洲因為宗教改革和宗教改革導致的宗教戰爭在整個十六和十七世紀陷入混戰。在16世紀裡德意志、法蘭西、英國、都爆發了宗教改革和與宗教改革相伴隨的宗教戰爭,其中法國和德意志是內戰與外戰相伴隨,英國則以外戰為主。除了這三個基督教世界的主要君主國之外在哈布斯堡人統治的低地德意志還爆發了漫長的“八十年戰爭”,這場戰場從1568年爆發成功的跨了世紀和17世紀在德意志爆發的三十年戰爭攪到一起最終到1648年簽署《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才宣告結束。在這兩個血腥殘暴而且交戰雙方無所不用其極的世紀裡,歐洲各國都倍受戰火蹂躪,當和平終於降臨的時候包括統治者在內都覺得不能讓這樣瘋狂的宗教戰爭重演了。所以在西歐人們首先對戰爭採取比較慎重的態度,其實主要限制戰爭的規模和烈度,儘可能的避免軍人對戰爭涉及的區域的燒殺搶掠。個16和17世紀相比18世紀的戰爭至少在西歐要少很多而且也“文明”很多。18世紀的戰爭主要遺產繼承戰爭,從18世紀一開始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到18世紀中葉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到18世紀下半頁的巴伐利亞王位繼承戰爭,這些戰爭都帶有明確的目標,造成的破壞也不能跟之前兩個世紀的戰爭相比。到18世紀歐洲除了波蘭這個曾經的強國慘遭瓜分,西班牙和瑞典這兩個曾經的霸權國家跌落到普通國家,而俄國則出現在歐洲的東部之外。歐洲的國際格局和政治版圖都沒有發生什麼大的改變,尤其是德意志和意大利維持了自1648年以來的分裂局面。

(路易十四是十七世紀的明星國王,而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則是十八世紀的明星國王)

這種相對和平和安定的局面有幾個影響,其中第一就是君主對貴族的依賴下降了。遊戲規則的改變讓歐洲的戰爭從君主和貴族的戰爭,變成了國家之間的戰爭。軍隊也從臨時徵召的封建軍隊向僱傭軍組成的常備軍轉變。這樣在16世紀和17世紀曾經大顯神威的貴族的私兵就立刻變得缺少性價比了。18世紀的戰爭是為了爭奪領土,但假如一片曾經富庶的領土上的人民慘遭殺戮,城市被焚燒和劫掠,那麼國王花費大筆軍費圖的是什麼呢?貴族自己的軍隊既不守紀律又漫天要價,而且忙時打仗閒時造反。在16、17世紀戰敗就可能讓君主腦袋搬家或者到地牢裡過下半輩子的年代,這些相對比較有戰鬥力的流氓是有用的。到了戰敗也無非是割地賠款的18世紀,就完全沒有性價比了。所以各國都開始淘汰這些貴族的私人武裝,而讓貴族到國王的軍隊裡作軍官。這些貴族從大大小小的領主變成國王軍隊裡可以升遷的軍官的過程,還強化了歐洲各國的王權。於是軍事改革又與18世紀絕對君主國的興起相伴隨。

而在君主們建立絕對王權成為國界之內的最高統治者這件事上,其實貴族已經失去了武裝抵抗的能力。他們唯一能夠依賴的東西是輿論和傳統,也就是從中世紀以來的封建法和習慣法。這種東西是國王建立絕對君主國的最大障礙。我們知道法國王權其實原本在法國根本不受重視,即使是卡佩王朝已經實現了王位的世襲,他們的勢力也是建立在他們作為巴黎伯爵或者是卡佩王朝自己創造出來的法蘭西亞公爵的領主權基礎上的。雖然他們反覆強調他們是法國的國王,或者如他們自己用的頭銜那樣是“法蘭克人、勃艮第人、阿基坦人之王。”但在法國其他的大領主眼中他們不過是一個戴著王冠的法蘭西亞公爵,因為他們戴著王冠所以大家應該對他們客氣一點,走路的時候讓他走在前邊如此而已。

(布列塔尼的安娜連續和兩代法國國王結婚才終於讓法國保住了這個西部最大的公國,有趣的是1788年正是布列塔尼人站出來要求召開顯貴會議揭開了法國三級會議和革命的序幕)

法國國王逐漸奪取法國各地的統治權依靠的其實也是奪取這些領主的權力,比如說布列塔尼這個公國之被併入法國並不是因為它原本就是法國的一部分而是因為聯姻。布列塔尼的末代女公爵布列塔尼的安娜被迫連續嫁給查理八世和路易十二兩代法國國王。才讓法國王室終於奪取了布列塔尼的統治權。而對布列塔尼人來說法國國王首先是他們的公爵其次才是他們的國王。當法國國王想要對布列塔尼人建立絕對王權的時候,他們依照封建傳統擁有的自治傳統就成了他們最後的武器。這種武器雖然不如貴族的私兵好用,無法直接抗衡國王,但它其實在道義上是佔優勢的。國王可以用武力把高等法院趕出巴黎,還可以耍無賴的宣佈“國家就是我!”但事實上國王也明白他們是在耍無賴,國王手裡有強權但是國王心裡覺得理虧。這時候如果能有一些睿智的思想家站出來證明國王做的好做的對,封建法、封建傳統、封建特權都是胡鬧是中世紀的野蠻愚昧的遺存,應該被一掃而空整個社會應該建立一種直接效忠君主的開明專制的制度,國王能不高興麼?

至於說啟蒙運動為什麼反對愚昧,確切的說就是反對天主教,其實你們不能從字面意義上理解這個問題。啟蒙運動的反對天主教其實在法國大革命的時候就遭到過激進派的反對,比如說雅各賓派的羅伯斯庇爾就說既要反對愚昧和迷信又要反對貴族的無神論。

(腓特烈二世在婚姻問題上是非常保守的,他一輩子既沒有離婚也沒有真正結過婚,他一直都把王后當成擺設放在柏林,自己住在波茨坦。門採爾的這幅畫裡出現了女性其實不太符合無憂宮裡的氣氛)

什麼是貴族的無神論?就是基於他們的立場對天主教的反對。什麼是貴族的立場?其實就是貴族的生活方式和倫理觀。基督教的倫理觀其實是非常激進的,那就是基督教其實主張婚姻自由的前提下的一夫一妻制。天主教宣佈婚姻是不可逆的聖事,這就意味著如果貴族家的小女且跟著一個窮哥們跑到某個教堂,或者跑到某個朝聖道路上的十字架前,被一個路過的修道士主持了婚禮,他們倆就是合法夫妻了。這時候岳父和大舅子小舅子帶著人馬追來只有兩個選擇讓自己的女兒從此變成寡婦,或者是跟整個天主教會對著幹,想方設法宣佈這門婚姻不合法。對後邊這個選擇來說中世紀曆史上因為離婚而被開除教籍的君主真的是不勝枚舉。亨利八世為了離婚自己造了一個宗教,後來想通了只要把老婆弄死自己就是鰥夫了才避免了英國發生第二次第三次宗教改革。

這是天主教激進的地方,但同時天主教對婚外戀的態度卻非常保守。天主教不允許離婚,同時也反對任何人出軌無論男女。可事實上歐洲君主和貴族的婚姻都是政治婚姻或者財產婚姻。為了得到布列塔尼查理八世必須搶在馬克西米利安一之前娶布列塔尼的安娜。因為他們倆沒孩子所以作為奧爾良公爵的路易十二聽說國王死了就必須馬上跟布列塔尼的安娜結婚,以便為王室保住這個強大的公國。這時候安娜個人的意願或者法國兩代國王的意願都不重要,也沒人在乎。天主教會要求對婚姻忠誠的前提也就是建立在個人意願基礎上的婚姻關係在中世紀和近代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只是奢望。所以貴族自然也沒有理由對婚姻保持忠誠,進入波旁王朝,從亨利四世開始除了他那個陰鬱的兒子路易十三之外,大部分的法國國王都是愉快的享樂主義者。亨利四世、路易十四、路易十五都忙著啪啪啪,你讓他們去懺悔他們也去,但是懺悔的前提是對自己錯誤的痛悔和改正,這個他們真的做不到。

(黎塞留紅衣主教不但曾經穿著盔甲圍攻拉羅歇爾,還曾經穿著小丑服給王后跳薩拉班德舞)

所以在這樣的國王的宮廷裡誰要是跟國王大談天主教道德,大談你應該對你的婚姻保持忠誠做一個天主教君主的楷模,國王肯定把你送進巴士底獄。而你要是覺得聚集在國王宮廷裡的教士們因此就良心不安那你又錯了,法國的低級教士和修道士可能受到教規的嚴厲管束。可一旦爬到修道院院長或者主教,那就幾乎沒人監督了。而且這些人其實都是貴族子弟,只不過他們沒有可以繼承的領地和財產才被迫當了教士。比如說路易十三的那位“紅公爵”黎塞留,本來是要當希伊烏侯爵的結果他預定要當主教的兄弟突發奇想去做了修道士,他就只好去當了呂松的主教。這樣的一個人即使穿上了紅衣主教的法衣其實內心深處還是一個貴族。當他穿著小丑服挑薩拉班德舞勾引王后的時候,你覺得他跳完了會跟王后說“出軌可是大罪”麼?再比如拿破崙皇帝的外交大臣瘸子塔列朗,出身法國第一流貴族家庭的他,因為小時候摔斷腿留下了殘疾所以沒法繼承爵位,被送進教會讓他發願成為大品教士的那天他大聲喊“讓我當教士你們會後悔的。”他日後靠給路易十五的情人杜巴里夫人講自己的各種風流韻事才當上修道院院長,他在正式場合肯定很嚴肅,但是私下裡跟杜巴里夫人和國王說話的時候他會在乎什麼天主教道德?

(薩爾茨堡的邦君大主教)

法國的教會在這方面其實還不算處境最好的,處境最好的其實是德意志的天主教會。德意志的教會早就擺脫了皇帝的任何權威,他們不但是擁有巨大財富的高級教士,他們因為兼任了帝國諸侯還是強大的小邦君主。比如薩爾茨堡大主教就自稱德意志第一邦君大主教,這個頭銜還有一個更酷炫的翻譯是第一親王大主教,薩爾茨堡的大主教雖然是教士所以不能結婚,但是他給自己的女朋友在薩爾茨堡修了華麗的米拉貝爾宮,而且位置正好在他山上城堡裡一目瞭然的地方。這樣的大主教既不用怕皇帝也不用怕教皇,唯一能讓他鬧心的大概就是上帝了。這時候如果有個人在他的宴會上竊竊私語“別胡鬧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上帝!”你說他聽了是心頭一喜呢還是大發雷霆?他的態度用腳後跟都能想出來那就是“你說的對但不要外傳!”這也是貴族的無神論的最大特點,那就是你們可以談但最好別寫,如果非要寫最好不要出版,因為畢竟高級教士還要靠著信徒養活。雖然大主教們自己覺得他們的宗教職責是胡鬧,但是他們畢竟還要靠這個生活。

所以啟蒙運動的一個特點就非常好理解了,那就是他們無論在哪個國家他們總是講法語。因為德意志的君主、諸侯、邦君大主教們都懂法語。你在一個大主教的宮廷裡用法語說“別愚昧了,聖安東尼不能讓你得痔瘡”他準會哈哈大笑,但假如你用德語說他就會跟你說“噓!小點聲!”

只有理解了十八世紀歐洲各國的專制主義和構建絕對君主國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啟蒙思想當中的反封建是什麼意思。也只有理解了什麼叫貴族的無神論,我們才能理解啟蒙運動的反愚昧是什麼意思。啟蒙運動是十八世紀宮廷和沙龍里的思想運動,它固然對當時的愚昧和別斷有批判,也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他們的世界。但事實上啟蒙派在更多的時候其實是順應了他們時代的風尚和需求,他們發揮的更多的是推波助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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