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彌留之際


小說:彌留之際


住院才五天的喻良生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不少親人圍在床前。上了年歲的老人患病吃藥、吊點滴、住院不足為罕,沒人往心裡去。可這次住院他躺下就不吃不喝,醫生檢查是生理機能衰竭,起死回生難。

瘸腳護工此類事情見得多,人之將死出言也善。病床上的喻良生灰朦朦的眼睛瞅著白生生的天花板,眼光木痴痴的,沒半點兒活氣,手在他面前晃動,似乎也沒反映,微弱不均的氣息從張開的嘴巴和向上的鼻孔冒出來,時斷時續,突然他全身顫抖了一下,臉頰鬆弛的肌肉抽搐著,眼睛睜大,眼孔放出明亮的光。看看床邊監視屏上波動的曲線,醫生心領神會地對床邊的人說,老人的時間不多了,你們有什麼話就抓緊說,然後輕輕地出了病室。

爸爸,爸爸……壓抑而沉痛的聲音前後不齊地響起。兒女撲倒在老人胸前的白被單上放聲大哭的。

老人似乎被痛苦的哭叫聲驚醒,他努力地睜眼睛,眼皮緩慢地眨動著。此時或許他想起了人生的不易,審視自己的品行和良知。那是當年他到農村下放勞動時,晚上悶得慌,看書燈光暗,屋外蚊蟲咬,一個並不漂亮名叫張大嬸的年輕媳婦,總在夜深人靜時,端著可口的食物和酒,悄悄來到他破舊的住處,一次、兩次、三次……他終於在火熱的氣息和熾熱的情感裡做了幾次出格的事來。沒隔多久,張大嬸人間蒸發般離開鄉村。他沒敢追問,卻後悔極了,揹著極強的負罪感,他幾次想向妻子坦白,可話得嘴邊就是張不開口。就在這時妻子突遇車禍逝世。他的懺悔失去對象。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兩手做出撐床板姿式,眼睛更亮了,二兒、么女趕快過去扶起老人。在他背後墊上個厚軟的枕頭。大兒子在父親胸脯上從上向下抹著,眼睛盯著父親的臉。父親終於緩過氣來了,片刻終於把話吐了出來:我對不起你們,很對不起,尤其對不起你們的母親……

床邊的親人咯噔一震,神情異常,爸有什麼難言之隱,駭人的鉅款?不不不,像他這樣的凡人,與那些神話般的傳奇不沾邊兒。父親說對不起母親,母親的車禍與父親沒半點關係呀。政府有關部門作了結論,責任者也伏了罪。或許有其它事……

瘸腳護工極度緊張起來,他聽懂老人後面的話,害怕尷尬頹唐,向前走了兩步,轉了個圈兒,又手腳無措地退了回來,望著老人,用溼棉球擦老人的嘴唇:心裡說:喻宜良先生,何必呢?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了。

肯定你認不得我,我可認得你知道你。當年你和我堂姐張大嬸好時,我住在外公家,你當然沒看到我。後來堂姐給我說她找你風流是她和堂姐夫共謀。因為堂姐兩口子結婚七八年了就是沒生個兒女。他們找你借種,認為你人實在,身體好,品質優良,有文化智商高。他們的陰謀實現了——真借了你的種。

你和張大嬸的兒子是誰,你不知道吧。可我知道,堂姐告訴我了,她說人生就是怕個萬一。好在你和張大嬸、還有你們的兒子沒出現萬一。你和張嬸的兒子是我們縣裡的幹部,現退居二線了。張大嬸沒告訴兒子他的親爸是誰,可告訴了我他是你和張大嬸的兒子。

好人,喻宜良先生,我們還沾著點親戚,你應該是我轉彎老輩子。你不是什麼風流荒唐,更不是什麼腐敗墮落,你是一個有七情六慾活人;你不是什麼菩薩聖人,你千萬要想通這一點,別在尊重你的大家人面前亮出你生命的慚愧好嗎?我們知道你光明磊落,骨血裡容不下半點陰暗,但請你為你和張嬸的兒子想想,請你為你床前心痛你在乎你的兒孫們想想,打住你的話頭好嗎?

喻宜良老人根本想不到那去,因為他並不知道他和張嬸有了兒子,他生命裡只留著一份對妻子的愧疚,此刻老人對兒孫說,慚愧,沒給你們賺得財富,掙得體面和名聲,但是我努力了……真的,很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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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低沉的抽泣聲變成沉痛哄鳴,後輩們刷地跪在床前,大聲地哭著,淚水浸溼地……大兒子移動膝到老人面前,抓住老人的手說,爸爸,爸爸,最親最好的爸爸,別說了,你別說了。我10歲那年患尿毒症,你一個腎換進我體內救了我的命,讓我活到今天…..只一個腎的你,身體從健康落入虛弱,記憶減褪,臉臘黃,經常像沒睡醒那樣有氣無力。

二兒子拉走頭冒血包的哥哥,把他扔在門邊的椅子上,然後到床前彎腰下去抱著老人的頭說:“爸爸,爸爸,我最無畏最勇敢最敏捷的爸爸,你千萬別再自責了,你再這樣說,兒子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了。當年兒子年少輕狂,把對社會的迷茫,競爭的壓力和自棄的懶惰扭合成一股逆反的力量,專們和你對著幹。你說向東,我偏向西,你說文明禮貌待人,我偏出口成“髒”,與問題少年鬼混,經常打架鬥毆,還自詡耿直瀟灑,惹出不少的麻煩和禍事。那次你在講理勸架的關鍵時刻,用身體擋住了矛盾對方剌向我的兇狠一刀,我沒事,你卻躺在血泊裡,你在醫院裡睡了七天七夜,才從鬼門關口轉了回來。

瘸腳護工被如此情景感動得熱淚滿面。他在醫院送走了一個個彌留之人,沒有哪一次如此情真意切,慷慨悲壯,感天動地。他趕緊給宜先生和張大嬸的兒子去電話,叫他無論如何要趕到醫院,見一個對你母親有恩的人。

對方早從母親遺囑裡知道母親有個恩人,他問過母親恩人是誰?在哪工作,恩從何來,年紀多大,母親說你別問我,你問我也不會告訴你。很有文化教養的兒子知道尊重人理解人。母親特別囑咐過兒子,瘸腳么伯伯知道媽說的恩人是誰,將來一切聽瘸腳么伯伯就是了,如今接到瘸腳么伯伯急迫電話,他如箭般住醫院趕。天老爺助他的是,他接瘸腳么伯伯電話時,就在醫院的附近敬老院慰問老人,不坐汽車,不橫穿公路,不爬坡上坎,只幾十米平路就到了。

就在瘸腳護工到門外與宜先生和張大嬸的兒子通話的時候,漂亮的么妹毅然地止住了二哥的舉動,動情地說:“二哥二哥你別這樣,你把爸爸弄痛了。”么妹摸出雪白的手絹擦了擦了爸爸眼角的眼淚,伏在老人耳邊輕聲地說:“爸爸,最痛我最愛我的爸爸,原諒你從小嬌慣的女兒不懂事,媽媽逝世後,我本應該關心你照顧你,可一直泡在愛水裡的我,只知道對愛的享受和索取,卻不懂得對親人付出愛,仍然一味地向你放縱撒嬌,動不動就拿不好的臉色給你看,要你做這做哪,把奢求不到的虛榮和達不到的浮華變為怨氣往你身上發。爸爸呀,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做過多少無聊荒唐事,你從沒吵過我一句,更不要說用指頭碰過我一下。你總是笑眉笑眼地對我說,乖么妹,爸爸能力有限,爸爸天資不高,爸爸失去機會,爸爸這次沒做好,相信爸爸下次會做得更好。爸爸呀,你的寬容似大海,你的濃情如柔水,就在我和春生戀愛鬧矛盾的時候,你多次出面調解,擊碎我幼稚的幻想和青春荒誕的夢。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和春生終於手牽著手走進婚姻的殿堂。爸爸呀爸爸,你當時沒告訴我們,後來我還是知道了,因為你調解我和春生的矛盾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工作上沒起色,在逆水行舟的社會里,你被勸其提前離崗內退了。爸爸,我知道你是一個熱愛工作勤奮上進的人,你離開自己30多年的工作崗位心裡是多麼地難受,但你從來沒指責過誰,埋怨過誰,只說自己人老了,許多事情想幹沒幹好。爸爸,你一輩子行得端走得正,是女兒影響了你,拖累了你。不懂事的女兒希望你再責罵我一次。那怕是罵我一句聲也好,爸爸,我喜歡你教導,女兒離不開你的教導哇……”

彌留老人似乎聽到女兒的呼喊,無神的眼球在蒼白的眼皮裡轉動。

就在這時宜先生和張大嬸的兒子輕輕地推開門趕到了,瘸腳護工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右手指豎在兩唇間示意別說話。在老人彌留之際突然到一個陌生人,儘管到者和有關人員盡力做到不影響低哀的氛圍,但屋內仍然有些驚呀,齊刷刷望著到來的陌生:爸爸這輩子做了啥了不起的好事,有人趕來給他送終。凝視片刻,兒孫納悶了,來人身板、臉龐、五官,尤其是兩道向裡靠的濃眉,多像記憶裡健康的爸爸,或者說年輕爸爸的再版。

瘸腳護工把來人拉到床前,指著眼光渾濁的老人,輕聲地說他就是你母親常叨唸的恩人。

這位陌生男人,不愧見過世面,靜靜地站在床前,神情莊重,滿臉哀傷,此時他也許想到母親的遺囑,或許他想到自己經歷:五六歲時掉進堰塘被過路人救起,救人者一忽兒就走了,連名字都不知道;參加工作後,一次母親突然病危,一個素不相識的開高檔轎車的小夥子免費把他們母子送到醫院,他要小夥子留姓名,小夥子白了他一眼,開起車就走了;他在鎮上任副主任時,五十多個鄉親在申訴材料上簽名摁上紅手印硬是把他從汙陷的泥坑裡拉了上來,事後他打聽是那些鄉親乾的,問了三百多個人,沒一個承認……

他想不用問瘸腳伯伯躺在床上的這位即將離開人世的恩人是誰?他想母親不願給他說,那麼瘸腳么伯伯也同樣不會給他說……他知道這一輩子,自己要感謝的恩人太多了,用不著打聽,有恩就報,有恩必報。他沒有猶豫,從容地拍拍衣褲,跪在老人的床前瞌了三個響頭。

彌留老人渾濁的眼光留戀地散向四周,視線裡的面孔和物件似乎已經變形,他仍然在體內各處積聚力量,努力作最後一博,他額角的筋脈鼓漲起來,嘴唇張開了,嘴角兩邊松聳的皮肉抽動著,一句低沉的斷斷續續的話終於出了喉嚨:“……對……對不起……”他頭一偏,眼裡最後的光亮熄滅,手無力地落下來,然後安祥地閉上眼睛,好像很甜的沉睡一般。

爸爸……爸爸……哭叫聲再次響成一片。

醫生聞聲來到病室作了必要的技術鑑定,結論是老人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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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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