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爸爸
文 唐雪嫣
韓勇昨晚在醫院熬了大半夜，一大早正在補覺，外面突然有人按門鈴。韓勇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滿頭白髮、瘦小乾枯的老頭兒。老頭兒沒等他開口,就開門見山地問：“你是韓世達的兒子吧？你爸在不在家？”
原來是爸爸的朋友，韓勇急忙請老頭兒進屋坐下，說：“我爸爸腦瘤晚期，在醫院住院呢。”
老頭兒吃了一驚：“不會吧？他現在怎麼樣了？做手術了嗎？”
韓勇黯然搖頭，醫生說手術的成功率不超過百分之十，家裡人再三討論，決定聽從醫生的意見，放棄手術治療。現在父親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全靠身上插著的各種管子輸送營養維持生命。講完了父親的事，他試探著問：“您是我父親的朋友？以前怎麼沒見過您呢？”
“什麼朋友？我是你大伯。”老頭兒不悅地說，“你爸爸沒跟你說過，他有我這麼一個哥哥嗎？虧了他還欠我三萬塊錢沒還呢。”
韓勇疑心頓起，爸爸從來沒說過他有哥哥，更沒提過欠錢的事，莫非這人是個騙子？他仔細打量老頭兒幾眼，這一細看不要緊，竟然發現老頭兒有點面熟，好像曾經在哪兒見過。他試探著問：“您老……從哪兒來？”
“廣西。”老頭兒不高興了，大概看出了他臉上不信任的表情，說，“你以為我是假冒的，對吧？你媽在哪兒？見了她，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聽他這麼一說，韓勇只好帶著老頭兒往醫院趕。醫院裡除了母親周容，大哥韓剛、三弟韓義也都守護在床前，見他帶了老頭兒進來，周容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老頭兒，驚訝地說：“你……你是……”
老頭兒微笑著說：“這才多少年沒見？連我你都不認識了？”
周容想了想，露出驚喜之色，不敢相信地喊了聲：“大哥？”剛喊完，臉上一下子又變得悲悲慼慼，“大哥，十多年都沒有你的消息，你兄弟總說，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沒想到……”
周容回頭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丈夫，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老頭兒走到韓世達病床前，摸著他的手，也流下淚來，喃喃地說：“老兄弟，上次相見的時候，你還生龍活虎呢，怎麼突然就成了這個樣子？”
韓勇在酒店安排了中餐，除了妻子在醫院看護爸爸，家裡其他的人都聚齊了。周容告訴家人，老頭兒叫韓世豐，是他們爸爸同父異母的哥哥。當年，他們的爺爺結婚沒幾年，就因為一些事情離了婚，當時韓世豐被他媽媽帶走了。爺爺再婚後才有了韓世達。這件事情爺爺諱莫如深，直到他去世之前，才告訴韓世達，說他有韓世豐這麼一個哥哥。
17年前，韓世達想方設法同哥哥取得了聯繫，當時韓世豐生活條件不錯，還借了一筆錢給韓世達，讓他辭職下海做生意，韓世達聽了哥哥的話，結果生意一路順風順水直到今天。只是從那次見面之後，兄弟倆就失去了聯繫，沒想到彌留之際，韓世豐居然趕了過來。
韓家三兄弟本是重情重義之人，更何況伯父還曾經幫過父親，三人輪流向韓世豐敬酒。老大韓剛問了一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大伯，當年雖說電話不是很普及，但是隻要留了雙方地址，總能互通有無，怎麼會又失去聯繫呢？”
“這事兒說起來能把人氣死。”韓世豐嘆口氣，接著說，“你爸和你媽去看過我之後沒多久，我們全家搬去了外省。搬家的時候，不知道把你爸的信放哪兒了，怎麼找也找不到，直到前些日子再次搬家，才從箱子底翻出那些信件。我琢磨著按上面的地址來撞撞大運吧。可沒想到，人是找到了，可是卻再也不能和我說話聊天了。”
一時間滿桌的人都沉默了。好半天，周容嘆了口氣，說：“大哥，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多住些日子，等著送你兄弟最後一程吧。唉，也不知道他還能挺多久。”
桌上的氣氛再次沉重起來，韓勇趕緊岔開話題，問：“大伯，你離開這座城市後，這些年回來過嗎？”
“沒有，要不是為了找你們家，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到這兒來了。”
韓勇仍有些不解，既然他幾十年都沒回來過，自己根本沒機會見過他，那種眼熟的感覺到底從哪兒來的呢？
考慮到韓世豐旅途勞頓，午飯過後，老大韓剛找了家酒店讓他休息，回到家後，韓勇迫不及待地問母親：“媽，當年你們去見大伯，合影了嗎？家裡有你們的照片嗎？”
周容搖頭說沒拍過合影，問他為什麼這麼問。韓勇皺著眉頭說：“那就怪了，為什麼我總覺得大伯很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呢？”
“天下人這麼多，長得像的有的是，你記錯了吧？”韓剛脫口而出。
看來也只有這個解釋了，韓勇把這個問題拋到一邊，提起了欠款的事：“媽，欠我大伯那三萬塊，我們哥仨出了，湊個整給他十萬，行不行？”周容贊成地點了點頭，韓剛和韓義也沒有異議，就這樣，周容帶著三兄弟來到酒店。
等他們說明來意，並且將存著十萬塊的銀行卡交給韓世豐時，韓世豐哈哈笑了：“弟妹，三萬塊當年對我算不了什麼，今天對我更算不了什麼。咱們都是一家人，所以錢的事就別再提了。不過，我有句不中聽的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周容有些意外，趕緊說：“大哥，你也說了，咱們是一家人，有什麼話就直說。”
韓世豐沉下臉，嚴肅地說：“那好，我就不客氣了。弟妹，你們對不起我那老兄弟啊。”
周容和幾個兒子一時間都愣住了，好半天，韓勇才不悅地說：“大伯，從我爸生病那天起，我們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每天輪流陪著他，沒讓我爸受一點兒委屈，我們怎麼對不起他老人家了？”
“這輩子，我和你爸只見過一面，在一起處了三天，可就在那三天裡，我看清了你爸，他是一個要強的人，把尊嚴、臉面看得比天還大，我說得對嗎？”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頭，韓世豐繼續說，“我不知道他失去意識之前，跟你們說過什麼，但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今天會渾身插滿管子躺在床上，像個活死人一樣讓親戚朋友們參觀，他一定覺得很丟臉，沒錯吧？”
三兄弟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還是周容打破了沉默，她難過地說：“大哥，你說得真沒錯，老韓以前就說過，如果有一天他不行了，千萬別用那些先進手段延長他的生命。他不想拖累我們，更不願意讓別人可憐他。可是我們這些家人，誰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啊？”
“大伯，依你的意思，乾脆拔了那些管子讓我爸死，就對得起我爸了？”韓義不快地說，“那跟親手殺了我爸有什麼區別？”
“如果你真能拔了管子，我反倒要豎起大拇指，誇你是孝順兒子。”韓世豐大聲訓斥說，“你爸那眉頭一直是皺著的，這說明他很痛苦，這種沒質量沒未來的生存，到底有什麼意義？說穿了，是你們怕別人說三道四，所以才寧可花錢買個孝順的名聲罷了。”
周容為難地說：“大哥，其實我也不想讓你兄弟受這個罪，老大也提過拔了管子，讓你兄弟早點兒脫離苦海，可老二、老三不同意，這可怎麼辦啊？”
韓勇難過地低下了頭，他和弟弟韓義都認為，哪怕是傾家蕩產，也要維持父親的生命。可是大伯的話也不無道理，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聽到韓剛說道：“大伯，你是我爸的親哥，我們都聽你的，該怎麼辦，你說句話吧。”
“拔了管子，讓你爸安安靜靜地上路吧。”韓世豐站起身來，“別人要是說閒話，全推到我身上來。”
“好，就聽大伯的。”韓剛也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看了一眼韓勇和韓義，問，“你們有什麼意見？”
不知道為什麼，韓勇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些奇怪，怎麼事情突然就發展到這一步了呢？就好像事先設計好的一樣？看著大哥韓剛激動的臉，他的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起為什麼會覺得韓世豐眼熟了。他強壓著心裡翻湧的情緒，說：“大哥，有點兒事我想單獨跟你說一下。”
韓勇拉著韓剛出了病房，韓剛看上去有些慌亂，裝作不耐煩地說：“老二，你有什麼事，快說啊。”
韓勇緩緩地說：“大哥，當年你是在廣西唸的大學，我剛才終於想起來了，我曾經在你的影集裡見過‘大伯’，那時候你告訴我，他是你大學的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剛驀地臉色大變，驚駭地看著韓勇，不敢相信地說：“你居然還記得我老師的模樣？”
“因為你說過，你老師是人間智者，所以我對他印象特別深刻。”
韓剛說：“我費了老大力氣，請來老師冒充大伯，還說服了媽媽來配合我，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麼，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嗎？”
韓勇沉思半晌，低聲問：“大哥，老師真認為殺死爸爸才是真正的孝心？”韓剛悲哀地點了點頭。
韓勇轉身走進屋裡，問同樣傷心的韓義：“老三，你同意大伯的說法嗎？”老三流著淚點了點頭。
所有的維生管子從韓世達身上拔掉了，幾個小時後，韓世達在沉睡中停止了呼吸，令所有人欣慰的是，他本該毫無意識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摘錄於今古傳奇故事版2014年12月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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