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我的散文觀

张晓风:我的散文观

有人要我說一說我的散文觀。

“你出過的散文集超過十冊了吧?應該很有資格發表點兒意見了。”

“可是,我自己並不這麼想!”

“咦?為什麼,裝謙虛嗎?”

“不,不,這跟謙不謙、虛不虛無關,我說個譬喻你聽:這就如同,有的女人能生,生了十幾二十胎(紀錄上還有更多的),但這女人,其實你要她站上臺來講述胚胎、卵子、精子、子宮……她卻一概不知!”

“但是,寫散文這件事不好拿生孩子來比,我想,寫散文總會多一些專業性吧!”

“也許,但有一點,這兩件事是相同的:那就是鄭愁予詩裡說的:‘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生孩子,是因為非生不可,胎死腹中是很嚴重的。寫文章也是非寫不可,不寫,地都會裂、山都會崩。你想,人在這種時候,哪裡會有什麼理論和觀點可言,只是‘忍不住’而已。”

“不過,不過,你隨便說兩句不行嗎,例如感言什麼的?”

“有人生了孩子還要發表‘生兒演說’的嗎?生小孩很累唉!生完了就該休息了吧!”

“唉,不過要你表示表示意見,沒什麼大不了啦!反正一百個、一千個人裡面未必有一個人聽你,你就當自言自語好玩兒嘛!又不是什麼‘一言而為天下法’。”

“咦!這句話還有點兒道理,我姑且隨便聊聊。”

“噢,你是寫散文的。”

“哇!你是寫劇本的!”

偶然,在某些場合,我會碰上一些異國人士,有時我必須自我介紹,有時是朋友替我介紹。這對手,十之八九,以後是看不到的了,這不過是一面之雅,又不是什麼義結金蘭,犯不著好好交代身家,所以多半隨便說一句:“How do you do?”也就算了。

不過也有人會多問幾句的。或許受朋友瞎捧所蠱,便不免興致高昂。一般而言,如果朋友說我是“林太太”,就沒人有興趣再多問什麼了。如果說是“教授”,人家也只禮貌地致敬一下。朋友如果說“名作家”,那老外就不免有幾分興趣,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請問,你寫什麼?”

我多半的回答是:“哦,我寫散文。”這種答案有點兒令他們失望,當然,他也不方便表現出來,只好草草敷衍我一下,就走開了,頂多加一句:“噢,你是寫散文的。”

我也偶然興起,想做個實驗,便說“I am a playwriter”(我是寫劇本的)。這下可不得了,對方立刻雙眼放光,人也幾乎要彈跳起來:“哇!哇!哇!你是寫劇本的呀!”唉,有些事,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如果有一本書來告訴我:“西方文學,重劇本而輕散文。”我讀了也不覺什麼。但當面看到人家對我的兩種面目,不免感慨良多。我常常心裡暗笑:“唉!唉!你這老外真不曉事,寫劇本是小技耳,寫散文才是真正的大業咧!”

在臺灣,如果問出版商,什麼書最有銷路,你得到的答案一般是:“散文最有銷路!”(雖然小說和詩偶然也暢銷。)看來,老外喜歡那些故事和情節。但老中所喜歡的散文卻沒有那些花哨。老中為什麼要喜歡散文?這恐怕是說來話長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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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譬喻

至於散文和它另一個近親“詩歌”之間怎麼分?有人打譬喻,說:詩如酒,散文如水。詩如舞,散文如行路。詩如唱歌,散文如說話。如果跟著這個譬喻想下去,詩好像比散文“專業”,或者說,“高尚”。

但是我並不這麼想。

好酒我喝過,好水卻不常喝到,我唯一牢記且懷念的水是有一次去走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去一個叫哥倫比亞大冰原的地方,我帶著個小瓶子,在融冰中舀了一點水,喝下去,甘洌冰清,令人忍不住想對天“謝水”(基督徒有“謝飯”之禮儀),原來水是這麼好喝的。至於我日常喝的,其實都只是“維生所需”而已。

至於舞蹈,我也大致知道一些這城市中的優秀舞蹈家。至於誰行路如玉樹臨風,好像我反而想不起來。印象裡行走得高貴的人好像只有兩個明星,男的是史都華·格蘭傑,女的是凱瑟琳·赫本,此二人有帝后風儀。至於奧黛麗·赫本也不錯,但只像公主而已。

至於說話和唱歌,我倒都聽過好的。不過,說得好的,還是比唱得好的為少。

以上三例,剛好說明散文其實是“易學難工”的,好水比好酒難求,“善於美姿走路的”比“善舞者”難求,“善說話的人”比“善歌者”難求。

從那三個譬喻可以看出散文的特質,它不側重故事、情節。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虛構什麼。它更不在乎押韻造成的“音樂性加分”。它在大多數狀況下無法入歌。它和讀者素面相見,卻足感人。它憑藉的不是招數,而是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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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功?內功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

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一開頭的句子便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李白寫的絕不是“記敘文”,他的企圖也絕不是記錄某一次宴會的盛況而已。他是把一生累積的見識,來寫這一小篇文章,這叫內功。

王禹偁寫《黃岡竹樓記》,其中有些句子形容竹樓之雅,可算得很唯美的句子,如:“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但最令人心疼的句子卻是在行家告訴他竹樓的壽命一般不過十年,如果做加工處理,可至二十年。然而,他拒絕了,他在歷數自己宦途流離的記錄之後加上一句:“……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這一句,把整篇文章提到不一樣的高度,借王國維的話,這叫“感慨遂深”。當然,你也可以叫它為“內功”。

如果要歸納一下,容我這樣說吧:

1.散文是一種老中特別喜歡寫、喜歡讀的文類。

2.散文可以淺,淺得像談話;可以深,深得像駢文。但都直話直說,直抒胸臆!是一種透明的文體。

3.讀者在閱讀散文時,希望讀到的東西如下:

A.希望讀到好的文筆、好的修辭。

B.希望讀到對人生的觀察和體悟。

C.希望隱隱如對作者,但並不像日本人愛讀“私小說”那樣,因此散文讀者想知道的是作者的生活、見識和心境,“私小說”的讀者想知道的多半是作者的隱私,特別是性的隱私。

D.希望收穫到“感性的感動”,也希望讀到“知性的深度”。

E.一般人購買散文,是因為他們相信,不久以後,他們會再讀它一次。很少有人會“再一次讀看過的小說”,可是有很多人“一再讀他看過的散文”。

在古代文學史裡有兩位(其實當然不止此數)文人,其一是詩人,另一位是詞人,這兩個人都曾因為寫散文寫得太好,害得他們的某首詩詞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淵明,有一次,他本來是要寫桃花源詩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漁人的航船日誌公佈一下。不過,因為這篇用散文體寫成的序太精彩了,結果大家都去唸“晉太元中,武陵人……”至於“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有誰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闋詞叫《揚州慢》。不過,同樣的,他也必須說明一下,他眼中的揚州如何在一番戰火之餘成衰敗零落。那篇插在詞前的小序寫得太好,結果有人認為“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比詞更耐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兩個例子,其實都說明散文的勝利。沒有故事的華服,沒有韻律的化妝,散文素著一張臉,兀自美麗。借王國維的話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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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之一的擎天柱

在西方,散文是三大文體(戲劇、小說、詩歌)之外的小附庸。在中文世界,散文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們分文章為“散文”“韻文”兩類)。

我喜歡散文(雖然也喜歡其他三類),我喜歡我在此行列中執勤,我喜歡這是一個老外看不出好處的文類,我喜歡和我“同文”的人來分享它的深雅和醇厚。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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