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一)

晋南黄土高原常年少雨多旱,以前的老百姓看天吃饭,日子过得很是辛苦,至今父辈村民们无论识字多少,每年还是会买好农历类书籍,想从中窥破天机,提前准备,应对天灾。这种锲而不舍的“天真”行为得以流传下来,必然是经历过刻骨铭心的饥饿。

曾经和一位生于民国三年(1914年)的老人聊过晋南近代发生的大饥荒,老人一生未曾读过书,但直到2014年去世时,思维依旧很清楚。这位与中华民族共同经历过太多苦难的世纪老人,对于饥荒,唯独反复说了光绪三年(1877年丁戊奇荒),尽管当时她还未出生,仅是耳闻。由此可见,光绪三年饥荒的影响力是何其大也!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一)

据相关数据统计,光绪三年山西人口为1643.3万人,至光绪十三年时,却骤然降到了1065.8万人,十年间减少577.5万人,其中大部分死于饥饿,而这些死去的人中,有许多是被身边的吃掉的。

这刺眼的数据,令我夜不能寐,朦胧中,屋内阴风阵阵,呜咽之声大作,饱含极苦之情。

“鬼泣?”我身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眯眼斗胆偷望去,幽幽数点磷火,几只孤魂野鬼森然飘在床尾。

莫大的恐惧瞬间侵蚀了我的神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脑子里只是想着我命休矣。

“当年阎罗殿鬼满为患,我们挤不过它鬼,更无钱行贿,无法进殿转世投胎,就成了孤鬼野鬼,漂泊了一百多年,今时出现,要和你聊聊我们当年的惨痛遭遇,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只管拿起笔墨记下来吧。”带着怨恨和温柔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的记录下这鬼言鬼语。

我是被交换吃掉的

一只怯生生的小鬼在我对面拘谨的坐了下来,这小鬼脑袋和肚子硕大,四肢却非常瘦弱,以至于我担心那细细的脖子随时会断掉。

这小鬼抹了把眼泪,开始了诉说。

光绪三年的时候,我快四岁了,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在这场饥荒来临前,父母亲、哥姐爱,我享受着家庭给予我最大的关爱,这是我有限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我最不愿意想起这一段记忆。

四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感知生活环境的变化,首先是家庭气氛的改变,以前笑语盈盈的家人,各个眉头紧锁起来,母亲的叹气声多且沉重,父亲、哥哥、姐姐经常拎着口袋早出晚归,以前他们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我,但此刻却没有人再顾及到我。

如果拿回来的口袋沉甸甸的,母亲的眼睛会为之一亮,挣扎起身做饭,无论是草根,还是树皮,母亲都会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做的香甜可口。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饿的时候,只要有东西吃,都是至上美味。

如果口袋空荡荡耷拉着,母亲眼睛会瞬间暗淡下来,所有人不得不饿着肚子躺下睡觉,这时候,已经苍老很多的父亲,会告诉大家,熬一熬,好年景马上就要来了,大家在美好的憧憬中,忍受着饥饿像小刀一样,活刮着五脏六腑,辗转反侧中睡着了。

吃的东西越来越难弄到了,他们三人基本上天天空手而归,以前整天喊饿的我,已经昏昏沉沉躺在坑上残喘了,偶尔清醒时,用手扣掉破席的竹篾子,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划破的手指留出来的血,会被我仔细的舔掉,我甚至着迷这种味道。母亲这时候会毫不客气打掉我吮吸的手指。

外出寻食的三人中,姐姐最先躺在了坑上,她脸色发青,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偶尔长出一口气,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活人,看着满身浮肿,腹胀如鼓,不似人样的姐姐,我感到了害怕。听父亲说她是吃了观音土,快活不长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也已经和哥哥躺在炕上了,母亲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父亲他们之前频频带回来的死亡消息已经令她麻木了,也许,她没有力气悲伤了。总之,在母亲的这声叹息后,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到姐姐的呼吸声。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姐姐特别好看,但奇怪就只有一只手,这只手里端着一碗喷香的肉汤,我无暇顾及姐姐的手便像恶狗一样扑了上去。姐姐连带着肉汤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确实有一阵奇异的肉香传了过来,我不禁张开了嘴,睡眼朦胧中,眼前出现了一小条肉,它是那么的小,不及我的拳头大,但那香味刺激的我口水直流。

我一把就把它塞进了嘴里,紧紧咬住,害怕它会像梦里的那碗肉汤又消失不见。母亲轻抚我的脊梁,我完全沉迷在肉香中,没有感触到落在我肩头的那几滴泪水。

当我吃完那一块肉后,才发现姐姐已经不见了,父亲、母亲、哥哥各个脸上有了血色。锅里咕嘟声不断,整个窑洞充满肉香。

随后的十几天里,我们家四口人那里也不去,就凭着这锅肉活着,大家吃的红光满面,吃的身上燥热,但没有一个人提及姐姐去哪儿了。

坐吃山空,等最后的一口肉汤和着骨髓被吞咽下去后,我们这收拾了几件破烂衣服,出门逃荒要饭,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母亲倔强的把家门上了锁,她觉得我们一家人迟早还会回来的。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一)

逃荒的队伍很长,像长长的蚁阵,黑压压的排成一字缓缓往前蠕动着,我们漫无目的机械的跟着大部队走着。路边三五成群的野狗,瞪着红眼,呲着白牙,留着涎液,与队伍并行,慢慢的靠近人群,又被轰跑,周而复始,锲而不舍。

道旁白骨参天,骷髅徒然望着天空,仿佛诉说着凄苦,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幸运的,早死意味着通往阎罗殿的奈何桥没有那么拥挤,可以早点托生。

我们走过了一村又一村,每个村口,都有数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后来得知他们即将被爹妈卖掉,悲哀的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紧紧拉着父母的衣角仰着小脸喊饿。我的父母亲起先摇摇头,赶紧低头走开,往后是紧紧盯着,再后来则是上前询问一番,而哥哥的眼神至始至终飘忽不定,一会看看那些孩子,一会看看我。

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却在那年收获季节的睡梦里,被亲生父母还有哥哥给卖掉了,不,准确的说是给换掉了,在被倒手的那一瞬间我醒了,我张口欲哭,却被母亲狠狠的捂住了嘴,这只手,曾经对我是如此的爱怜。

我来不及看一眼和我交换的孩子的模样,就被另外一只粗糙的散发着臭味的手捂住了耳鼻,那只手的味道,至今难忘,我随即昏过去了。

我是被热醒的,汗如雨下,此时的我正处在一个黑暗、狭小、湿热的空间里,我想挣扎,但手脚却被绑了起来,只能是头使劲在边上撞击着。

突然一阵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快,再加把火!这小子还在里面动弹!”

“嗯”回应的声音细声细气:“希望那边能给咱娃一个痛快。”

越来越热,我无法动弹了,又闻到家里窑洞里的那股奇异的荤香,我贪婪的吸着,以至于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当我再次低头时,看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我侧躺在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里,一对留着口水的男女,眼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求,疯狂的往灶中填柴,他们的影子落在墙上,狰狞,恐怖,蒸笼里的我是那样的粉嫩。

随后,他们打开了蒸笼,高举着斧头,挥舞着菜刀,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被大卸八块,看到男的拿了我的一条腿、女的抓了我一直胳膊,大嚼起来。

他们是那样的急不可耐……

小鬼已泣不成声,闻此,我心中堵塞难受,也无法下笔,不禁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只小鬼已经幻化了无数小鬼,原来这黑压压的一片小鬼,都是在那个年代被吃掉的。

我的全家都被吃掉了

有一个男鬼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秀才模样,文质彬彬,但浑身煞气,言语冰冷,恨意满满。

我是怀庆府人(今河南济源、焦作等地),光绪三年初夏,自己中得秀才,又新婚燕尔,就想外出游玩一番,便带着母亲和新婚的妻子去晋南探访姨妈。

当时,站在茅津渡渡口,看着慈爱的母亲和娇美的妻子,逸兴遄飞,脱口而出:宿雨乍收山积翠,夕阳倒射浪浮金。

出发前,对于旱情已略有耳闻,但并未上心,这些年,家里佃户年年青黄不接,我家接济点也都过去。我们都觉得带足盘缠,带上两个护院,就无大碍,姨妈家也算当地大户,也无须

担心回程。

可惜我白读了圣贤书,当然圣贤书里面并无记载饥荒下丑陋的人性,我的浅薄见识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恶果。

过河一路北上,陆续看到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灾民,拖儿带女,踟蹰而行,遂与老母、妻子感叹一番。未行太远,转角处,蓝天白云下,黄色土梁和沟壑间,漫天黄色粉尘中,大队灾民如同灰黑色浪潮,猝不及防的迎面而来。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一)

这浪潮悄无声息的努力向前蠕动着,也许他们觉得说话都是在浪费体力,偶尔有人从队伍中出来,来到马车前讨饭,都被两个强壮的护院蛮横赶走。

马车里,我们一家三口相顾无言,老母亲嘟囔了一句:“造孽啊。”就双手合十,虔诚的低声诵咏起了佛经,善良的妻子则是红了眼圈,滴下了数滴眼泪。

其实当时如果我们知难而返,也许就没有后面的悲惨,可惜我们同情完车外的灾民后,又坚定的出发了。

沿途越发艰难了,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就因各种意外被迫停止,更为致命的是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只能买高价粮,一行五人每天尽量控制着食量。在马车碾压过路上的一具白骨后,轰然散架,散落的银两、衣服等被路过的灾民抢劫一空。

此时我们打起了退堂鼓,但看着长长灾民队伍涌在回程的路上,顿时觉得往回走就是死路一条,况且再走完一小段路程,就能够到姨妈家了,便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没过几天,我们一行人就像叫花子了,衣服破烂,肚里没粮,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就是到姨妈家饱餐一顿,两名强壮的护院此时也萎靡不堪,走路一摇一晃。

当用老母亲和妻子心爱的首饰换来的粮食吃完后的第三天,两名护院给我们磕了个头,说了句对不住,就此离去,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我们一家三口相扶走进了一个破旧的镇子,镇子很大,人很少,但望向我们的眼神却是无比阴森。我扶着比纸片略重的母亲和妻子,挪进了一家小客栈,拿出了一方砚台和一只狼毫与店主攀谈起来,这是我最珍贵的笔砚,当年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购得。

长脸、黑瘦的店主很识货,他甚至握住狼毫虚空写划了几笔,然后慷慨的抵了三天的房钱,至于饭菜,就只能够是稀粥了。

那一袭肥大、晃荡的灰黑色长袍下掩盖着多少贪婪啊!

是夜风雨大作,回光返照的母亲拒绝了那碗稀得能够照的人影分毫毕现的粥,说了句“你喝粥,我想吃油馍”就撒手人寰,老母亲多日来每餐就吃的一点儿,剩余的全给我了,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儿子生命的延续,妻子更是如此,她吃的更少,把其余的分给了我和母亲,此刻,她躺在那里已经吃不进去任何东西,年轻的优势就是比老母亲多活了几个时辰。

一天之内,我的两个亲人相继去世,客死他乡,想起刚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我不禁嚎啕大哭。突然,屋内的门被推开了,传来了猴精店主急切的声音:“兄弟,禁声,忍着,不要哭!”

店主一阵风似得过来,捂住了我的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我的悲伤。我既害怕又疑惑的看着他。

看到我情绪稳定,店主放开了手,颓然坐在地上道:“兄弟,不让你哭,是为你好。镇子里断粮已经好些天了,村民们找粮已经红了眼,只要是能够吃的东西,全不放过,之前有消息说刚下葬的死人,转眼就被人刨走了,十有八九被吃掉了。你家人过世,就算再难过,也不要哭出来。你不想自己的亲人也被吃掉吧。”

闻此,我惊呆了,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终于明白镇子里的一些人看我们时的阴森眼神了,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已经是肉菜。这人吃人的惨况,竟然就发生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甚至有可能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

“行了,兄弟,人生不能复生,起来吧,把她们就埋在屋后的菜地下,等过了这烂年景,你再过来迁坟。”

我和店主、两个伙计刨了一个大坑,小心翼翼的把母亲和妻子的尸体放了进去,她们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泪水又留了下来,我迟迟不忍心将那些土埋在他们身上,母亲和妻子生前都爱干净,此刻就这么直挺挺的躺在土坑里面,连个破席都没有,该多难受啊!况且,一旦覆土,便是真正的天人永别,此生再无见面可能!

店主一再催促,如果再不封土,天亮被人看见,就白忙活了。我闭眼深呼吸了几下,终于将土推了下去。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身疲心悲,倒头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就被一阵聒噪吵醒,抬眼望去,只见店主带着伙计在追几个手里拿着东西的人,我顿觉不妙,急忙向母亲和妻子下葬的地方奔去。

一腔热血直冲脑门,眼前的惨相使我有杀人的冲动:母亲和妻子的尸体被人重新挖了出来,母亲少了根大腿,妻子少了条胳膊。我咬牙切齿的追了上去。

我脚底生风,超过了店主,超过了伙计,距离歹人更近了,但眼前的路渐渐模糊起来了,心跳加快,肺快要爆炸,一阵阵的眩晕,但我不能停下脚步,跟丢了歹人,母亲与妻子就是饿死后加死无全尸,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列祖列宗。

可惜多日饥饿的恶果凸显了,我还是摔倒了,趴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如野兽般的声音,无奈的看着歹人越跑越远,直至消失。

后来,老板劝我将二人立即火花,背着骨灰回去。

临行前,老板递给我两个麦麸面馒头,此时这个瘦猴样的老板,在我眼里是如此高大,老板自嘲笑道:“兄弟,别这么看我,你住进了我的店,我就要尽量保你平安。我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可惜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就不成了,我心里还是敬仰读书人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这年景过去了,大清啊,还得靠你们读书人呢,你将来发达了,别忘记回来看看。我这小店也支撑不了多久了,送你两个馒头路上吃吧。记住,再难,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成事。”

再难,都要活着!

带着这个信念,我踏上了归途。很快,我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偷、抢,学会了书里没有的东西,丢弃了一日三省吾身的教义。

但我把母亲和妻子的骨灰一直牢牢的系在身上,仿佛我们一家三口未曾分开。

历尽千辛万苦,在一个傍晚,我终于到了黄河边上,尽管回家心情迫切,但知道这个时辰定无船过河,琢磨着找地方凑合一晚。

天色已是麻麻黑,突然听得前面有人喊叫,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的舟子,要收船回家,可以免费捎带上我。

我大喜过望,顿觉时来运转,连日厄运终于被自己摆脱掉,便毫不犹豫的登船。

两个舟子一前一后摇撸划桨,乡音亲切,便攀谈起来,这几个月来,家乡的旱情也是愈发厉害,逃难的人非常多,闻此,想起晋南的惨状,不觉心里一沉,抱紧了怀中的骨灰坛。

归心似箭,直觉船行过慢,突然后脑勺一疼,我便直挺挺仰面躺在了船上,朦胧中,一支船桨直冲我面门而来,我眼前一黑,再也没醒来。

魂魄出来,我看到这两个舟子把我的行囊打开,骂了声晦气,把母亲和妻子骨灰坛顺手抛进了河里。再熟练的把我衣服扒掉,拿出一把斩骨刀,熟拆解起来我,那手法如此熟练,我甚至想起了庖丁解牛。

不大会,我就被分了数块,像极了屠夫肉案上的猪肉……

秀才的话戛然而止,我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秀才的这身肉,会和猪肉一样,走向了肉案头,被高价卖出,也理解了他的满身煞气。

未完待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