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的島,像一個個曲面圓潤的蛋糕。島的邊緣,是玄武岩切出的細密筆直的線條,經過風化,有了切片般的紋理,而島面覆蓋的豐厚的草原,好像一層要融化溢出的奶油。特殊的地形造就了極具魅力的海岸。在沒有衛星定位的年代,澎湖人的海路,是在茫茫大海中,通過島嶼、暗礁來識別自己的方位的。如果將澎湖所有的島嶼的海岸線算在一起,單位面積所擁有的海岸線,是臺灣本島的120倍。這裡是真正的島。

主筆/葛維櫻 攝影/黃子明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觀音亭海邊因視野開闊,是民眾最常聚集的海岸地帶,不論玩水或小憩,都令人心曠神怡(黃子明 攝)

對於我這樣的外來者,從臺北松山機場出發,低空飛行45分鐘,是遍覽島嶼的好時機。海平面上的風車自在地輪轉,湛藍海水下的澎湖主島環抱住無波無瀾的內海。外海則是臺灣海峽最兇險的“黑水溝”。

我採訪的時候,正好趕上冬夏交匯的時間點。在澎湖,魚和天都只分寒暑。地處熱帶和亞熱帶交界的澎湖島嶼,官方數字至今統計為92個,民間常說97個。完全由內陸移民組成的漢族人口,在400年裡,在澎湖島嶼上生活。我在跑遍了澎湖海域的東南西北最角落的地方,發現作為現代社會的一部分,澎湖人和生活,卻維持著一種古典的價值,自由的範式。作為離島、偏鄉,澎湖一直保持著自己的步調,自有一種更新的節奏。

只有在澎湖,才可以活成這樣。

尋找外婆的澎湖灣

腳下是茵茵綠草,我站在一片面向大海的高地之上。淺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海水,空中間夾著一片極薄的白雲。整整曬了一天的刺眼的白色陽光,從海上四面八方的射向這片高地,突然就開始偏黃了一點。先極目遠眺,再收回視線,從海面往岸上看,島嶼的山崖都是綠色,在靠近底部的時候裸露出黑色的玄武岩,再往下,就是一片彎月形的海灘。

金黃色的沙灘之外,是到處黑色礁岩的海灣,人既不能走進海里,船也無法從海中靠岸。一叢巨大的仙人掌在高地邊緣生長,針刺又長又硬,葉片比人的頭還大。果然“沒有椰林墜斜陽”。我想起在博物館看到的那幅荷蘭人對澎湖的想象圖,是1604年荷蘭人記憶中媽宮廟的樣子。他們回國後口述給畫家,媽宮廟周圍是高高的五彩玻璃窗,像個大教堂,巨大的媽祖娘娘是豐腴的美人,兩邊是長著翅膀、執扇子的金童玉女,廟旁邊還有巨大的椰子樹,一看就知道是臆測。

我一直都在尋找“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的外婆的澎湖灣,可是澎湖人都告訴我,並沒有一個確切的地點。甚至連澎湖灣本身,原本只是本島內海的一個概念,為了推廣旅遊,都變成了一個大概念了。然而無論概念怎麼變,其中的質樸情感和簡單印象卻一直推動著我。夕陽西下迅速改變著海灣裡的光影,我在西嶼等待夕陽,切實地感到,也許“外婆的澎湖灣”就是這樣的一處小小的不到兩公里長度的自然港灣。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西嶼外埯漁港充滿異國情調(黃子明 攝)

這個在地圖上找到不到名字,村莊上方也只標明瞭“塔公塔婆”這兩個石頭信仰的標誌物。寧靜而荒涼,是澎湖西嶼外安的一處高地,當地人騎著摩托車,從我面前因為減速,而扭轉了起來,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在澎湖乃至各個離島,摩托車都是最簡便的交通工具。這種摩托車很輕巧,我和臺灣攝影師黃子明都沒有像樣的防曬措施,到這裡才發現,男女老少,都用口罩、墨鏡、薄手套、帶面巾的帽子把自己罩得嚴嚴實實。防曬在島上不是為了愛美。過度暴曬是澎湖的白內障患病率高於臺灣所有的城市。

沒想到,我向當地人打聽這個地方的時候,澎湖人告訴我,這裡是剛剛被選定的“世界最美海灣馬拉松——澎湖灣”的起點。這場賽事即將在我離開後不久在澎湖舉行。印象澎湖和現代澎湖,果然還是有很多重合之處。

對於一個現代化的澎湖,市區僅僅是指馬公市區的兩條最熱鬧的馬路,仁愛路和民生路。澎湖的麥當勞2002年才開。從市區打車要按出租車公司的電話打過去預約,沒有空跑的車在街上拉客。如果僅從街道和建築上看,街道狹窄,大部分舊舊的建築物至少有30年以上的歷史。

蔣介石當年前往臺灣第一晚下榻的“第一賓館”仍在。澎湖縣政府也在日據時代修建的二層樓裡辦公。“第一賓館”面向的大海,就是馬公市區最熱鬧的海岸“觀音亭”,這裡是市民娛樂休閒的海濱公園。雖然這裡被打造成海洋公園,卻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澎湖灣,這裡太城市化。週末來到觀音亭海灣,有當地小學和中學生參與的古典樂器演出。本地歌手唱的歌曲,也是懷舊的90年代金曲風,對於我這樣的過客倒是耳熟能詳。

那個沒名字的小海灣,最符合我的想象。唱起《外婆的澎湖灣》的潘安邦生長在五六十年代的澎湖,當時澎湖開始修建水泥的堤壩。祖孫兩常常在港灣裡看船,他和外婆當年他們討論的是“是喜歡出航的船,還是返航的”,潘安邦說喜歡出航的船。“當時外婆沒有說話,他應該是知道我會遠走高飛了。”潘後來回憶過。

1979年為潘安邦寫下《外婆的澎湖灣》的音樂人葉佳修曾回憶,曲成極為順利,潘安邦用臺北的公用電話,打給澎湖的外婆唱了這首歌。潘安邦自己的文章中寫道:“我從小的一切遊戲總和海分不開來。捉螃蟹、拾蚌殼、堆沙城,哇!真的,生長在海邊的孩子相信是世上最幸福的。”

“雖然也有些混沌,但感覺中卻是美好、明朗的。”潘安邦從小要幫外婆敷豆芽菜,清晨4點,扶著菜車,和拄柺杖的外婆一起去市場賣。“有著腳印兩對半”的小路,對於臺灣人情的簡單動人的勾畫,帶著時代記憶,穿越了海峽,成為所有中國人幾十年裡最親切自然的情感流露。“這一條路到我們家有很深的回憶,是那種,帶著自己,走到各地,都不會忘記的回憶。”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行船走海對澎湖人是家常便飯,當地漁民也經營離島間的交通船,當作海上出租車,隨叫隨開(黃子明 攝)

現代澎湖的情感轉換

潘安邦的外婆家就在澎湖古城牆腳下的眷村“篤行十村”。作為澎湖的特殊時代產物,眷村已經在十幾年前就被清空改造了。眷村就位於澎湖僅存的古城門“順承門”的腳下,中法戰爭後,清政府修建媽宮廟城牆,城牆以裡就是今天澎湖古建築的核心區,仍能看出古代城鎮初具規模。城牆在1904年被日本拆除,並用城磚修築了馬公碼頭,倒是實用。至今退潮時前往碼頭,還能看到黑色的古牆石。

一進篤行十村,竟然聽到的是夏天熱辣的搖滾樂,年輕人將這裡改造成了咖啡館、小酒屋、冰果屋和雜貨店,水泥牆面加上木格子門窗,竟然成了熱鬧的露天“星空電影院”,晚上7點半放港片《與龍共舞》。本來酷熱天氣下的一排排簡陋的小平房,潘安邦和張雨生兩個音樂人曾經的成長經歷,在這裡重合。真實中兩家並不認識,但居然相隔只有幾十米,在眷村裡完全稱得上鄰居了。

“無言走在海邊,看那潮來潮去,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取。”張雨生1966年出生在澎湖的大雨之中。現在張雨生曾經生長的小屋,掛著他兒時在眷村裡和小夥伴們玩遊戲的黑白照片,和全家六口圍坐吃飯的質樸畫面,1971年他家有了父親親手砌的廁所,改變了去眷村公廁的生活,這家人還是眷村裡第一個買彩色電視機的家庭。概括了相鄰的兩間別人家的房舍,現在一起建成了簡樸的張雨生故事館。

作為現代臺灣音樂的代表,張雨生的歌曲代表作有太多關於大海的意象和情感,這種思維屬於現代,並不沉重,卻自由、熱情、堅定,“小時候,渴望壯碩的成熟,長大後,我有雪亮的天空”。

澎湖人的觀念並不封閉落後。澎湖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社會學者王明輝告訴我,澎湖列島地方生態特別有意思。“不是傳統宗法社會、農業結構再到城鎮化那麼簡單,而是經歷了福建漁民移來,大航海時代的荷蘭侵略者、馬關條約被割讓50年、近海漁業發展和衰落等等一系列演進的小島。”近十幾年的澎湖社會議題,是漁業改革,大量外勞湧入,新移民包括了大量外籍新娘,和老人們的生活問題。“澎湖是一個制度或者任何事物的實驗場。讓人興奮。”澎湖還是臺灣第一個發放老人年金的縣。“經過歷史的沉積,澎湖發展成了一個自更新力很強的社會。”

澎湖人給我舉了個很近的例子。臺灣對金馬澎三地開放了賭博特許令,允許當地經過“公投”,設建博彩業。這個議案在馬祖通過了,但是到了澎湖,第一次投票時,反對方以4000票的微弱優勢勝出,第二次“公投”時,反對方和支持方票數竟然達到了9∶1。也就是說,除了地產和財團,澎湖老百姓一邊倒地全部反對開設賭場,被提的最多的口號是“漁民的尊嚴”。

目前正在進行激烈的縣長選戰。大街小巷,村口的牆壁上,都是被選人的巨幅照片和口號。現在的澎湖列島人數人口是9萬多,正在進行的激烈選戰中,有效選票是6萬張,票差很小。另一個數據是,光緒年間澎湖的人口統計是6.754萬人,日據時代最後一次統計是7.842萬人。一個多世紀以來,澎湖人口出現了少見的穩定,出入幾乎相抵。

只有休閒,沒有觀光。比起臺灣很多主打海洋牌、小清新的熱門島,澎湖找到了獨屬於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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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南寮除了發展海上牧場推動觀光漁業,也是澎湖海蚵的重要產地(黃子明 攝)

古典澎湖:漁翁島的信仰

我幾次站在澎湖信仰起源的天后宮門口,首先感到的是其潔淨、完好的信仰空間。總能看到老婆婆正在從廟裡,誠心向外祝禱。從天后宮出發,在馬公市區“中央街”只要走半個小時,就是400年這個島上信仰核心的直觀。明代開鑿的一口淡水井至今井水仍然清甜,古榕樹紮根在天后宮前。周圍幾條小街巷,都是400年裡澎湖最重要的建築。在乾益元中藥鋪門口,我碰到了一堆來買中藥材的遊客。中藥材是澎湖極其稀缺的資源。藥行建築融合了閔式與和式的風格,窄而縱深,參茸、烏髮、六味地黃丸、明眼等澎湖常備的藥品。“澎湖過去沒有醫生,大家是去廟裡求藥籤,然後拿著藥籤到藥鋪來抓藥。”

信仰體系裡的澎湖,至今仍有更獨特的景觀。澎湖比臺灣更早建制,這裡是臺灣最古老的媽祖廟天后宮,聖功、母德的牌匾,記載的是漢族移民自古以來仰賴的人倫法度的根基。古稱媽宮,在日據時代被日本政府強行改為了馬公。但一到天后宮,往上一看,木製頂部極其精美,木刻的燈籠、柱頭、廊下鳳凰麒麟,乃至本島特有的一些海洋生物。這座天后宮從未被毀壞過。主殿上部,在日據時代以可移動的玻璃窗改善了照明,而偏殿裡還有70年代有關押政治犯寫在門上的口號。

在本地文化人張詠捷的介紹下,我們趕往一場極有澎湖特色的“中元普渡”。下午兩三點開始準備,6點過了,大家還慢慢悠悠,要等神明旨意才開始。除了高雄請來的歌仔戲班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包裝食物,整箱的黑松沙士汽水、花雕牛肉麵、奶粉和排列整齊的保利特B漁夫飲品。“董事會還沒來。”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廟公告訴我,宮廟下設的行政人員就叫“董事會”,還有“公司”“委員會”的叫法,指的是神職人員兼活動管理。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居民特地請來高雄一個歌仔戲團跨海演出,演員在演出前認真化妝準備登場(黃子明 攝)

斜陽漸漸將赤樊桃殿廟外的香紙亭照耀得通體發光,閩東傳統特色的建築方式“剪黏”鳳凰,本就是五彩的色片,更加富麗。後來我在資料裡發現,這間赤馬赤樊桃殿的鑑花師,正是重修馬公天后宮的黃良師傅的關門弟子黃文華的傑作。黃良是泉州人,因為在1923年至1937年間,帶領澎湖本地匠師們重修了天后宮名聲大噪,成為一個世紀以來澎湖最有名的鑑花大師。黃文華也參與了這個澎湖上世紀初最重大的工程,以至於此後澎湖的手藝匠師迎來了一個新的建設高潮。80年代以前,澎湖漁業發展快,民間信仰更盛,本地新生代的鑑花手藝已經跨足到臺灣島,打響了澎湖鑑花的名號。

“王以李名神靈永護漁翁島。”赤馬村的古名是緝馬灣。西嶼的生活方式裡,保留著最古典的澎湖。做社區營造的王明輝教授是澎湖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的院長,他在澎湖做新移民、偏遠地區社區營造的研究。“漢人來澎湖定居後人口不斷成長,形成了總共90個聚落。澎湖人叫‘社’,這個社和行政單位的村有區別,社比較符合澎湖聚落的心理認同和社群文化。請神儀式模擬在空間裡建立了一個小宇宙,用這些王船儀式、加註功能,以超自然信仰為基礎,把村莊聚落和外界隔開。”

這是個圓圓的牛角包一樣形狀的島嶼,對於馬公本島來說,西嶼古稱漁翁島,將內海和馬公島完全鎖在了裡面。而西嶼西臺,是澎湖島上的第一個人工軍事建築,有700多年曆史,更早於馬公廟宇和市鎮的現代化建設。“一年幾次,和聚落裡的人、建築物密切相關。小法要把神明的軍馬安置在村落四周,保證的是一個安全區域內,居民免於受到鬼魅打擾。”

中元普渡是澎湖最重要的節日,普渡之後緊接著東北季風。“風透起了”,傳統上一年一度,是船老闆給夥計們發薪水的時節。我所看到儘可能堆滿了食物快要掉下來的供桌,不是擺在自家內的,無論是博物館、圖書館、廟宇還是公司,所有的供桌都要擺在大門前最顯眼的位置。每一家都用小拖車、貨車扛來了他們能買到最好的大件的食物。富足、安穩,請來高雄的戲班子,拿出最好的祭品。從下午3點開始準備,到了5點,小廣場上已經站滿了大人孩子。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換上了大紅色的繡花服飾,一群人跟在他身後,四五步的距離。所有人都在等待黃昏來臨,神靈降臨,他就可以主持今日的祭典了。

我在禱祝之前,看到很多法器,刀槍看起來很真實,偷偷一摸是生鐵的。涼傘非常重,步法要很有力量的人才能練習出來。赤馬有自己的天然兩個小港灣,東港與馬公內海相接,西港直接與外海相通,這樣天然的好水路,使福建遠來的船隻,都會在此停泊,但也因此海盜頻來。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居民備妥各式供品普渡老大公(黃子明 攝)

這樣的信仰氛圍相當有真實感,不再是一些虛構的縹緲的傳說故事。王爺信仰在赤馬村有非常實際的基礎。康熙四十八年,這個廟曾經因為顯靈,在海上靠帆船劫掠的海盜,在赤馬上岸“如虎狼橫行”,但是因為王爺顯靈,而自動到廟前叩拜,“自言自語哀豈饒命”的記錄至今仍刻在廟內。馬公本島的另一邊白沙鄉港子村,就因為仰慕王爺,專門來逢迎,從此結為世交。

“當年日本人給澎湖修建了神宮,本來自在的漁民,要出去討海,就必須去神宮報告,神官也要來清點出海的人數。”神宮已經盡數拆除,但在澎湖偶然還能看到一個廢棄的鳥居。澎湖人雖然沒有能力反抗,但是幾十年的佔領,日本侵略者對澎湖本地的信仰體系沒能動搖分毫,反而還使民間建廟、復廟等信仰行為更盛行。

“桃源誠此地東連寶島並屬神州。”今天看到的祭拜儀式、神明供養依然充滿了虔誠和生機。儀式尤其是獅陣等等,用的都是真刀,團員們有幾個頗有功夫底子。而幾個法師,一會飛踢,一會搖擺,小福官們各司其職,有的敲鑼有的唱咒。我晚上看了一會他們練習涼傘,步法、呼吸一絲不亂。“秋天到了,該練武了。”這些民俗儀式都是漁民們兼任,他們有秋季到來練武強身的習慣,古時是為了抵禦強盜,現在依然有嚴格的套路。一箇中年師傅因為走套路時無法踩穩,竟然忍受著蚊蟲叮咬,自己練了兩個多小時,我離開時他還沒有放棄踢腿的練習。

七月的中元普渡要全島輪著過,整整熱鬧一個月,到最後在澎湖最古老的觀音亭來收尾。每個廟宇要普渡,都要通知自己的分廟。這一個中元才算過完。“我要回去睡覺了,早上兩點我要去岸邊接我老公的船,和他一起去馬公賣魚。”老奶奶的小兒子回到了赤馬村,成為赤樊桃殿的廟公。我去的時候,他正在用圓珠筆,豎著寫這幾日中元普渡的流程日記。他50歲未婚,在東莞、高雄等地工作了30年後,回到了澎湖家鄉。在母親身邊為她養老。老奶奶絮叨著這個兒子在東莞曾經的湖南女友,如何拿走了50萬新臺幣的彩禮,如何說要修自家鄉下連屋頂都沒有的老宅,如何悔婚不見。“你真的要講嗎?”廟公黑了臉,到一旁去照顧神職人員了。村裡的神職人員都很年輕,四個黑衣的不過30來歲,主事者只有20來歲,莊嚴肅穆,不苟言笑,倒是一旁做八音演奏的樂師,輕鬆得很。

不再是虛構的情節,而是根深蒂固信念。年少時做過“小法”的張目明,今年不過30歲。他告訴我,澎湖的“送王船”儀式,但是王爺作為地方信仰神明,全部都是輪班制,幾年就有一次盛大的贏送活動。在澎湖各村落只見,每個村都以信仰來結對互助的習俗。“我們這裡,有親有仇。一半鄰居村就是仇人村,矛盾多到不行,但是遠的地方就會結親村。曾經我們的漁民船在冬天季風來臨時,漂到其他島岸邊上去無法出航,被那個村子招待了50多天才風停返航,這樣的村子,就是祖輩的親人了,我們會把自己最好的紫菜採摘權分一部分給他們。”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一名男子在澎湖城隍廟前看著手機,該廟歷史悠久,是馬公市重要信仰中心之一(黃子明 攝)

外安漁火,現代近海漁業的霸主

“流奔來時,不只是水面上會有跳躍的魚群,就連天空裡都會佈滿了俯衝啄魚的海鳥,鳥叫,魚跳,浪翻攪。在船上吵成一片,人和人說話都聽不到。”聽呂文宏給我講述“討海人”的絕技:底延繩釣彷彿一個飄灑在海中的巨大的扇形鳳尾,當船走起來的時候,這片掛滿了魚餌、有細密小鉤子的吊繩就在海中飛舞起來,使大個頭的魚競相追逐。緄母重達80磅,緄腳30磅,腳間距是二潯(約3米)。大魚看到幾十個魚餌在前面狂遊,會誤以為進入了魚群,這樣飛動的釣法,尤其是捕捉價值高的黑鮪魚,是澎湖的絕技,在日本往往賣出高價。

呂文宏講述的近海捕撈方式,成就了西嶼近半年來,一直是澎湖海域最重要的漁業島嶼,也是澎湖灣的咽喉。走進西嶼燈塔的時候,我可以確切地感知這裡的必要性,大部分澎湖的島嶼,還是可以肉眼看到其他島嶼的,而西嶼燈塔以外,卻只有大海。這個燈塔為福建海域向臺灣行駛的船指明瞭航向。鎮守西嶼的塔公和塔婆正是玄武岩崇拜的具象。

酷熱的陽光在散發著最後的熱力,金光閃爍間,海與天之間漸漸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在光從白轉黃之瞬間,燈塔的守衛開始驅散遊人,準備亮燈。50年代通過修建大橋,將最近的第二大的西嶼和第三大的白沙,做了連接。因此西嶼和白沙雖然和馬公不屬於同一個島,卻交通非常方便,以至於現代化的腳步遠遠快於離島。在西嶼很容易感受到現代化進入一個小島的腳步。然而大橋之下,卻是自明代以來至今最湍急險惡的吼門水域。

越過吼門,是福建沿海漁民,前往澎湖的第一道天險。西嶼是澎湖要衝,西嶼炮臺是李鴻章在1886年命海防修建,歷經對法、對日的戰爭仍完整保留。龜山和蛇山兩個地點,將馬公內海鎖在內部,西嶼一直是澎湖最重要的戰略要地。在岸邊的一些邊緣,我看到了巨大的好像蘆薈的瓊麻,用手一摸,簡短猶如刀尖一樣鋒利,是為了防空降兵的植物。

我們趕“西嶼落霞線”去玄武岩地帶,第一次感到澎湖島嶼的外在觸感,正是這些玄武岩所形成。我沿著廢棄的九孔鮑魚池,小心翼翼地踩在只有10釐米的邊緣上,海水就在腳下,雖然清澈,看起來卻很深邃,整個澎湖的島嶼,都有一面深一面緩的地勢。黑色玄武岩直落入海底,沒有海岸,只有利落的線條,甚至在虎井,這種直落下水的直線條形成了“沉城”的想象。

我從燈塔出來,爬上了可以俯瞰外安漁港的制高點。外安漁火在澎湖非常罕見,即使是現代,這裡一到晚上的船隻聚集,和岸邊燈火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美麗的光線畫面。日本侵佔臺灣的50年裡,並沒有對澎湖進行完全徹底的思想控制。廟宇極多信仰極盛,我在外安呂文宏的家,看到了1968年港內大肆圍捕鯨魚的黑白照片,據說是王爺神諭,捕鯨建廟,因此有了溫王宮。

“晚上我和阿爸開船出海,到達漁場以後,放下集漁燈到水裡,就看著白條黑條千萬條魚逐漸向我靠過來,我大氣不敢出。阿爸在船尾把張網杆固定好,等到魚最密的時候再慢慢地投網,然後一盞、一盞把燈慢慢熄滅,只留船尾一盞,將魚誘導而來。又或者和叔伯的船一起,把幾艘船分開,燈船逐漸把電氣石燈給點亮。船底也是這種軟軟的光,不能用電筒那種死白的光,船頂還有玻璃做的燈。先等魚群向船底聚集,網船悄悄地安靜地向燈船上流投網,等到魚都慢慢進入了這個大網,再熄燈,一舉拉起網來。”

在澎湖列島的內海、近海,這種用燈火集漁的方式至今沒有斷絕。“澎湖漁民的技法用到了日本海域,日本人就撈不上來魚了,全都是我們撈。”無論是延繩釣還是巾著網,漁民們從全世界學到的先進的捕撈技法,在海上很少失手。“現在的夜釣小管哪能叫什麼夜釣哦,那不過是休閒的遊戲而已。”而浮延繩釣、惟魚栽等複雜高超的技法,遊客根本無法涉獵,連澎湖本地會做的人也在減少了。有些傳統方法也在遭到淘汰,比如“拱灘”,是用斧子劈珊瑚礁內取貝,但是危害珊瑚,現在已經消失了。

澎湖世代是“討海人”出身,高超的捕魚和航海技術,導致他們在近海捕撈勢微後,可以迅速進入遠洋捕撈的行列,成為大船上的好手。望安七美這樣的地方多的是船長、大副,外安則大多是船老闆。近海魚捕撈近年來量下降了不少,漁船大都會出外海兩三天才回來。外安還有一個公開的輕鬆賺錢秘密,就是把自己便宜的油賣給停泊在外港的遠洋漁輪,不僅可以吃到補助,再從遠洋船上買魚回來,成了非法的油蟲,但是這種人並不敢明目張膽,在呂文宏看來,還是“小打小鬧”。

晚上出海,清晨歸來的海域,才是傳統“討海人”的傳統範疇。每個船長,對於自己心裡的海,有自己的藏寶圖。哪裡有暗礁,哪裡有魚群,一代帶一代傳授。我在所有的島上,都能看到一盆盆的延繩釣整理出來的繩子,這些繩子不是以長度計算,而是以重量算的。我看到那一大盆一大盆的繩子,就給老人家一點點整理出來。內在的盤起來是幹繩,旁邊細細的是支繩,上面掛一個小釣鉤,以魷魚烏賊蝦等為餌,利用潮水平穩時,投、揚繩,一根幹繩能有許多魚上鉤。那些小小的魚鉤一個個被整出來勾在塑料盆的邊緣,內在的魚繩盤在一起。早年澎湖的漁船沒有動力,作業範圍只有5~10海里。儘管半個世紀以來碼頭興建、動力漁船增加,但近海仍然是澎湖的寶藏。

整個外安漁港內的船是我所見到的最多的。粗粗一算,總價達到了10億新臺幣以上,自古以來西嶼的漁翁高超迭代的捕魚技術,使西嶼的財富在漁業時代極為顯眼。現在的外安漁港裡,有六成船工來自印尼、菲律賓和越南。

我看著一個像魔鬼飛龍的巨大的神車,竟然是外安的外籍勞工的信仰圖騰,為了元宵亮燈儀式,外勞們自己紮了一個紅黑相間、看起來頗為兇猛的神獸,與外安漁民同樂。越南人已經講了一口閩南話和國語混合了。他告訴我,一個月的收入是2萬新臺幣,吃住都在船上。也有一些掙得多的都是比較大比較遠的船。這艘船上有四個船工,三個是菲律賓人,只有他是越南人,都是通過中介公司到澎湖來的,已經來了12年,越南的家裡已經有三個兒子。他黝黑的臉膛看起來忠厚、輕鬆。“老闆對我們挺好的,在船上只能吃魚,但他會做肉湯給我們帶過來吃。”他自己每次回越南,都要帶很多魔鬼椒來船上,“澎湖就是辣椒不夠”。孩子們都在上學,而他是家裡唯一的經濟支柱,他自己完全不用花錢,而且冬季裡澎湖的風浪極大,為了避免船隻受損,他們常泊在港中,因此他可以有時間告訴我,元宵節時他們最開心,“我們舞的‘陣’,還要更威風呢!”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西嶼的漁翁島燈塔不僅是當地地標與觀光勝地,也是重要古蹟,迄今仍是重要的船舶航行指標(黃子明 攝)

金雞母,澎湖之海

澎湖的海,被閩南語稱為“金雞母”。作為黑潮和親潮的交匯地,季節變化中,海流水溫會帶來不同的魚種,在澎湖潮間帶交匯,使這裡成為孕育海洋生物的“種庫源”。在灰褐色的澎湖島嶼,和深藍色的臺灣海峽之間,一大片逐漸淺藍、發光甚至於白的“光暈”。那片廣袤的光暈,正是面積幾乎等同於澎湖陸地的海洋恩賜“潮間帶”。

澎湖人立足於潮間帶,向大海要生活數百年。黑潮支流是暖流,而東北季風西伯利亞流是冷流,冷暖交匯,生產出大量的浮游生物,供給豐富的魚類。福建漁民就是用三桅透西帆船穿越了黑水溝,到達了澎湖。

黑水溝在東吉島東邊海域,也是澎湖最兇險的水道。西嶼燈塔是臺灣最早的航標。

這裡是黑潮與青潮交匯的,古代海路上前往澎湖最兇險的關卡。早上我趕第一班交通船回馬公本島去,水的顏色時黑時藍,不斷變換,只見腳下的水流小漩渦極亂。出航時我興致勃勃,到了灣流地帶,船頭風極大,我本想挪到船尾,卻抓住欄杆動彈不得,只能隨著狂浪上下起伏。然而並沒有人要我小心,一旁船長7歲的小孫子,皺著眉頭懸著腳坐在高高的船舷上。

在澎湖的整整11天裡,我幾乎沒有吃到什麼印象深刻的海鮮,當地當季最常見的一種海鮮,就是小管面線,我們趕上了小管最後的豐收季節。用小管也就是魷魚來煮麵線,放一些炸碎蔥調味,就是質樸無華的本地食物。澎湖人自己的餐桌上,也大都是一些價格低廉、數量豐富、食物鏈位階較低的洄游物種,比如臭肉魚、牡蠣、巴攏、花飛等等,捕撈環境比較友善,而梭子蟹、海膽、大石斑等等,已經開始出現了生存壓力,出現在普通人家餐桌的機會開始降低了。

“你到澎湖來,會發現最關鍵的密碼,不是陸地和海,而是月亮和地球之間的引力,也就是潮。”為解潮,我首先要把方位搞清楚。到澎湖首先確認的,是以澎湖為中心點,來確認東南西北各島,和南北兩海。我在離開澎湖之前再次面對地圖,發現自己已經把澎湖列島海域內,最遠處的東西南北四個角落的島嶼都掠了一遍,有一種深深的欣慰。

在康熙臺灣輿圖上,澎湖的地形容易給人這裡有山的錯覺。澎湖沒有山、林和內河,整個地勢都是平的,古稱平湖。“港外波濤澎湃,港內澄明如湖”是寫在澎湖縣誌上的粗略概括,這個描述僅限於馬公港。“方壺”這個說法,出現在《列子湯問篇夏革》中,我國東南的五大島中,蓬萊、瀛洲、岱嶼、員峭、方壺。直到北宋,“平湖”這個詞才出現,到1281年元設“澎湖巡檢司”,澎湖的稱謂就再也沒有變過。“自泉州順風兩夜可至,有草無木,土瘠不可稻禾,風俗樸野,人多眉壽……煮海為鹽,採魚、蝦、螺,山羊滋生,數萬為群。”是《方壺漁夫》裡描述的古澎湖風情畫。

漁老大在手機上給我指出了“黑水溝”明確的位置,在深藍僅黑色的一條狹長的海域中心,就是船難記載最多的險境。我們遇到漁老大的時候,他給我看的是近乎狹長菱形的一個水域,澎湖列島看起來只有那麼小小的一點,卻讓他自豪地說:“寶島的寶,幾乎全在澎湖。”

漁老大姓許,是澎湖漁會的前任會長。我問他澎湖能捕獲的魚是否超過了700種,我看到的資料有300多種、700多種的說法,並不明確。“光我的手機裡,就可以給你看1000種!”他對我的數字相當不屑。近海捕魚還是衰落後,澎湖的大量漁船前往遠洋捕撈作業。但凡任何一個跑船的人,都能隨便說出中南美洲、俄羅斯乃至太平洋上的港口名。不過跟漁民討論魚種又是一個大坑,因為他們會把魚按照“寒天”和“熱天”兩種區分。石滬容易捕撈到的一般都是水淺地方的海底的沉底魚,大型的洄游魚,只有在追逐小魚的時候才會來到岸邊。

我必須得從極多的閩南話裡分辨,哪些是我早上剛剛在澎湖第三漁港、馬公魚市場看到的魚,哪些是我在外籍勞工的船艙底部看到的,他卻不屑一顧,給我看了他剛剛標下的一條“澎湖之光”。

“得標人:許坤山。”這條白色發銀光,有著純銀一樣的身軀質感,和緊實線條的白鰒魚,是今年漁季的魚王。魚身實重13公斤,每公斤7220元新臺幣。

“甘苦人呀!”他幾杯臺啤下肚,對於漁獲帶來的財富有溢於言表的驕傲。今年最大尾的土坨魚,是冬季2月2日捕獲的,一條33.2公斤、每公斤1780元新臺幣的魚。“現流白加麗、三線加網魚、北寮放滾的大加網、大目、溫仔、臭肉、馬好、四破仔、馬糞海膽……”他一張張翻著自己今天早上的漁獲,“多叻,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因此他不講了,讓我凌晨3點鐘到第三漁港去和他碰面。“我現在要去睡覺了,1點鐘去魚市場。”凌晨3點半,我來到魚市場,第一條用拖車拖過來的魚,就是比我還長的一條大旗魚。兩個人用拖車正在把它細心地從港邊漁船上接下來,一點皮也不能弄破。這條大旗魚一捕獲就立刻凍上了,因此通體亮光漂亮極了。被他一比,一旁一米二到一米五長度的旗魚都遜色了。

“這條魚要賣多少錢?”我問船主,他白了我一眼,“魚是用標的!小姐!”然後再也不理我了。魚市場的地面上倒著大量的冰碎,果然,魚捕獲之後就直接按種類放在冰上,市場沒有人聲,那些踩著高筒膠鞋,老謀深算的標主們,早已拿好了一張白紙,左右陸續探看許多家以後,才會估算一個數字,扣放在小籃子裡。每個人都要心中有數,今天的漁獲是多少、什麼品種最稀缺、什麼品種最好、最大是哪幾家,這些信息是無聲的,只要2點在現場轉悠到4點,就大概心裡有數了。除了品種,按大小分是魚,紅色的帶一條黑色腰帶的是紅新娘。

金祥鴻、興福滿、春滿漁、瀛海勝……每艘漁船的字號都用同樣的筆體書寫在一個漂亮的橢圓紅圈裡,在船頭招搖。塑料魚筐寫著各家的字號,也絕對不會弄亂。黑色的天空之下,馬公港口的建築物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每攤魚上的標號白紙也越來越多了。血跡未乾的成筐的鯊魚和鷂魚,被特別擺放在側,而漂亮又美味的鯛魚、石斑則單獨擺放,顯示身價不凡。“兵甲”魚都長著看起來很兇惡的背鰭,一副怒髮衝冠的樣子。一對夫妻買下了幾十筐今天收穫最多的小管。

小管的眼睛很大,和自己的粉白色身體相當不成比例。我趕上了澎湖最後的小管季節,每天都要來一碗小管面線。這小管是澎湖魷魚中極獨特的一種。澎湖魷魚是特有種,有瞪著淺綠眼眶,渾身幾近透明的大魷魚,大小不一形態各樣的軟絲等等八九種。小管往往是一個統稱,大多是手指粗細大小的小魷魚。但是澎湖近海在6月到8月生產此物,其中的珍惜品種,因為太過於美味,頭部膏肓鮮美至極,已經面臨滅絕。

很多富裕的澎湖人家裡雖然有船,卻已經沒有了繼承人。“海洋汙染的問題太嚴重。”澎湖的近海的漁業資源因為過度捕撈,近20年裡開始大幅萎縮。在南方四島國家公園的保護區劃定之後,漁民不得不走得越來越遠,而漁獲收入越來越低。“一個大學生出來一個月兩萬五,一個外勞一個月三萬塊。”是澎湖人生活的現實處境。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白沙鄉港子村美東芳牛肉麵由來自重慶的何東芳(左)創立(黃子明 攝)

石滬與菜宅:在海天之間,尋找人的一席之地

在澎湖,人只能依賴石頭。從9月中開始,東北季風捲起全澎湖列島乾旱的沙地向上翻滾,形成獨特的氣候條件,激起水沫在空中形成上升的鹹雨,俗稱“鹹水煙”。澎湖村莊裡隨處可見半人來高的格子牆,這些沒有收口的牆純粹是為了維護寶貴的蔬菜和水果苗。在去澎湖之前我查閱資料想知道有什麼特殊的物產,查出鹹水煙這個詞。整個澎湖的島嶼上,沒有一條內河,土地貧瘠鹽分極高。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至今蔬菜和水果在澎湖都算得上昂貴,我去內按的村裡看菜宅的修造,戶主人告訴我那長長的好像巨大仙人掌一樣的植物是自家的火龍果,他熱情地要給我摘一個吃,挑來挑去卻一個大的都沒有。我在七美看到了捲心菜比賽,望安有南瓜比賽,依靠自身智慧種出巨大的蔬菜不難,但澎湖惡劣的自然條件下,豐收二字從島民字典裡去除了。

這種鹽分極高的溼沙塵是澎湖冬季的常態,因此澎湖“查某”有名的花頭巾,從脖子往上包起來再緊緊裹住頭部,為的就是防止沙塵。“花頭巾”們是澎湖女人的獨特形象。澎湖沒有地表水,因此大多菜宅是以井水灌溉的,極少數水源美好的村子,才有小山溝裡的泉水。澎湖隨處可見很深的圓井。風大、雨少、土壤差。自然環境惡劣的澎湖只有銀合歡瘋長,這種日據時代進入澎湖的外來物種沒有了天敵。澎湖的農業相當落後,只能以口糧為繼。

無論菜宅還是石滬,澎湖人把石頭用到了極致。海浪拍打逐漸退去,我走入石滬之間。魚群和潮水之間,澎湖列島有600多口石滬,每一座的地勢形態都不一樣。站在石滬裡,完全無法和航拍畫面裡,那有如古代項圈一樣的美麗的線條對應了。即使離得很近的石滬,其開口的滬門方向也不一樣,根據地形、水流和風浪的強弱,石滬的長、寬、高、陡斜的尺度都有微妙的設計,水流急的地方,滬腳要軟,也就是開展一點,彎曲一點。這是修造者世代觀察潮水得出的經驗。“潮水是有規律的,就好像你養動物,要順著毛摸。”

澎湖列島:古典價值,現代生活

澎湖七美島的雙心石滬是澎湖最具代表性景觀(黃子明 攝)

莊再得的手掌大概是我的三倍厚,老人家的手寬厚有力,唯一的保護就是一雙厚厚的外膠內線的手套。我以為石滬就是現成捕魚池,魚兒被漲潮帶來,只會一直向前,遊入人的陷阱。但手到魚來的想象完全破滅了。這一天下午我小心翼翼,站在石滬那些黑白相間高矮不一的石頭上,防止隨著浪一頭栽下去,卻並沒有看到任何魚的影蹤。被漁民說得好像錢包一樣的石滬,不巧什麼也沒收穫。為什麼不把石滬修大一些?因為太大了人來不及抓,石滬只能確保一個時間段內人工的漁獲。為什麼不能把牆修高,讓魚跑不了?那樣水流變慢,魚在小潮時也不容易進來。在採訪學者、志願者和老匠人之後,我發現他們遠遠比我有耐心,從不抱怨自然條件的缺點,更不會去“硬碰硬”。

早上在市場看到一種有著尖利牙齒的大的花鰻魚,是兇猛的穴居肉食魚,在海中難以捕捉。唯獨在石滬中,可以先誘後捕。“錢鰻最難捉了。要用一種特別的長杆,我有三四種,因為鰻特別會把自己在礁岩上盤得緊緊的,一旦咬杆,就要將它一捅到底,再勾出來。”穿著廢輪胎和繩子製作的膠鞋,76歲的莊再得走得比誰都輕快。腳踩在岩石上其實非常痛,而他毫不在乎,“我家可有十一口滬的滬權呢!”對於他,石滬比漁船出海簡直容易得太多了。“我們年輕時就有句話,每個石滬都有自己的名字,誰要是有了那兩口滬權,多漂亮的老婆都娶得到。”海的更深處達到3米乃至4米深處的石滬,那裡的石滬更高,每一塊石頭都要下水去搭建,一個滬搭起來,是幾十個家庭共同費了十幾年的功夫,不僅自用,還要留給子孫的寶藏。

在李明儒的辦公室裡,我第一次看到了最全面的一張巨大的、給600多口石滬標明瞭經緯度的地圖。這是他多年來一個個考察,尤其是還沒有航拍技術時,自己坐直升機,和泡在海中自己測量的。這張地圖上的澎湖,不再是黃色的島和藍色的海,而是像一個自帶西南區光暈的水母,在藍色大海上漂浮著。這些淡綠色的光暈,就是澎湖最大的寶庫“潮間帶”。紅色的密密的小點,就是石滬所在精確位置。“西溝仔、舊臘仔、糞尾礁”從莊再得老師傅口中,能給我一一指出哪個滬水最清、魚最多,哪個滬幾乎被打爛了。

如古人的開口項圈一樣,線條彎曲流暢。在湛藍的澎湖淺海地帶顯得非常神秘而美麗。從日本課稅的記錄中,我找到了修滬的《滬簿》,對於修造日期、造型、責任區、缺工罰金、股權分配全部都記錄得非常詳盡。石滬發起人是“代表者”,既要面對官方申請滬權,也要負責管理整修。契約上寫的最小單位,甚至可以三個人共享十分之一的滬權。除了抽籤,人力在修好石滬之後,就已經完成了任務,但是每年維護依然是大家共同的責任,即使是女人和孩子,到了維護季節也必須出工,而別家如果來私自捕魚,會被滬主告訴到司法機構去。滬權分割相當複雜,共同建造的人世代享有滬權,並在每年的8月進行抽籤,決定來年誰在哪個時間可以擁有滬權,這個順序與潮汐、季節相關,有很大的運氣成分。我特別想見證一下這種抽籤有怎樣的訣竅,沒想到問了幾位有滬的老股東,都不願意公開,“巡滬是大事,如果手氣不好,這一年的收入都要腰斬”。

“要娶某,先擔三年‘硓石古石’。”風櫃是澎湖湖西的村莊,整個澎湖都被稱為風櫃,是因為這裡的年平均風力達到9.2級,但是夏天幾乎沒什麼風,也就是說,在長達五個月時間裡,風力平均在17級。而島上沒有山,人力唯一可以依靠當風的地勢,就是在稍微背一點的緩坡之下,用“硓石古石”建屋。直到今天,硓石古石在我們去的十幾個村莊裡,依然是最顯眼的建材,尤其是水泥磚瓦已經把澎湖大量的村舍翻蓋一新後。黑白相間的石滬、菜宅,反而更顯出了澎湖人的本色。

我在離開澎湖的最後一天,東北季風登陸了澎湖,新的一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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