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里的鋼模子

一 馮德乾揭竿而起

金銀匠喜收徒弟

己亥(1899)年,龍陽一帶遭遇大旱,六至十月不雨。田中禾苗,皆枯如茅草。消息報給巡撫,巡撫無意賑災,釐局錢莊趁機勒索盤剝,以致谷價昂貴,饑民採蕨根、茅根為食。

龍陽縣境內有炭窯窯主馮德乾聯絡驍勇,密謀起事。農曆臘月初三,馮德乾與眾好漢歃血盟酒,喊出劫富濟貧的口號,自封將軍,率七百餘人奔襲縣城,殺官紳,燒燬釐局,沒收當鋪財產,開官倉設粥廠三處。街上貼滿了石灰標語,饑民歡呼雀躍。

馮德乾下令設點招募新兵。頃刻間,報名者排起了長隊。考錄官登了姓名籍貫問:為何要當兵?一般都答:混口飯吃。又問:怕不怕死?答:餓死戰死都是死,怕個麼子!考錄官點點頭,再看看身材體魄,若是魁梧健壯的,即刻便造冊收下。

這日,一個小個子男人也來報名。小個子說:我單身一個,本來有門手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不是為混飯吃,我是喜歡你們的口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也來入夥了!

考錄官卻嫌他瘦小,不想收他。恰好馮德乾來這裡巡視,馮德乾很欣賞這個小個子,示意將他收下。

幾天時間裡,義軍迅速發展到七千多人。馮德乾把隊伍分成兩股,遙相呼應,成犄角勢向湘西北發展。義軍勢如潮水,所到之處莫可抵擋,每日都有捷報傳來。旗開得勝,主帥馮德乾酣暢淋漓躊躇滿志。他想他會一路這麼勝下去,社稷即將易主,他從此不再是伐薪燒炭的炭黑子頭,他將出人頭地,他將告別貧窮,他將擁有這個世界的財富……

馮德乾頒令全軍,凡繳獲官紳大戶的錢財,統一由軍需隊處理,不得私自截留。

幾日下來,帳內衣物、日用品、糧食等堆積如山。唯金銀細軟等貴重物品卻非常罕見。馮德乾心下生疑,派人稽查,發現並非下屬私吞,而是另有隱情。

原來,攻克的大戶宅院,挖地三尺也找不著財寶的影子。官紳富戶顯然早已有了防備。那些富戶,把財寶看得比命根子還要緊,一個個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不管怎樣拷打也不吐實情。

一連好些日子,馮德乾愁眉不展,天天晚上在營房裡喝悶酒。身邊的人小心翼翼伺候他,生怕當了出氣筒。

這天晚上,那小個子卻找上門來,說是要跟馮頭討杯酒喝。隨從說:吃豹子膽了你,快走快走。這時卻聽見馮德乾在裡面喊:讓他進來!

馮德乾吩咐,上一壺酒,弄幾樣臘菜。

小個子不怎麼喝酒,只喜歡吃那臘牛肉。

頭兒,跟你說說我的身世,你愛不愛聽?

馮德乾心裡有事,隨口答:說吧說吧。

小個子便講,他是個苦命的人,不曉得生在哪裡,也不記得爹孃是誰,只曉得爹孃是江西人,逃荒路上把他賣給了一個匠人老頭。那老頭孤身一人,買他是為了養老。老頭經常餓他,不讓他長大個,又常常讓狗追他,讓他練腿功。過了年把,那些狗竟跑不過他了。後來,老頭又教他鳧水……

小個子一面說一面拿眼睛瞄馮德乾,有時還故意停頓一下,他希望馮頭聽出點什麼,再問幾個為什麼。

馮德乾聽得不專心,隔一陣才“唔”一聲。

小個子暗自氣惱,打住話頭,專心吃牛肉。吃一會兒忍不住又說:那些官紳老財,其實也有法子對付。

這下馮德乾瞪大了眼睛。小個子故意低下頭,只顧夾菜。馮德乾終於沉不住氣了,衝他喊:說呀,說下去!

小個子停住了筷子,問:梁山寨的事您聽說過?

馮德乾說:晁蓋、宋江他們,三歲伢子都曉得!

小個子:有個叫時遷的,您也曉得?

馮德乾:曉得曉得。鼓上蚤,本領高強。

小個子小聲說:收養我的老頭,就是時遷的傳人。

馮德乾恍然大悟。

小個子說:我或許能幫您。

話說益陽城郊的一條小路旁,倒臥著一個叫勝兒的孩子。

勝兒是從城裡出來的。他一身青紫,掙扎著走了兩天,再也走不動了。這兩天粒米未進,實在是沒有力氣。他扯了樹葉和草根,只要不是太苦太澀的,一概都嚥下去。可是那些東西全都無法止飢,肚子裡叫喚得厲害。

路邊的樹,被風颳得瑟瑟響。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叫。遠處,好像有個吆喝的聲音:

金器銀器哦,戒指耳環長命鎖——

勝兒漸漸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勝兒感到嘴邊有些動靜,好像有匙子伸進嘴裡來了,是稀粥!勝兒本能地吮吸著。久餓之後稀粥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甜味。勝兒意識到,有人救他來了,救他來了!他吃力地睜開眼睛。那喂粥的是一個五官小巧、個子瘦小的男人,他身邊,放著一副金銀挑子。

醒過來了。男人鬆一口氣,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家裡有大人麼?

勝兒搖搖頭:我爹去年死了,我沒有親人了。

為何被打成了這樣?

勝兒終於忍不住淚水,哇地一聲哭起來。他哽咽著,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

我……不是…………壞人……

他越哭越傷心,渾身不住地顫抖。

那男子不再問什麼。他默默坐著,用手輕輕撫摸勝兒的頭。過了很久,勝兒慢慢平靜下來。男人問:

你打算到哪裡去?

勝兒茫然地搖搖頭。

你願意跟我走麼?

勝兒掙扎著坐起,然後撲通跪在金銀匠面前,淚水又一次模糊了他的雙眼。

陌生的金銀匠用一碗稀粥救活了勝兒,然後又擴充了一副挑子,將勝兒收為他的徒弟,他讓勝兒叫他吉哥。

小勝兒開始學手藝了。

把金子或銀子放入小瓷缽,拉動風箱,火苗就呼呼響起來。金銀漸漸變軟變紅,融成一顆圓粒。撒一些硝鹽,圓粒上冒起白煙,雜質就剔出來了。如此反覆燒煉,圓粒兒越來越純,光潔如荷葉上滾動的露珠。這時便可以鍛打,或者澆鑄。吉哥打的器物,諸如耳環、手鐲、髮簪等等,樣樣都精緻,方的工整,圓的自然,令人愛不釋手。吉哥的模具也有些特別,澆出的錁子尖端有個細圓細圓的痣兒,閃閃發光,像畫龍點了睛似的。endprint

吉哥告訴勝兒,金銀匠這一行其實不難學,只要多留神,用心揣摩,勤快練。吉哥說,俗話講得好,熟能生巧嘛。

吉哥幹活很專心,從不與客戶閒聊。吉哥的臉色總是平平靜靜的,好像不曾有過喜怒哀樂。

接了活,吉哥首先喊個工價。吉哥喊的價比較適中,一般人也好商量,三言兩語就談妥了。偶爾遇上個難纏的,壓工價壓得離了譜,吉哥便只是搖頭,再不多言。僵持到最後,人家只好說:算了算了,依你依你,算了算了。

勝兒覺得,吉哥身上有許多東西值得學。

晚上,他們落腳在旅店裡。勞累一天之後,懶懶地倒在床上最是愜意。這時候,勝兒常常會想起他爹。勝兒呆呆地朝上方望著,他的心思穿過天花板,穿過屋頂,飛上了天空。他幻想在天上的某一個地方,他能找見他爹爹,他有好些話兒想跟爹爹說。

勝兒的老家在軍山鋪的驛站附近,那是一個殘缺的家。勝兒娘早年患肺癆去世了,是爹爹把他拉扯大的。爹爹也患有癆病,幸好會補鍋的手藝,爹爹硬撐著接些活計,父子倆緊緊巴巴過日子。

己亥年秋,官府的兵勇到龍陽西南剿杆子。兵勇們闖進了他們的茅屋,要擄補鍋匠去當挑夫。補鍋匠求情說:看在孩子太小,又沒了孃的分兒上,饒了我們吧!兵勇冷笑道:就是看他太小,不然兩個都要。

補鍋匠無奈跟著走了。

小勝兒天天在門外張望,幾天後,終於盼回了他的爹。他爹臉色蠟黃,嘴角殘留著許多血跡。爹在路上累得吐血了,他掙扎著爬回家,為的是再看兒子一眼,囑咐兒子一些話。

爹說:孩子,爹後悔沒有早點教會你補鍋。我死後你往城裡去吧,在城裡多條活路。最好想法子學門手藝。這年頭,切莫學壞樣幹壞事。做本分人,過安穩日子要緊……

爹死後,勝兒流浪到了龍陽城。他穿一身單薄衣裳,背一個小小包袱,手裡拿著打狗棍,在店鋪門口徘徊,看見飯鋪要出煤灰,他會不聲不響挑起箢箕幹。幹完活後,店主一般都會發慈悲,給他一些食物填肚子。他找到了一個石拱橋洞,弄了幾捆稻草鋪了個窩,自己覺得還蠻舒服。他牢牢記著爹的囑咐,不搶不偷不幹壞事。他只是希望,捱餓的日子越少越好。

勝兒沒意識到,有幾雙眼睛已經盯上了他。

這天,一個叫滿哥的攔住勝兒,說:有個老頭家要個打雜的,你願不願意去?

勝兒問:做麼子事?

滿哥說:擔水劈柴還可捎帶著學門手藝。

學手藝?勝兒心裡一喜,馬上說:幹。

滿哥帶他來到了那老頭家。

老頭叫五爺。刀子臉,精瘦,鬍子蓄得很長。一見面,五爺冷不丁揚起手,在勝兒頭上重重一拍。勝兒嚇得一激靈。那滿哥便說:五爺是叫你長個心眼好生幹,不許亂看亂問亂動手,聽清楚了?

勝兒戰戰兢兢,連忙點頭。

五爺不做什麼事,整天躺在臥室裡抽水煙。常有人拎著東西來找他,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人便空手走了。這宅院很深很古老,讓人覺得陰森可怖。院子裡有好些怪模怪樣的什物,勝兒叫不出名字,也不敢多問。他幹著各種雜活:倒馬桶、挑水、劈柴、推磨做豆腐、給五爺裝煙壺倒茶水,從早忙到黑,沒多少歇息的時候。到夜晚上床,已是精疲力竭了。勝兒安慰自己:累些不要緊,能學手藝呢,學了手藝就好了。

轉眼過了半年,五爺卻一直緘口不提手藝的事。

又過了三個月,勝兒終於鼓起勇氣說:

五爺,您老答應過,讓我學……

唔,想學手藝?

五爺順手指指牆角,那水缸裡有口瓢,你把它拿起來。

水缸上捂著個蓋子。揭開,裡面果真是口瓢。勝兒試了試,心裡不由得吃驚:這哪是什麼瓜瓢,分明是一件怪物!瓢很大很重,柄卻極小,而且滑得像個芋頭——原來是油浸著的!費很大的勁握住,一提便滑脫了。勝兒抓出了一身汗,仍然提不起來。

勝兒不甘心,一有空便去抓那鐵瓢。他細心揣摩,一遍遍地練,好不容易才有了長進。

三個月後,他終於能提起鐵瓢了。

他把鐵瓢提到了五爺面前。

唔,五爺說,中午來伺候我吃飯。

五爺的午餐很豐盛。桌子中央,火鍋裡煮著水豆腐。爐火很旺,鍋裡的湯咕嘟咕嘟開得熱鬧。五爺吩咐勝兒,把水豆腐夾到他碗裡。

水豆腐極嫩,碰著筷子便碎了。勝兒小心翼翼夾了好多回,五爺的碗仍然空著。勝兒緊張地瞧著五爺,臉上滲出了一層汗。

五爺不說話,冷不丁站起身,用手指往鍋裡戳去,不等勝兒回過神來,一塊完完整整的水豆腐已在碗裡冒著騰騰熱氣。

勝兒驚得目瞪口呆。

看見了吧,五爺說,發狠去練!

五爺還發話,免去勝兒挑水、劈柴等活計。

打豆腐,夾豆腐,勝兒又專心致志練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後,勝兒終於向五爺稟告:可以伺候他吃飯了。

從熱氣騰騰的鍋裡,勝兒也用手指夾起了水豆腐。

可五爺仍是不動聲色。五爺說:明日起我要靜心看書,你隨時給我杯裡添上熱茶,開門不要弄出聲響。五爺說,這一關過了,你就可以學手藝了。

勝兒暗想:什麼稀奇古怪的手藝,竟有這麼多門坎!但他不敢怠慢,提著壺三番五次去五爺臥室添水。臥室的門虛掩著,一推,便吱呀吱呀響,把五爺驚動了。五爺走過來,看著勝兒,隨手把門一推一拉——竟沒有半點兒聲音!勝兒再試試,門依舊吱呀吱呀。

五爺說:手指要吸住門,使暗勁往上抬!

又練了四個月,勝兒終於掌握了訣竅。一日,勝兒提著壺推開門,五爺竟渾然未覺。

勝兒一陣歡喜:五爺,您可以讓我學手藝了麼?

五爺哈哈大笑,說:手藝早已教給你了,你可以出師了!

勝兒一頭霧水:手藝,我學了什麼手藝?

五爺說:你算是入門了!五爺說著做了個夾包的動作。

啊,賊門?我入了賊門?endprint

勝兒像捱了雷擊,痴了。

五爺說:今晚就讓你去試試水。五爺走近勝兒,盯著他:這街尾左邊倒數第三戶,是個孤老頭子,新近販了匹布,你去弄來。

五爺的口氣不容置疑。

天黑後,勝兒出發了。他找到了那間木屋,屋裡空蕩蕩的,只一張破床,一箇舊櫃,櫃上果然放著一匹布,除此再無值錢的東西。油燈下,一個老頭在喝稀粥。老頭滋溜滋溜喝著,最後把碗也舔光了。飯後,老頭子上床睡覺。他脫了衣服,目光還停留在那匹布上,復又起來,將布抱到身邊,這才放心睡下。

夜深人靜了,老頭髮出了鼾聲。勝兒遲疑了許久,終於躡手躡腳摸進了屋。他沒弄出一丁點兒聲響,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得怦怦響。

他摸到床前,輕輕掂起了布。

他抱著布半晌沒動,心跳得更厲害了。他猛然想起了他爹,想起了他爹臨終的囑咐,好像看見爹就站在眼前,滿臉慍怒的神情。勝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望望睡夢中的老頭,又環顧屋裡的陳設,最後,他又把布輕輕放回了床上。

三更時分,勝兒空手回到了五爺面前。

怎麼了——,五爺拖著長聲問。

我,我看那老頭太窮……不忍心下手。

哈哈!五爺忽然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沉下臉說:就是要考考你的心腸。心腸不硬點兒幹得這一行?——快去,天亮前把布搞回來!

勝兒磨蹭著不想動。五爺火了,順手將煙壺磕在他腳上。

勝兒疼得一哆嗦,但他忍著,他想:打吧,打幾下你消了氣,莫要我再去了。

煙壺接著又磕在頭上。勝兒摸摸,頭上起了幾個大包。他咬著牙,心裡說:打吧,打吧……

五爺大怒,說:好哇,你大概情願餓死。——來人,給我按老規矩辦!

頃刻間,有人把勝兒按倒在地,棍棒像雨點兒一樣落在他身上。

勝兒剛喊出救命二字,嘴立刻被堵上了。

不知打了多久,勝兒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那些人才住了手。他們把勝兒拖出來,扔在街上。

天亮了。勝兒忍著劇痛站起身,一步一歪往街頭挪。他口渴得厲害,在一家店門口停下來。勝兒記得,這家店主很友善,有一回曾經給過他兩個饃饃。

勝兒開口向店主討點兒水喝。

奇怪,一連喊了幾聲,店主好像沒聽見似的。

勝兒忍著尷尬,慢慢移步往下一家討。

下一家也用冷眼打發了他。

一連走了五六家,家家都碰了壁。後來,終於有個店主背對著他,說:有人來吩咐過了,說你是賊,不準給你吃的。人家在後面盯著呢。

勝兒百口難辯,只感到極度的羞辱和委屈,他傷心地掉下了眼淚。

那店主又小聲說: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惹不起人家。你趕緊走,若能逃出城,你或許還有救。

在城外,幸好遇到了吉哥。

回想起往事,勝兒百感交集。他想告訴爹,不用為兒擔心了。你囑咐的事情兒都記住了,兒不會做賊的,爹爹你放心吧。兒還學了一門手藝,一門好手藝……

你在想什麼?吉哥忽然問。

噢,沒什麼。勝兒慌忙說。過去的那些事情羞於啟齒,他不想讓吉哥知道。

二 樑上君技絕全軍

小勝兒心中起疑

第二天晚上,小個子就開始活動了。他潛入那些準備攻打的大戶人家,預先弄清財寶的下落。他懷有絕技,任何深宅大院都進得去出得來。錯綜複雜的廊坊拐角,他會插上細細的薰香,用以指示退路。

夜深人靜時,大院裡當家的只要沒睡著,保準都是在談論他們藏匿的東西。這個問,藏了幾處地方?有什麼標記?那個便說,藏在哪裡哪裡,有些怎樣的標誌,都記清楚了吧?這個說,記清楚了。殊不知,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記清楚了。有的主兒謹小慎微,說話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聽不清。小個子也有辦法。等他們睡熟了,他會弄醒一個,模仿另一個的聲音問:喂,藏東西的地方你沒忘記吧?他模仿的聲音惟妙惟肖。那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咕噥說:記得記得,不是哪裡哪裡麼?

這些宅院被攻克後,一般都不需要再審問了。那些藏在閣樓夾層裡的盒子,那些階基石條下的地窖,那些埋在油茶樹下的罈子,一一都被找了出來。各樣寶物陸續交上來了,有大塊的狗頭金,有玉鐲子,有壽山石,有一棵翡翠大白菜,菜幫子上還附著個綠蟲子,跟真的一模一樣。大夥眼睛都看直了。

過兩天,軍師老白給小個子送來一個拳頭大的金豬,說,是馮頭特意賞的。小個子說,我不要。老白說,賞給你就收下。小個子說,真的不要。老白說,敢抗旨呢你。小個子說,莫要嚇我。我倘若稀罕這東西,早就有了。我入你們的夥做麼子!我恨的是這世道不公平,有人餓得要死有人脹得要死。你們若不是劫富濟貧,我何苦來投奔你們!這些東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老白拿著金豬回去了。小個子也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又過了兩日,老白張羅擺了三十桌酒席,有身份的頭目,都通知來了。

這時小個子才知道,酒席是專門為他而設的。馮德乾把他叫到了自己身邊,站起身講了一番話。馮德乾真是會講啊。小個子覺得,他做的那點兒事原本不值得提起,但是經馮頭說出來就不一般了。好比自己站在地上,一下子就被舉到了半空。大夥的目光不約而同投過來,他只覺得臉上熱烘烘的,身上也熱烘烘的。他彷彿不再是小個子,而是變得高大起來。馮德乾說,大家看看,我們隊伍裡就有英雄,了不起的英雄!只要我們都向他學,都向他看齊,有福同享的那一天還會遠麼?馮德乾豎起大拇指,大夥也跟著豎起拇指。馮德乾舉起拳頭呼口號,大夥也跟著舉起拳頭,吼聲像炸雷般響亮。最後,馮德乾讓大夥給小個子敬酒。馮德乾說:敬酒的你們自己幹一滿杯,他可以只抿一小口,他酒量不行,不許把他灌醉了!

但小個子還是喝了個爛醉。小個子只覺得渾身燥熱,他心裡特清醒,他口齒不清、斷斷續續說:士為知己者死,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

金銀匠經過的地方,賊的傳聞忽然多了起來。endprint

在黃土店,一員外家遭竊,損失金銀若干。

在軍山鋪,一位總兵的老家被盜。

在益陽城,縣令別墅裡的一批財寶於某個晚上全部失蹤。事後,縣衙只大略上奏了案情,據衙門傳出的消息,縣令既惱怒又有難言之隱,未敢將失竊數目據實報告。

官府調來許多捕快明察暗訪,可那賊似乎不以為意。失竊的消息仍在繼續,大戶人家惶恐不安。有人斷言,那賊興許只要用意念便能將財寶弄出來。又有人說,這種盜賊持有細小的薰香,進入宅院廊廡,沿拐角分岔處插上,用以指示退路。香內含有迷魂藥,使人昏昏欲睡無力戒備。據說,被盜的宅院裡發現過插孔的小痕跡……

衙門傷透了腦筋,官吏自上而下逐級捱了訓斥。捕快們摩拳擦掌,發誓決不放過一個疑點,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大盜挖出來。

這些日子,勝兒心神不寧,他害怕聽見那個賊字。

其實他反覆寬慰過自己:賊不是我,與我何干呢。可越這麼想越發慌張。他疑心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沾有賊氣,要不為何一路都有賊的傳聞?他幾次想求吉哥走遠些,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總是無端地發虛,無端地擔心人家會懷疑到他頭上來。

這天,勝兒偶爾發現,不遠處好像有陰森森的目光在瞄自己。再一看,他大吃一驚:他們周圍多出好些閒人!這些人分明是衝他們師徒來的。他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勝兒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悄悄看看吉哥,吉哥依舊在幹他的活兒。勝兒想提醒吉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敢輕舉妄動。

收攤前,幾個陌生人終於圍了過來,為首的一個問:喂,這晌你們用了好多金銀?

你們不是看到了。吉哥頭也沒抬回答。

原來他心裡有底。

勝兒稍稍鬆了一口氣。

那些人又問:加工的金子曉不曉得來歷?

吉哥說:手藝人有規矩,只看成色,別的一概不問。

哼,我們要搜!

那些人把金銀挑子翻得格外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處。吉哥卻若無其事地幹他的活,甚至不瞧那些人一眼,好像搜查與他毫無關係,而他偏偏是個不愛看熱鬧的人。

搜了好半天,沒有發現任何疑點。最後,那些人把抽屜裡的兩串銅錢掛在脖子上。

我們掙的辛苦錢!勝兒小聲喊起來,他看看吉哥,吉哥仍沒有反應。

勝兒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走了。

吉哥說:就算給他們開工錢了。

開工錢給他們?

陪我們半個月了,早晚都瞄著,辛苦呢。吉哥譏諷地說。

勝兒長吁一口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勝兒的手藝很有長進。他本是個聰明孩子,悟性好,吉哥稍微一點撥,便開了竅。他的心情也好起來了,不時還哼哼小調,活兒幹得挺輕快。

誰知有一回卻差點闖了禍。

這天煉銀子時,勝兒隨手將瓷缽擱在木炭火上,也不等放穩就去拉風箱。拉著拉著,瓷缽忽然一偏,銀水眼看就會潑掉。勝兒趕緊將瓷缽救正。他出手極快,一般人難以看出來。勝兒偷偷瞟吉哥一眼,告誡自己:往後,再不可大意了。

收工後,吉哥忽然問勝兒:你以前是不是學過什麼?

勝兒騰地紅了臉,連忙說沒有沒有,心裡卻咚咚跳:吉哥該不會刨根追底吧。

吉哥沒再問了。

這天晚上,師徒倆不經意間聊起了三教九流。吉哥說:其實,各行當都不外乎有好人和歹人。

勝兒說:那不見得。有些行當肯定沒好人!

吉哥笑笑,搖搖頭說,不見得。

勝兒說:做賊的有好人麼?

吉哥答:當然有。

不可能有!勝兒激動起來,想辯下去。

吉哥卻打個哈欠,說,睡吧。兀自睡下了。

勝兒只好閉了嘴,但心裡老不服氣。

這天,吉哥和勝兒接了好幾宗活計,一直忙到黃昏才收工。

顧主們走光了,只剩下師徒倆了。

吉哥搓搓手,說:好冷,你收拾東西吧,我烤烤火。

說著搬了小凳坐到火爐前,一手烤火,一手玩似的扯弄風箱,火苗又呼呼地旺了。

勝兒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轉過身來招呼吉哥。驀地,眼前的景兒把他驚呆了——

爐火中分明躺著一隻瓷缽,瓷缽裡分明熔著紅紅的金水!

勝兒差點叫出聲。他看見,吉哥把那鋼模子拿出來,像變魔術一般,將金水倒入模子,旋即鑄成了錁子,在水中一過,裝入了口袋。——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的!

勝兒揉揉自己的眼睛,確信剛才不是幻覺。

啊,吉哥他?莫非……

勝兒想起了一幕幕往事。

吉哥曾說過,他見過許多金銀珠寶。

吉哥說,賊中也有好人。

勝兒記起,有天晚上他醒來,正碰上吉哥回屋。吉哥說,他鬧肚子。可是,第二天茅廁裡好像沒稀便。

還有,這一路走來,一路鬧賊……

勝兒再不敢往下想。他竭力剋制著自己,儘量裝得像沒事一般。他知道,今晚肯定是睡不著了。

也好,看看夜裡有什麼事!

半夜時分,勝兒感覺出,吉哥起了床。吉哥動作極輕,穿衣穿鞋沒有聲響,然後,門無聲地開了,吉哥閃身出了門外。

他果然是賊!

不眠之夜,長長的不眠之夜……

三 吃敗仗主帥身退

聞真相勝兒追師

隊伍在繼續擴大,一個月後達到了四萬人,在劉家湖遇上了清遊擊羅淑煌統領的水軍。水軍簡直不堪一擊,義軍大獲全勝。馮德乾越發興奮,他估計,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打遍全國,他或許可以提前實現他的目標。

再過些日子,馮德乾終於意識到,他想得太天真了。

朝廷已經把他們當成了心腹大患。據傳,湖南巡撫劉昆三天內接了四道聖旨,令其不惜一切代價要將義軍剿滅。劉昆和湖南提督李明亮聯手,從東西南分三路向義軍進攻。湖北方面也出動了三個參將,在北面佈下重兵。endprint

官軍和義軍很快接上了火。

對付官軍,義軍習慣於打伏擊。他們事先在地勢險要的路口設下埋伏,把自制的松樹炮安放在隱蔽處。官軍的隊伍從遠處開來,旗幟走在前面。官軍的旗幟起指揮作用,旗走,人跟著走,旗幟一倒,隊伍隨即散開趴下。起初,義軍的炮火佔了優勢,官軍還沒回過神來,炮火已在他們中間開了花。義軍趁勢發起進攻,官軍落荒而逃。後來的一次,吃虧的卻是義軍。眼看官軍越走越近,炮手點燃了引線。引線還在燃燒,那頭的旗幟卻突然倒下,隊伍頓時沒了蹤影,炮火失去目標,打過去毫無效果。官軍繼而發起進攻……

事後聽說,是官軍的旗手正巧摔了一跤。義軍將士笑罵一頓,斷言敵人下回再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而事實是,官軍漸漸佔了上風,他們的旗手都換成了機靈鬼。官軍在進攻前開槍開炮搞火力偵察,義軍沉不住氣提前暴露了目標。官軍多頭並進,一旦發現抵抗,迅速迂迴包抄過來,讓義軍措手不及。義軍的隊伍畢竟沒有經過多少訓練,槍炮火藥也遠沒有官軍的好,實在是拼不過人家。接連幾仗,馮德乾敗得很慘。他只好將兩股人馬收攏起來合在一起,往西洞庭方向撤退。官軍窮追不捨,已經從三面把義軍緊緊圍住,把沿湖一帶的地盤一點一點給奪去了。

馮德乾的隊伍只好全部退到了湖裡。

他們搞到了一些漁船,在湖汊子和蘆葦蕩裡跟官軍捉迷藏,也讓官軍吃了些虧。在西洞庭,義軍活捉了官軍一個遊擊,並當眾砍了他的腦袋。

但義軍的日子還是越來越艱難了。

探子帶回消息,湖岸上官軍的旗幟越來越密,人馬越聚越多。順風的時候,湖洲上聽得清遠處傳來乒乒乓乓的敲打聲,那是官軍在抓緊造船。義軍的糧食剩下得不多了,每天只好安排人撈魚蝦,挖蘆葦根。鹽也不多了,菜裡面只能放一點點,寡淡得沒鹹味。隊伍里人心也有了浮動,一些滑頭滑腦的油子已蠢蠢欲動,企圖串通反水,都看得出苗頭了。

馮德乾聽從老白的建議,吩咐親兵隊對所有船隻嚴加看管。馮德乾每天在隊伍裡走動,老白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兩人看上去都沒事兒一般,輕鬆跟人說笑呢。有時候,馮德乾還親自指揮人在湖裡圍魚。數條漁船一圈兒圍過來,把魚圈攏來了,一條一條在水面上蹦跳。馮德乾笑著努努嘴,老白馬上吩咐人取來魚叉。原來馮德乾是叉魚的好手,他手法準,勁兒足,手起叉落,轉眼間一條大魚就浮起來了。圍觀的兄弟連連拍手稱好。馮德乾大聲說:湖裡的魚是吃不完的!老白接著告訴大家,他們已籌集了六百斤鹽,籌集了三百斤硝和兩千斤木炭,馬上就要到了。前幾天在水路上劫到九扇竹排,沿湖洲可以削竹籤布數十里迷魂陣,叫官軍近前不得。老白說:馮頭的意思你們懂了?現在好好養身子骨好好備戰,過些日子你們等著瞧吧!小個子說:清妖見了我們這陣勢,那些當官的沒準就氣死了,氣不死的也會被我們的魚饞死!眾人哄地大笑,笑過之後都暗自想:主帥和軍師都這麼有信心,我們還憂個什麼!

夜深了。在一間很隱蔽的密室裡,只剩下馮德乾和老白兩個。此刻的馮德乾,與白天精神抖擻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他枯著眉,兩手托腮,神情憔悴。老白的頭髮,這兩天忽然間已白了一大塊。老白小聲說:大勢已去了。四面都伏了重兵,把我們當惡老虎打,無論如何也難衝出去。

馮德乾不吱聲。

老白說:不過他們暫時也不敢貿然攻湖洲。只要我們自己不亂了陣腳,還能捱些日子。

馮德乾長嘆了一口氣。

老白的聲音更小,幾乎是湊在馮德乾耳邊說:天無絕人之路,或許我們能夠逃過這一劫……

白天,馮德乾出現在大夥面前時,依然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他和老白領著幾個貼身護衛在湖洲上四處仔細察看了幾回,之後他們宣佈了防衛預案,一旦官軍攻打湖洲,船和水兵如何拒敵,岸上的炮兵如何開火,眾將領誰為先鋒,誰負責誘敵,誰指揮船和水兵,誰指揮炮火,怎樣打暗號、聯絡等等,各項步驟嚴謹而周全。馮德乾要求,削竹籤布迷魂陣要加快進度。他告訴大夥,每條船上都備了一麻袋黃豆,但黃豆一粒都不許吃,到時自有妙用。他宣佈,即日起他將通宵巡湖,嚴防官軍偷襲。

傍晚,巡湖的船果然出發了。船上只有馮德乾、老白,以及幾個貼身親兵。每到一處,馮德乾反覆叮囑值夜的兄弟保持警醒,聽到可疑聲響要及時發信號,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夜深人靜,巡湖的船駛入了一個湖汊港。這地方格外寂靜,駐守在這裡的隊伍,幾天前已被調開了。

在這裡,他們將做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情。

關於逃生,老白考慮過各種可能,然後又一一否決了。坐船不行。湖岸定有官軍重兵把守,坐船無異於自投羅網,湖洲上也幾乎找不出理想的藏身之所。蘆葦蕩中看似隱蔽卻不安全,一旦失守,官軍定會放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每一條路似乎都走不通了,但老白到底是老白。他經過這個港汊時,注意到了港汊邊的土坎。土坎只有四五尺高,長著一蓬淺淺的蒿草。老白心裡一動,繼而有一股熱氣衝到了腦門。他相信,這個裸露的不起眼的土坎,或許可以讓他們逢凶化吉。

那蓬蒿草被小心翼翼和著泥土移開了,洞口就開在蒿草的位置。洞口只有罍缽大小,僅僅能讓一個人通過。挖洞是炭估佬的強項,狹長的洞口進去兩三尺後,拐了彎,然後擴成一個大肚子,大肚子旁邊又加些小洞。挖出來的新鮮泥土,直接裝上了船,然後倒入湖中。洞旁不留半點痕跡。白天,仍舊把蒿草用大泥塊嵌住洞口,看不出半點異樣。

一連幹了四五天,洞終於挖成了。

貴重的金銀細軟,被秘密轉移進了洞裡。每到夜晚,他們照常巡湖雷打不動。那條木船的暗艙裡已戳好了無數個洞,用木塞塞著。船需要在水底沉一段日子,然後再打撈起來派上用場。藏船的地方也選好了,是港汊附近的一處深水。

一切都準備就緒。老白卻說,人算不如天算,我們不可能在官軍進攻之前藏起來,只有在交火時才好金蟬脫殼。仗要是夜裡打起來,事情才好辦,若是白天進攻,他們根本躲不進洞裡去,等於白費了力氣。幾個親兵一齊望著馮德乾。馮德乾沉吟片刻,說:想那些做麼子,今天晚上照常巡湖!endprint

官軍果然是在半夜裡起錨,趁著夜色靠攏過來。守在前沿的哨兵最先發現動靜,放銃報了警,接著響起了零星的槍炮聲。夜色仍是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湖洲上船上,鑼聲哨聲此起彼伏。守洲的將領各自擔當起了職責,兵士們摸索著集合完畢,伙伕摸索著提來了釘耙。頭兒吩咐大夥,趕緊吃些東西填飽肚子,等到天明再做打算,一面又派人去尋找馮德乾,要向他報告情況。

夜色罩住了一切……

終於等到了黎明那一刻,眼前的情景讓義軍兄弟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們的四周,黑壓壓地密佈著戰船。他們已被官軍圍了個嚴嚴實實。

早晨起來,勝兒看上去很平靜。勝兒已打定主意:離開他。他將挑子擱在吉哥面前,說:我,不想跟你學了。

吉哥有點吃驚,看著他,問:你要走?

要走。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吉哥怔了怔,說:莫走吧?

要走。

吉哥眼裡閃過暗淡的光。他勉強笑笑:勝兒,你孤身一人,我也孤身一人,我倆……算有緣分呢。

勝兒還是說:要走。

吉哥說:你再想想?

勝兒說:我想好了。

吉哥的目光無力地垂下,終於說:那好吧。

勝兒舒了一口氣。他望著吉哥,心頭又沉重起來。吉哥也望著他,良久無話。勝兒記起,那回他被吉哥救醒後,也曾這麼相互看了很久。

勝兒發現,吉哥忽然間蒼老了。

畢竟,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勝兒的眼睛有些溼潤。

吉哥,我不該這樣離開你,我是欠著你的情……可是,你為什麼要做賊?!

勝兒朝吉哥鞠了一躬,轉身要走。

吉哥喊住了他。

勝兒,這副挑子你帶走。你自個兒能攬活了。

勝兒不知說什麼好。

吉哥說:一個人在外面走,自己要多加小心。

勝兒點點頭,淚水不覺流了出來。

吉哥又從小抽屜裡拿出兩個銀錁子,交給勝兒:拿著吧,為難的時候或許用得著。

勝兒機械地接了,半晌未動。

離開了吉哥,勝兒心裡空落落的。他無心攬活,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這天中午,勝兒遇上了一群災民。這些人衣衫襤褸,扶老攜幼。見了勝兒,他們呼啦一下圍上來。一個難民拿出一個白色錁子,請他辨真假。

勝兒接過錁子看了看,是銀子。

那群人小聲歡呼起來,一個個喜形於色:我們真碰上好人了!

災民們告訴勝兒,前天晚上,他們在謝林港落腳,打地鋪睡在別人家的階基上。早晨醒來,發現了這包錁子,裡面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幾個字:不起貪心,見者有份。

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俠客!勝兒暗暗稱奇。他端詳著這錁子,忽然心裡一動:怎麼這麼眼熟?

錁子尖端,分明有個小小的胎記!

勝兒忙取出吉哥給的那兩個,一對照——

完全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勝兒不再說什麼,急匆匆收拾好挑子,拔腿往謝林港方向趕。

他逢人就問:見過一個小個子金銀匠麼?

尋人原來是這麼艱難。在謝林港,人們說,幾天前見過,走了。前方連著兩條路,往南到南壩,往西到桃花江。也有可能沒走大路,往鄉下去了。勝兒趕往南壩,沒發現蹤跡,又折回來往西趕,他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喝水,實在餓極了就買兩隻紅薯,一邊啃一邊趕路。他像丟了魂兒似的焦灼不堪,恨不得變成一隻鳥,飛到半空去,或者有哪隻好心的鳥兒跟他報信,看見他的吉哥到了哪個地方……

吉哥,我錯怪你了,我對不住你。千萬等等我啊,吉哥!

四 圍湖洲屍橫遍野

操舊業劫富濟貧

義軍沒有遲疑,立刻開始了抵抗。松樹炮和抬槍一齊打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官軍也開火了。官軍的火力更加猛烈,很快壓住了義軍。官軍的船隊邊打邊向前推進。那些船都造得很結實,人多槳多,一齊發力,走得又穩又快。義軍花一個多月布的竹籤陣,竟然絲毫不起作用。轉眼間官軍已近在咫尺,有人大喊:拼了啊!義軍士兵一個個滿臉通紅,頸上凸著青筋,眼裡冒著火星子,他們操起梭鏢站到了船頭,齊聲喊著:殺——。又有人迅速解開裝黃豆的麻袋,用瓢舀了黃豆潑到官軍船上。踩著黃豆的官軍連連摔跤,義軍跳上船,義軍打著赤腳彎著腳趾,不懼怕溜滑,好些官軍被捅死了。緊接著,義軍也紛紛中彈倒下。

千百條船交織在一起,連成了長長一條戰線。槍炮聲中夾雜著吶喊聲和打鬥聲,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硝煙味……

兩個時辰過去了。

官軍明顯佔了優勢。義軍士兵漸漸招架不住,慌忙掉轉船頭往湖洲劃。一些船卡在竹籤陣裡出不來了,竹籤對付不了官軍的大船,卻剛好能卡住他們的小船。也難怪,當初就是用自己的船做的試驗。幾個兄弟情急之下跳入湖中,再也不見露頭,湖面上漫開了殷紅的鮮血。

岸上的守軍早已放棄了抵抗,丟下抬槍和松樹炮,帶著火槍梭鏢,紛紛往湖洲中心撤退。

跑得最快的是小個子。小個子跑起來簡直跟飛一樣,轉眼間已與大夥拉開了長長一段距離。他跑過一片開闊地,向蘆葦蕩跑去。洲子在這地方凹成一個灣,蘆葦旁邊就是湖水。小個子遲疑了一下,沒有鑽進蘆葦蕩,他彎腰撿了一根葦管,轉身跳入了水裡。

後面的人也陸續跑過來了,他們跑到這裡也猶豫了一下,然後都鑽進了蘆葦中。

官軍的隊伍很快登上湖洲,團團圍住了蘆葦蕩。一個軍官揮揮手,立刻有幾十個兵士點了火把跑過去要點火。

蘆葦蕩裡忽然槍聲大作。點火的士兵應聲栽倒在地。

那當官的又揮揮手,一隊拿了箭的士兵站出來,箭頭上蘸了火油,點著了,一齊射出去。頃刻間,蘆葦蕩燃了起來。與此同時,蘆葦蕩裡傳出絕望的嚎叫。大火藉著風勢迅速蔓延開來,不時有烈焰騰空而起,數丈之外都能感受到熱氣,大火所到之處,不斷有人衝出來,大都已被燒著了,渾身一團火,就勢在地上打滾,全然不顧地上遍是通紅的灰燼。他們先是呼天叫地掙扎一陣,慢慢只能蠕動了,呻吟也越來越弱,最後沒了聲息。endprint

湖洲已完全被官軍控制。

當官的吩咐,凡是抓到的義軍,稍微問一問,除頭領外一律就地處決,只需報個數字。於是湖洲上開始了殺人比賽,許多兵勇的刀口都砍捲了。義軍的屍首被扔進湖裡餵魚,報上來的數字一天天在增加。湖水已明顯有了紅色,洲上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一大群黑老鴰在湖洲上哀叫。五天過去了,統計的數字是四千六百,沒有人承認是頭目。十天過去了,殺戮人數增加到五千一百,仍沒有發現頭目。十五天過去了,數字不再增加了。洲上已再無藏身之所,湖面上的船隻像篦梳反覆篦過。湖岸邊崗哨林立,除非變成那種老鴰一類的鳥,才有可能飛出洞庭湖。當官的據此得出結論,義軍頭領已死於亂刀下。

軍中師爺已奉命擬好奏稿:所有叛逆者悉數被斬草除根,已絕後患。

過些日子,傳來聖旨:著即班師,敘功嘉獎。

五天後,在桃花江弄溪橋頭,勝兒終於看見了吉哥的身影。

勝兒不顧一切跑過去,丟下挑子,一把抓住吉哥,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

孩子,吉哥的事,該跟你說說了。

這天晚上,師徒倆在旅館裡徹夜未眠。吉哥給勝兒揭開了許多謎底。原來,他就是從那湖洲逃出來的。他潛在官軍的船底下,靠著一根蘆葦管換氣,夜裡溜上官軍的船找點兒吃的,然後又潛回水裡。算他命大,官軍那條船第二天要駛往蔣家咀,他硬是在水底搭了幾十里路程,終於死裡逃生。他逃到長沙城裡躲了幾個月,然後置了一副金銀挑子,重操舊業,又往益陽方向走來。一路上他頻頻光顧大戶人家,為的是劫富濟貧,繼承湖洲上那些死難兄弟的遺志……

金銀匠師徒繼續往西走,漸漸靠近了浮邱山脈。

他們前方,有個小鎮名叫高橋。

五 命歸西死不瞑目

入大獄報應不爽

浮邱山橫亙於湘中與湘西的交界,似一架巨大的屏風。大山深處有溪水流出,匯成一條小河。小鎮高橋便是沿河排開的一條窄窄的豬腸子街。街上有碾坊、麵坊、鐵鋪、藥鋪、雜貨店和小旅館。

街北面半里遠處,有一幢白牆青瓦的樓房。小山在這裡凹成一把太師椅的形狀,樓房依山而建,兩堵圍牆從兩側合抱過來,圍成了一個獨立的院落。院內的佈局很講究,有迴廊,還有一口大水塘。迴廊一直通到水塘邊,塘邊種了花草。

這房子本是陶姓人家的莊屋。陶家是幾十裡外桃花江一帶的大財主,在這裡置有地產。今年驚蟄前後,陶家的總管忽然陪著一個外鄉人來轉了幾天,之後傳出消息,外鄉人買下了陶家的房產、田產和山林。外鄉人操常德一帶口音,頭髮白了一大塊,他自稱老黃,說是澧縣一個員外家的總管。因他們那邊連年戰亂,員外決意遷徙到這裡安生。

過些日子,那員外果然就住過來了。員外說是姓張,生得高大魁梧。隨行的兩三個夥計,每人挑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張員外拜會了鄉下幾位頭面人物,之後再未露面。姓黃的管家則常常帶了夥計到鋪裡購置日常用品。黃管家出手大方,買東西從不討價還價,因而各店鋪掌櫃對他頗有好感。新買的稻田,仍舊分給原來的佃戶耕種,上莊的銀子也略為輕些。跟來的幾個夥計不種田,只種種菜,打打豆腐,或者做些修橋補路之類的善事。天氣晴好的日子,則喜歡上山砍柴燒炭。他們幹這一行很裡手,燒出的都是上好的木炭,木炭不外賣,送一些給地方上幾個頭面人物,也施捨一些給特別困難的人家。

員外一家給鄰里留下了較好的印象。但人們總是覺得這家人有幾分神秘。幾個愛管閒事的喜歡找機會跟夥計們閒談,問,你們家不只是一般的富有吧?夥計們擺擺手。又問,你們家裡怎麼沒有一個女眷?他們仍然擺手。再問,怎麼沒見你家主子露過面啊?夥計們還是隻曉得擺手,說,他們聽不懂方言。這些人不甘心,又去問黃管家,管家倒是大大方方作答:家境,算一般吧。女眷怕水土不服,暫且寄住在岳丈家,過些日子會接過來。員外身體有些小恙,懼風寒,只宜在室內調養。

樓房正面的瓦坡上,開著一個貓孔窗。從外面往裡看,是黑黑的一個洞,裡面卻是一個閣樓。窄窄的閣樓擺了張小桌子,桌子上有酒,有下酒的花生米和臘菜。這家的主人,張員外,其實一天到晚就呆在這裡。

從閣樓看外面一清二楚,高橋人凡是在屋前路過的,他都看熟了,都認得了,而人家卻瞧不見自己。張員外很喜歡這種感覺,他認為世界就應該是這樣子,應該有明處和暗處,應該隱藏些什麼。躺椅的扶手上備有幾本書。他偶爾拿起一本,翻幾頁,但是他靜不下心,眼睛盯著書上的字,腦殼裡卻走神了。他常常陷入回憶中,回憶中盡是驚險的場景。他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憂心如焚。有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下意識地把一個個名字喊出聲來。

他不止一次告誡自己,過去了的莫要再想了,就當那些從未發生過。如今自己是張德金張員外,不再是馮德乾了。一起逃出來的幾個,都是貼身的心腹。官府也早已認定他們都已經死了,不再追查,還憂個什麼呢?但他還是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現在,他體會到了“度日如年”是什麼滋味。白天,他盼著天快黑;夜裡,他又飽嘗了失眠的滋味。夜長得似乎沒有盡頭,他輾轉反側,惱怒地盼著天亮……

前些日子,管家告訴他鬧賊的消息,他失眠越發厲害了,眼前老是浮現出那小個子的影子。好幾次,他看見小個子就站在他眼前,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不說一句話。他轉身想逃,他翻過一座座山,跑得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小個子仍舊在身後,仍舊擺脫不了。他又急又累,一步也邁不動了……忽然驚醒,原來是一場噩夢。他心悸未定,摸摸身上,竟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起來換身衣裳。忽然,他好像感到院子裡有輕微的動靜。他警覺起來,再仔細一聽,似乎又沒有了,一切又歸於寧靜。

天剛亮,張德金急忙起床直奔密室。他迫不及待要把密室檢查一遍。

門鎖完好無損。張德金稍稍放下心來。走進密室,他反推上門,再去察看那些箱子,猛地吃了一驚——

每個箱子上面放著的一根頭髮,都不見了——早幾天他悄悄把金銀財寶轉移到了更隱秘的地方,同時又用頭髮在箱子上面做了暗記。endprint

現在,他確信有人動過這些箱子。

暗室是他親自把守的,連管家也沒有鑰匙。

他走出密室,在牆根下又發現了一點白灰,旁邊有個小孔,顯然是竹籤插過的痕跡。張德金仔細尋著,在每個拐彎處,都發現了這樣的痕跡。

張德金喚來黃管家,把細插孔指給他看。

黃管家啊了一聲,喃喃說,大意了……我大意了。

張德金說:湖洲上肯定還逃出來了一個人。

黃管家:你是說……就是他?

張德金:是他。並且他找上門來了。密室裡那些包裝盒子,他都熟。

這麼說他知道我們是誰了?

知道。但是他不跟我們見面。

兩人沉默了很久。黃管家說:我們是負了他,但也是不得已的事。再說,誰願意把一個賊留在身邊?

張德金說:他還會來。

黃管家說:再要來,只好又對不住他了。

張德金的眼裡露出了兇光。

一連幾天,員外家幾個夥計很少出門勞作。白天,他們關在家裡睡大覺,夜裡則通宵不眠。他們把床鋪分散到院內各個要害位置。老白跟他們約定,發現賊進來以貓叫為號。守在門口、圍牆邊和後院的幾個,一概不許離開,要製造些聲響嚇住他,總之決不可讓他逃出去。

兩天過去了,院裡沒有動靜。

四天過去了,院裡還是沒有動靜。

第五夜,天上有了一彎新月,外面朦朦朧朧。四周很靜,夜螟子的叫聲格外清晰。

張德金和黃管家伏在閣樓上,眼睛一眨不眨。

半夜時分,張德金忽然聽見圍牆下輕輕“撲”了一聲。不久,下面傳來一聲貓叫。老黃輕輕碰了碰張德金,兩雙眼睛一齊盯著外面。

朦朧中,隱約有個黑影無聲地在院子裡移動。彎彎的走道上,出現了細小的火星,每隔十來步一點,慢慢向裡頭延伸。有股淡淡的薰香味瀰漫過來了,但院裡的人飲了大碗濃茶,濃茶能使迷魂藥奈何不得……

張德金交代管家:你去把他的香移一下。

管家會意,脫掉鞋子,躡手躡腳去了。

“咣噹——”忽然傳來碗的碰響。

原來,幾間房子的門後扣著兩個碗,碗沿相疊,只要推門,碗就會碰響。

張德金低聲吼:抓賊!

頃刻間,院子裡到處是低低的吼聲:

抓賊,抓賊——

張德金飛身跑下樓,只見一個黑影從眼前閃過,沿著香路疾跑而去。

前面,已有一個夥計將黑影攔住。那黑影揚手撒了一把灰,趁夥計揉眼睛的當口,他跑了。誰知前面又有一人將他扯住。只聽見嘶啦一聲,夥計手裡只剩下一塊破布。

張德金又氣又急,罵道:刁賊,你莫高興得太早了!

張德金拍了幾下巴掌,院子四周都點燃了燈。

香路也已被移到了水塘邊。

夥計們從院子兩邊包抄過來,漸漸圍住了水塘。張德金想:現在,你恐怕插上翅膀也難逃了。

緊接著,張德金看見管家舉著火把折回來:老爺,賊不見了!

張德金一怔,快步趕到塘邊。

十來個人正舉著火把,將水塘附近照得通亮。塘裡的水微微有些發渾,模糊地映出火把的影子。

夥計們搜遍了附近每一個角落,仍不見賊的蹤跡。

你們是不是看清他跑這裡來了?張德金問。

千真萬確是跑這裡來了!夥計們說。

再給我仔細搜!張德金說。

又搜了一遍,還是沒有。

張德金鐵青著臉,額上冒出了冷汗。

夥計們不敢怠慢,繼續搜尋,一個說:真怪,莫非他能躲到水裡去?

一句話提醒了張德金。他喊:再給我往水塘裡照!

火把又靠過來了。濁黃的水面似有淺淺微波,張德金沿著塘邊仔細察看。忽然他發現,水面上有根麥稈兒豎著。張德金心裡一動,喊道:快拿魚叉來!

魚叉拿來了。

張德金把叉揚起,運足了氣,向那麥稈下面猛紮下去——

魚叉在水中猛地一顫,接著,水面上冒起一股鮮血。隨後,一個人浮出水面,身負著魚叉痛苦地抽搐。

夥計們隨即用竹篙把那人撥到岸邊拖上來。一個夥計摸摸他的胸口,說:斷氣了!

張德金上前扳轉死者的頭,他看見了一張曾經十分熟悉的臉。

夜更深了。

管家指揮大夥抬起屍體,準備摸黑到山裡埋掉。但剛打開後門,山中忽然響起淒厲的嚎叫,緊接著又有野獸發出低沉的吼聲。夥計們毛骨悚然,不敢再往前走。張德金吩咐,暫時抬進密室藏好。張德金叫管家給每位夥計賞三塊大洋,他厲聲說:誰也不準走漏風聲,不然都脫不了干係,都有牢獄之災。你們誰願意為一名竊賊去受罪?

一個白天過去了。

一個黑夜又過去了。

次日清早,高橋街上忽然有人喊:張員外家便宜賣稻草,都去啊!

早上,張家門口聚集了許多農民,買稻草來了。

管家老黃莫名其妙,慌慌張張來討張德金示下。

老爺,我覺得有點不尋常。我根本沒發信賣稻草。

張德金半晌無語。

管家說:要麼趕他們走?

張德金嘆口氣,道:你去看看那密室,有沒有動靜?

管家飛快去了,又跑回來。

看過了,門上的鎖好好的。

那就讓他們買吧。

張德金盯著管家說:要格外小心!

人們開始搬稻草了。搬著搬著,忽然有人哇的一聲驚叫——

稻草中分明有件血衣!

很快有人去報官。

仵作來了,搜查了整個宅院,在密室的一口缸裡,發現有一具屍體。

夥計們誠惶誠恐,交代了事情的原委。但他們都說不清,為什麼會有件血衣出現在稻草堆中。

張德金被枷入了大牢。

幾里之外一座山中,金銀匠勝兒雙手滴血,摳出了一座假墳。假墳裡埋下一副鋼模子。勝兒長跪在墳前,淚如雨下。

一年多後,弄溪橋邊的資水河面,泊著一隻帆船。碼頭上,站著七八個旅客,他們將乘坐這艘船遠行。

乘客中,有個蒼老而頹喪的大個子男人,他就是張德金。

案發後,管家竭盡全力營救。奔波了數月後,案情終於有了轉機。最後,種種疑點統統被忽略了。張德金以誤殺竊賊無罪開釋。

張德金出獄那日,管家去接他。管家涕淚交加:老爺,我該死,我辦事草率,害得您遭了大難!

張德金說:天意如此,你哭什麼!

管家告訴他:金銀財寶全都打點出去了。

他們……他們……管家哽咽著,不送東西就不肯通融……後來連那尊金佛也拿出來了,田產也只好賣掉了,只剩下這……

管家交出一錠銀子。

張德金的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

禍不單行,張德金回家的當晚,大宅院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所有的房屋全都化為了灰燼。

張家又窮了。

他們只好又遷徙他鄉。

候船室門口,有個金銀匠在吆喝:

金器,銀器——

張德金掏出管家交給他的銀元寶,看了看,然後又交給管家說:去解成碎銀子吧,用做路上的盤纏。

那金銀匠接過管家手裡的銀錠,在手裡掂了掂,然後默不作聲地幹起來。他拉著風箱,或許是拉得吃力吧,他額上的青筋明顯地凸起來。

不一會兒,銀子解好了。

船老闆吆喝,要開船了。

張德金一行人上了船。

那金銀匠也上了這船。金銀匠面無表情地看了那幾個人一眼,然後獨自坐在船頭,呆呆地望著河面。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

那張紙是吉哥給他的,是各處藏寶地點的暗記。

金銀匠慢慢把那張紙一點一點兒撕成碎片,拋入了河裡。

船起航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