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轶事(5)开花的野竹(下)——《码字生涯录》

大别山轶事(5)开花的野竹(下)——《码字生涯录》

在大队妇联主任孙玉竹家吃得那顿饭极为舒畅,男人们一喝下酒,便分不出尊卑贵贱,一个个称兄道弟,亲密得很。我是滴酒不沾的,实实在在地装了一肚子菜。我暗暗自嘲,这次垫起来的油水,起码可以顶它半个多月了。

我陪着歪歪斜斜的黎部长走出房门,他忽然折身往后墙根儿走过去。后墙坡上长了好大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疯疯野野,犹如一片绿火。

黎部长脱口道,好,好。是自家种的么?

孔玉竹说,鬼,野家伙,坡上窜过来的。

黎部长一头扎进竹林,说是要刨一个竹根做抽小毛烟的烟袋杆儿。孙玉竹连忙把他扯住,很认真地说,眼下青竹根容易裂。待到隆冬,一定寻个枯硬的老根,请人包上紫铜,做成一副最漂亮的毛烟杆儿送给他。

黎部长这才做罢。

我和黎部长走远了。

黎部长忽然喷儿地一声笑出来,回望着说,小杨,你瞧出来没?这个大队妇联主任,是个“漏夜壶”。

我疑惑地摇脑袋,不会吧?

黎部长眯眼笑,你没瞧见,个个男人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公社那个,秦,秦,给她当下手,拿起这屋里的东西来,熟得就象从自家衣服兜里掏香烟。

常,常客,也不一定,是那种关系吧。

哈哈,你忖忖,她小两口热热火火过日子不好,搞么事偏偏把男人发配出去开小四轮跑运输?

那是肥差,好挣钱。

自家男人在外面跑着不落屋,女人就该傍着公婆住。搞么事远远地修座独宅院?

年轻人,也许是和老人关系不好。分开住,图个清静。

关系不好,婆婆咋肯替她带小孙女儿?自家独住就该晓得怕,养条好狗子。山里人谁家冇得狗子,搞么事她就偏偏没有养一条?

我不吭声了,黎部长自己做总结。

男人既在外,小女伢儿又交给公婆带,夜黑里若有个野男人从后坡竹林里钻进钻出的,狗子不咬,人不觉,那事儿岂不做得利索?我刚才是特意去看看后墙竹林的,特意的哦——

或许黎部长说得有道理吧,我却忽然生出了厌恶。与孙玉竹的明朗、热情、质朴对照起来,黎部长的这番猜度就显得有些龌龊,有些阴暗了。

工作队驻村多半年之后,孙玉竹的工作表现看得越发清楚了。她劳动踏实,人缘也好。不管谁家有事,她都跑前跑后地帮忙,像是全大队三百多户人家的小媳妇。抓“计划生育”,组织“三八突击队”,订“婆媳公约”,开展“三多一少”……大队妇联的这摊工作搞得红红火火。

开春,上级来了“精神”,要工作队在“点上”发展一批在“学大寨”中表现突出的积极份子入党。孙玉竹理所当然地成了候选人。

大别山轶事(5)开花的野竹(下)——《码字生涯录》

那段时间,黎部长回城了。他私下里对我说过,这个“整顿工作队”整来整去,也整不出什么名堂,倒不如给山民们办一件实事。他筹划了回城去弄变压器、电线、线杆什么的,好让这里也能用上电。黎部长一走,我就归工作队正头儿,地区文化局的佟局长直接调遣。这位原则性极强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做事儿有板有眼儿,就是一份千把字的简报也要亲手改了又改,害得我跟着抄了又抄。

孙玉竹的入党问题,是佟局长亲自抓的。她派我通知孙玉竹去见她,在正式填表之前,她还要就一些问题和孙玉竹谈谈。

孙玉竹象是待嫁的女伢儿头一次被领着让男家“相”一样,头上脚下地收拾一新,又喜又羞地随在我身后去见佟局长。

佟局长打发我到外屋去,只留下她和孙玉竹。

里屋隐隐约约传出来的都是佟局长的谈话声。党的光荣历史啦,党的组织原则啦,党员的条件和义务啦……

忽然有一句,据群众反映,你应该向党讲清楚——

许久,门终于开了。孙玉竹走了出来,仍旧迈着轻快的步子,甚至还冲我笑了笑。

她走后,佟局长严肃地将一张纸递给我说,问题严重啊!你整理一下,准备上报。我接过纸看了,脑袋“轰“得一下胀大了。那是孙玉竹的亲笔字,上面交代了与他有过“关系”的男人。不出黎部长所料,其中果然有那几个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

第二天上午,孙玉竹忽然又来了。一夜之间,她象变了个人,眼神里全没了水光。见到佟局长 ,她哀哀地说,佟局长,我昨个儿写的那些,不全。我再瞧瞧,还落下了么事?

佟局长把那张纸拿给她,她忽然飞快地把纸撕成碎片,塞在嘴里嚼着,吃力地咽了下去。佟局长气急败坏地嚷,孙玉竹,你太不像话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别以为这样就能——

孙玉竹“哇”地哭出声,捂着脸跑了。

她一回到自己家,就喝下了半瓶农药。

在医院抢救的那几天,那些大队干部没有一个人去看过她。但他们还是非常关心她的,老是千方百计地打听她死了没有。据说公社武装部秦部长天天往大队部打电话,大队民兵营长接电话时,总要插上大队部的门。

孙玉竹终于死了。

于是,那些男人们似乎都松了口气。大队支书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讲话时,嗓门仍旧很响。大队民兵营长又拟出了基干民兵训练的新计划。黎部长在城里搞齐了电器材料回到大队时,公社武装部秦部长又顺路来了一趟大队,招待饭安排在大队长家里。黎部长带着我一起去,那菜的味道比孙玉竹的手艺差多。

喝酒的时候,大队长偶然提到了孙玉竹,黎部长狠狠地骂了几句,“呆!”“蠢!”。

不知道他是说佟局长事情办得呆和蠢,还是指的孙玉竹自己太呆太蠢。

这是一段真实的生活素材,我后来创作发表了一篇小说《开花的野竹》。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那年春上大旱,温部长没明没夜地领着人栽电线杆扯电线,好赶上装机子抽水。经过孙玉竹的那座宅院,我忽然发现她家后坡上的野竹子都开了花,望上去颇有几分好看。然而,竹身和竹叶子却黄蔫蔫的,彷佛失了生机。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哟,那是竹花儿吧?可是那竹子,看上去怎么要死啊!’温部长瞪了我一眼:‘蠢,竹子一开花,就要死的!’”

这是小说虚构的细节。

我听山里人讲过,旱得很了,竹子就会干死。死前,竹子会开出花来。当时把小说写到收尾的时候,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竹子开花的场景,于是我就拿它做了小说的结尾。

小说的题目也有了,《开花的野竹》。

入党,是挺风光的事,也是开花吧。孙玉竹如果不开这个花呢,她会活得好好的。她其实就是大别山里自生自长自由自在的野竹子,开花把她给开死了。

当然,这类小说是拿不到全国奖的。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写,就把它给写出来了。

(此文中的人物,黎部长、佟局长、孙玉竹,以及小说中的温部长等,都是假姓名哦)

大别山轶事(5)开花的野竹(下)——《码字生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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