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李嫂

早就想寫李嫂。

當年,一陣鑼鼓,將我們這些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學生送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圩村,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種悵然。這時,李哥在家門口結結實實放了一掛“一萬響”的爆竹,迎接我們這些“知青伢”。那時,李哥是生產隊長。李嫂端著一隻只裝滿茶水的藍花大碗笑嘻嘻從灶間走出來,說:“坐哇,喝茶喝茶!”當看到其中又瘦又小的我時,她顯得有些驚訝:“都說是城裡的大學生要來,可來的咋是小伢們?!”

那時,李嫂約莫二十七八歲,中等個條,橢圓形臉盤,留著“耳朵毛”短髮,成天價笑嘻嘻的。聽人說,她的孃家在一個傍山小鎮。她是初中生,吃商品糧,後來由父母做主,嫁給圩區的老表——大她十幾歲的憨厚的李哥。

自此,李嫂常來“知青屋”看看,遇到有髒衣服什麼的,就帶回家去洗,還不時喊我到她家吃頓飯。也許是我年齡小的緣故,在勞動中經常關照我,不讓我乾重活。

半年後,一場罕見的洪災使我們失去了“知青屋”,於是我吃住都在李嫂家。

那時,我剛十六虛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挺能吃飯。早上上工前,“唏哩呼啦”就著幾塊鹹蘿蔔喝三大藍花碗粥,肚子還沒實飽,又不好意思去灶間盛,就抹抹嘴巴,提著鋤頭去下地。後來,李嫂似乎看出這一點,便將粥煮得稠稠的。中午吃飯時,她將桌上一點好吃的菜老往我的碗裡夾。我心中很不好意思,因為 那時的李嫂家生活也很困難。

水災過後,生活一直很難。一天,住在鄰公社的同學大劍來看望我。吃飯時,桌上放著一大碗燒雞。原來李嫂和李哥在背後悄悄地把家中一隻生蛋的老母雞給宰了,還在地裡新起了一些尚未飽滿的花生,煮好招待大劍。我知道,在這個大家都很艱苦,連火柴都每家只供應半盒、肥皂切半塊賣的年月裡,李嫂一家實實在在是在為我撐面子。這時的一隻老母雞,屁股裡就藏著農家的一座小銀行呵!

我喜愛吹笛子。經常於傍晚時分在那條被稱作“南河”的河畔,吹起那隻伴隨自己多年的笛子來。李嫂對我和大夥說:“原先我也喜歡唱歌,年輕那陣在學校讀書時,還是文藝宣傳隊員哩。”說著,還從衣箱底下找出一件紅燈芯絨褂子穿上。平素沒看見李嫂穿紅著綠過,今個兒眼中的李嫂頓時鮮亮多了!我們都慫恿李嫂唱一曲。於是,在我的笛聲伴奏下,李嫂唱了一曲《做人要做這樣的人》,那一副清亮的嗓子,還真有幾分像電影裡的李鐵梅哩!李嫂聽我們讚賞她的歌聲,臉上泛起一種快樂而滿足的笑容。

後來,我被招工進了城,李嫂知道我愛吃辣的,就將家中土產的辣椒醬用大塑料壺盛得滿滿的,叫李哥送給我,並捎口信來要我有時間回圩上看看。離開圩村二十年後的一天,我真的去那裡看了一趟,那是因為我得知李哥、李嫂的大兒子要辦喜酒了,便下決心抽空去喝喜酒。當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先坐汽車後又換三輪連續趕了四十多公里路,終於到了我當年下放的地方時,李嫂一家人非常感動。李嫂顯得比過去略胖些,衣著整齊些,前前後後張羅著端茶、遞煙、說話兒。她說,這幾年,農村比從前富裕了,再也不像那時你在這裡,吃菜也沒油的苦年頭了。兒女們在北京做服裝生意,家中蓋了新房子……我們吃夠、喝夠、說夠後,終於又得返城,一向爽朗的李嫂幾次用手帕擦著眼淚,轉過身子……待車子即將開動,李嫂又叫小兒子小跑著送來一塑料袋剛煮好的紅喜蛋。

時光須臾又過去三年。開春後的一天,我出差剛回單位,便聽到別人轉達的關於李嫂突然病故的噩耗,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又不得不相信。我的心頓時很悲痛,關於李嫂的往事歷歷在目。當晚,我給李哥寫了一封長信,並匯去一百元錢,勸慰他節哀、保重。

從這時候起,我便想為李嫂寫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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