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工錢

我姥爺在邱家大院扛活,第五個年頭上,老東家駕鶴西去了。

老東家待他不錯,老東家和他同餐共飲不說,喝粥時還把稠的都盛給姥爺,說幹活的愛餓,不吃飽哪行。姥爺那時年輕,有的是力氣,幹活快得一陣風。老東家就喜歡他,晚上收了工,會叫上我姥爺去他家客廳喝茶。

老東家家大業大,卻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只有一項捨得,就是品茶。自己品,也給下人品。往茶壺裡倒進開水,茶香便隨著熱氣氤氳。東家就問,什麼茶?姥爺沒白跟著東家喝幾年的茶,屏住氣,用鼻子吸溜,然後說,大紅袍。或說是普洱,熟的。老東家就笑眯眯地點點頭,很滿意地在掛滿字畫的屋子裡踱步,然後站到紅木裝框的四條屏前,黑亮的眼睛久久凝視。這是東家的摯愛,是他特意託人在京城請人畫來的。老東家雖是土財主,卻有這份雅興,品茗,讀畫。

老東家身子骨很健朗,可說走就走了。麻桿似的少東家接管了家務,卻只顧抽菸喝酒,其他概不過問。

北風冷了,地裡場裡乾淨了,姥爺要結賬回家。

少東家纖細的手放下手懷中的煙槍,黑豆粒似的兩顆眼珠盯住姥爺說,老四,要回家了?

姥爺點點頭。

黑豆粒從姥爺臉上滑落下來,緩緩地說,你也知道,今年糧價不好,咱家糧食還沒賣。

是的,今年糧食豐收,家家戶戶倉滿囤流。

少東家說,要不,我把工錢合成糧食,你揹回家?

姥爺想了想,自己家有幾畝薄地,趕上今年的年景,也是夠吃的,就說,不了東家,您有錢就給,不方便以後再說。

少東家說,好,那就明年一起算吧。

第二年,姥爺又在東家的地裡辛苦一年。秋後算賬時,少東家扎煞著兩隻細手說,看看,今年地裡歉收,你說咋辦?

今年雨水少,糧食比往年打的少,但也不是絕收啊。少東家既然這樣說,姥爺就明白了。姥爺說,少東家,您家大業大,騾馬成群,再困難也不能少了扛活人的錢。

少東家一下從太師椅上竄起來,指著姥爺的鼻子,我說不給了?我說少給了?

那就給吧。姥爺說。

可眼下沒錢,也沒糧食。去年給糧食你不要,今年你想要,還沒有了呢。

少東家,我今年再不能空手回家啊!

那你說咋辦?這樣吧,別說我賴賬,你看這屋裡什麼值錢,你就拿什麼。

姥爺頭都沒抬,動都沒動。

快拿吧,今天你不拿,明天賬就算清了。

姥爺這才抬起頭來,姥爺對這間客廳太熟悉了,除了桌子就是椅子,兩隻花瓶,再就是一套上好的景德鎮茶具,下面配黃花梨的托盤。姥爺說,那我要這茶壺和茶碗吧。少東家說,你把這弄去,想渴死我呀?

姥爺說,那我總不能搬桌椅回去吧?少東家說,你倒想,你弄去了,再來客人坐地上啊?

那還有什麼?

桌子上還有一座洋鍾,牆上還有老東家喜歡的字畫。除了這,再沒別的。洋鍾是沒有用的,自己看時辰從來都是看地上的影子。姥爺看了看牆上的四條屏,他欣賞不了那畫兒,在他眼裡,還不如楊柳青的年畫鮮豔喜興。老東家啊,您是好人,可到少東家這兒,咋就這樣了呢?他鼻子一酸,這是老東家喜歡的,算是個念想吧。姥爺一指,我就要這個吧。少東家手一揮,摘走,賬清!

姥爺扛著四條屏回家,成了人們數落他半生的笑柄,十里八村都知道姥爺比傻子還要傻,兩年的工錢吶,只換回四張裝在木框裡的紙,不頂吃不頂喝。

後來姥爺和姥姥有了孩子,就是我母親。我母親到了出嫁的年齡,清貧的姥爺只有把四條屏和三尺花布給母親當陪嫁。好在父親家裡也窮,沒嫌棄母親百無一用的陪嫁。後來,母親生了我。我呢,大學畢業,一晃在這個城市工作二十多年了。

在朋友的慫恿下,我徵得母親的同意,扛著四條屏參加了中央電視臺的尋寶節目,幾位專家用放大鏡照了又照,最後一個灰白頭髮非常謹慎地說,真跡,絕對真跡!這是汪慎生、湯定之、齊白石、黃賓虹的真跡啊,名家薈萃,價值當在幾百萬元之上!

這就發財了?從尋寶會上回來,我一直暈暈乎乎的,像在夢中。有人敲門,是位文物商賈打聽到我,要收購四條屏。我本不想賣,可兒子大了,父母老了,用錢的地方多,就賣吧。買家仔細觀察著畫幅,突然,屏後木板上幾個墨字讓他吃驚地問,您這東西是哪來的?

祖傳的。我故意擺出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樣。

買家退後半步,府上也姓邱?

看他認真,我先說了一句,感謝我的姥爺,然後道出這東西的來歷。

他黑漆漆的眼睛呆愣半晌,慨嘆一聲:屏後寫著“邱鴻臚品玩”,這是我曾祖的名諱,就是您說的老東家。也就是說這東西原本是我祖上的。世事因果,不可欺心,冥冥之中,今天我不是來做交易,更像是來還債,利滾利地來償還祖上欠下的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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