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文\胡楊樹
“啪——啪——啪——”
從小銅獅子頭牙縫裡穿過來的銅門環，一下下敲打在厚重的大木門上，不住地往下掉綠色的粉末。被桐油漆過的木門沒怎見腐蝕，倒是這銅門環、銅合頁，包門角的銅片，都鏽蝕得發綠了。
院子裡沒有迴音。
可是，屋裡應該有人啊！老孃要是出去了，應該鎖門啊？
他邊敲門邊納悶！
銅環敲擊出的啪啪聲，像是被厚重的大門擋在門外，或許已經有些耳聾的老孃根本聽不見？他想。
他後退幾步，想扯開嗓子大聲喊喊。但他忽然想起老孃可能在睡午覺。他趕忙打開手機看時間，一點半，對啊，自己六點從家裡開車出來，七個多小時，正應該是中午。是的，這大晌午的，老孃一定在睡覺，算了，等會吧。老孃夜裡睡眠不好，她說過，全杖著中午睡這一會兒補補了。別把老孃鬧醒了。
他沿著牆頭下不到一米寬滴水磚道往東走。毒日頭曬得他後背後腦都冒火，沒處躲沒處藏。他忽然想起東牆外菜園東南角有棵斜著生長的大桑樹，樹帽子很大，能遮擋這毒日頭，爬上去還能順便看看院子裡的動靜。
大桑樹主幹歪斜成與地面約十五度角生長，長到三四米的時候，才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改邪歸正，陡直往上長，但也終成枝繁葉茂的大樹。他小時候常和小夥伴們在這樹上上躥下跳的。歪斜又直立的樹幹非常方便小孩攀爬和跳下。
他沿著粗大粗糙的樹幹往上走，扶著猛然直起來的樹幹，從樹杈樹葉的間隙往院子裡看。他看到院子裡甬道的磚上、甬道之間的地面上、乃至正房偏房的最低一尺高的牆磚上，都是那種被曬乾的、河裡的綠藻一樣的東西。他想起這種東西叫綠蔀。現在這些綠蔀全都裂成了碎塊，地上的翹著角，牆上的張著嘴兒，有一點風就會把它們吹起吹落。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夏天雨水多雨水勤，這場雨還沒幹透，下一場又接上了，院子裡排水不暢，積下的雨水長了一層綠蔀，再被毒日頭一曬，那層綠蔀就乾裂捲曲。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他生在這院子，當時是土房，後來是磚房，但院子沒變。第一次對這房子院子有感覺是他讀高中住到學校以後。十月一放假第一次回家，他一推開大門，眼淚就湧滿眼眶。第一次嚐到了思念的苦水。從那開始，他總是時不時想家想院子，結婚後有了自己的家也從沒止住過。一有機會回家，或找藉口回家，就總是賴著不走。好多次他老婆問他為什麼，他也不解釋。他覺得自己說不清楚，就算說清楚了，他老婆恐怕也不會明白，就算她明白，也會說他嬌情做作。
猛烈的陽光像洪水一樣傾瀉在院子裡，無處排洩。院前屋後樹上的知了拼了命地的叫，像是抓緊用掉最後一絲力氣。
院子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
一隻老鼠在甬道上慢悠悠走過。
另一隻老鼠反向迂迴。
他猛地從樹上跳下來。
他忽然意識到這院子房子已經只是個空殼了！裡面根本沒人，更不會有老孃！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驟然縮緊，像忽然忽然被一根長長的針刺進了心臟。
他落地的一刻，更加確認這裡已經好久沒人住了。曾經在這個季節，整齊地長著茄子辣椒，籬笆上爬滿開著嬌黃的絲瓜花的園子，現在已經滿是齊膝高的荒草了！
他急忙走出園子走向大門，猛烈拍打那門環。
啪啪啪——啪啪啪——
沒有回應。銅環的迴響更加空洞刺耳。
這一刻，他感到一種極度的茫然無措。恐慌的目光漫無目的四處張望。他看到周圍的房子都拆了，以前他常去串門的發小家的、僅有一尺高的房框子裡已長滿黃草綠草。縣裡農村樓房化工程已讓許多人搬到樓上去了，要不是他堅持著保留自己小時候的家，保留曾多少次夜裡想過的院子——這房子又恰在村子最東頭，恐怕也早就拆了。而現在，以前熟悉的村子，已荒涼成一片廢墟了。
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孃已經在拆遷之前去世了，他眼前浮現出老孃的棺材出村時的情景。
他坐到門前的臺階上，眼淚泉湧一般流下來。
他忘了，忘了老孃已經不再了！
他忘了，為了留給自己家裡還有人，老孃還在的印象，他沒有在外面鎖門，而是在老孃走後，自己從裡面插上了門插。
昨天睡前他忽然想家了，想明天是週六，休息，一定要回家看看。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很久沒看到老孃了！這讓人興奮又慚愧的想法像一隻小蟲子，整整啃噬了他一宿，早晨早早起來開車出來。
而這一切，原來只是一次臆想，一次癔症！
坐在門前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臺階上，他想起以前每次進家門的情景。尤其想起自己小時候，不管是去田裡跑，還是放學回來，從沒碰過門鼻子，而且一推開門就能被媽媽發現，媽媽就會在屋門口迎他。多數時是笑著，但也有沉著臉說他的時候。
他想，要是媽媽還在，自己怎會進不去家門呢？！
頭伏在兩腿間，他嗚嗚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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