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漢宣言
在你嫁到我家之前
有些事要先對你說
你不能睡得比我早
也不能起得比我晚
——佐田雅志《関白宣言》
精靈流放，佐田雅志詞曲
冰糖雪梨，拈花一笑攝影
一週前還在跟黑黑大談秋天的養生之道，要多吃秋梨少抽菸。結果自己倒是先得了一場秋病，秋咳個不停，咳得連覺也沒睡好。兔子一早起來就在忙著燉川貝冰糖雪梨，說要給我潤肺。一個很大的梨，削完皮，還要仔細地削去梨屁屁上不對稱的贅肉，然後放在桌上，看它立得正不正。這種精細的活兒，我是一向幹不了的，我更喜歡一邊抽菸一邊看著老婆忙家務，這次，煙還沒點上，就被兔子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抽抽抽，咳成這樣還抽菸？你是煙囪嗎？
我說，當年你嫁給我之前，我提過三個條件："允許我閒情逸志抽枝煙，興致高時喝點酒，不洗碗啊不洗衣。"兔子馬上嘲諷我："你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嗎？"我掰著手指一數，發現我數學的確不好。
冰糖雪梨已經填好了料，放在了小碗裡。我的煙終究沒有點上。我咳了兩聲，說："要不要我給你唱那首男子漢的歌。"兔子愣了一下說："不許唱。我可不想照顧你一輩子。"
關白宣言，佐田雅志詞曲唱
年青時的佐田雅志
我說的那首歌，中文版的名字叫《男子漢宣言》。1980年初秋，日本年青的民謠音樂人佐田雅志帶著全套的演出裝備，乘著道格拉斯 DC-8 噴氣貨運飛機，飛到北京開了一場CCTV全國直播的演唱會。他抱著吉它在10億人注目的舞臺上演唱了這首輕鬆俏皮的民謠小曲。歌的日本原名叫《關白宣言》，在歌中這位瘦弱的日本眼鏡哥，唱道：
在你嫁到我家之前，有些事要先對你說
雖然這些話不好聽，卻是發自我的內心
你不能睡得比我早，也不好起得比我晚
飯菜要燒得很可口，打扮還要漂漂亮亮
.......
你不能死的比我早，就算早一天也不行
1980年的中國，哪裡見過這等架勢的演唱會？哪裡聽到過這樣不知羞羞的大男人獨白？日本人喜歡用的“關白”這個詞，本義源於漢語，意思是正式的宣告。這樣搞笑的“宣言”，當時就撂倒一片，笑翻了全中國。
當時舞臺上的翻譯絕對比演出的歌手佐田雅志還緊張，她把佐口說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漏地直譯出來，包括自言自語。佐田在臺上很小聲地商量說：“這句就不要譯了吧！”女翻譯才不跟他商量，立刻用中文宣佈——這句就不要譯了吧，佐田在臺上嘆氣：“哎，這個翻譯太老實，怎麼什麼話都譯呀！”話音未落，女翻譯已經把他說的變成中國話：哎，這個翻譯太老實，怎麼什麼話都譯呀！
其實，《關白宣言》的本義是說：一個沒什麼本事的男人，希望妻子能夠擔當家庭的重擔。在歌中女人的形象，其實是佐田雅志那位賢惠的媽媽。這首歌其實是一種自嘲，全家人都砸鍋賣鐵想讓兒子成為傑出的小提琴家，結果沒用的兒子成了一位“沒出息”的民謠歌手。當然，能包下一架大飛機，飛到中國開演唱會，在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也絕對是大手筆。別看佐田雅志一屆文弱的樣子，他可算得上日本流行樂壇的長青樹。當然也不是什麼沒本事的男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片希望的田野。而佐田雅志則是，第一個來到這片田野上，放聲歌唱的日本友人。當時就有人把這首歌很快地翻成了中文版，標題叫作《男子漢宣言》，大家不會日語，也沒有引進唱片和MP3下載。但是，只要有了中文版，很快這支簡單的小曲就傳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成了年輕人結婚時重要的合唱曲目之一。
1981年姜昆和李文華甚至編了一個關於這首歌的相聲。
李文華（問姜昆）：你敢向你的愛人唱這首歌嗎？
姜昆：《男子漢宣言》啊？我（哆嗦）敢敢……敢……
李文華：你哆嗦什麼啊？
姜昆：這叫生活的顫音
追捕主題曲：啦呀啦，青山八郎曲
尋找男子漢，是上世紀中國年輕女生的愛情之夢。
全中國的女生都在尋找一個有著“刀削般冷峻的臉龐，他把岩石一般的身軀藏在豎領子的風衣裡，只透出一對凜冽眼神”的男子漢。那是1978年在中國上映的高倉健主演的電影《追捕》中的正義形象——檢察官杜丘，不過高倉健當時還沒有來過中國，中國人倒是等來了一位一臉文氣的眼鏡男，為大家唱了一首關於男人的歌。
1980年的時候，我還太小，不知道什麼叫男子漢，也不知道女人是老虎還是小貓。只知道男人戴墨鏡、穿高領風衣很酷。至於女人，當然就是溫柔媽媽和扔我粉筆頭的女班主任形象。
乘風破浪版的男子漢宣言
長得有點像佐田君的韓寒
2014年令人敬重的硬漢高倉健也離開了這個越來越孃的世界，捧紅了山口百惠和中森明菜兩大歌姬的佐田雅志，還在開第3000場演唱會。
在中國，80後、90後、00後早就不知道誰是高倉健，也少有人還在婚禮上唱佐田雅志的《男子漢宣言》。結果，令我相當意外的是，1982年才出生的時髦中國作家韓寒，卻在2017年的電影《乘風破浪》裡把這首老歌稍微改了幾句詞，成了電影的主題曲。我當時很納悶，後來我突然發現，韓寒戴眼鏡的樣子和年青時的佐田雅志，還真的很象。《乘風破浪》版的《男子漢宣言》是鄧超領唱，韓寒唱的合聲，這個去年很流行的版本我個人不是很喜歡，沒有那種俏皮、溫暖的民謠味道，彷彿簡體的“愛”字，被人摘去了“心”。沒了你愛的溫柔女人，光男子漢有啥意思？
況且，這已經是2017年了。
2017年你讓老婆起得比你早，幫你做早餐，還為你打扮，這可是要捱打的啊！
江流石不轉
君不見長江（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還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白《將進酒》
長江之歌，王世光曲，胡宏偉詞
日本版紀錄片《長江》海報
淙淙雪水融成無名的溪流，匯聚成川，川流成河，萬里奔流，一轉彎，匯入無邊無際的大海。你多半不知道1980年唱《男子漢宣言》的佐田雅志，但你多半知道，上世紀央視最成功的紀錄片《話說長江》，以及收入小學課本的那首著名的《長江之歌》：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
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
其實這部傑出的紀錄片主題曲，最初是佐田雅志詞曲的《生生流傳》，央視領導覺得佐田的歌寫得太陰柔、太個人，沒有采用，最後才在全國公開徵集了我們後來聽到的《長江之歌》。說到這部紀錄片，其實它還有個日本版——《長江》，監督、主演、旁白、主題曲演唱全是佐田雅志一人。這部紀錄片，其實是央視和佐田企劃社合拍的。就在佐田雅志以一首《男子漢宣言》唱紅中國的1980年，佐田雅志的父親佐田雅人正在與央視合拍一部關於長江的大型紀錄片，計劃投資8億日元，從長江起源的第一滴水拍起，一直拍到江流入海。經外交部批准，雙方組成了一個龐大的攝製組，器材與資金大半都是由佐田父子的佐田企劃社出資提供的。
生生流轉，佐田雅志詞曲唱
《長江》DVD封面上的佐田雅志
佐田雅志為啥要開飛機來中國，當然不是為了搬他那把不值幾錢的民謠吉它。早在1980年春天，佐田雅志就和他的父親一起跑到三江源拍長江，結果佐田雅志覺得一開始用的電視膠片效果太差，無法展現大江之美，結果自己花錢，從日本搬來了當時最先進的全套電影拍攝器材。
中國演唱會就那麼幾天，但他隨團拍攝長江的行程卻有3200公里，拍攝所用的電影膠捲長達113萬英尺，這是一部好萊塢大電影所需長度的100倍。當電影拍完，佐田雅志回到日本時，最後拿到賬單的時候，他一下子傻眼了。那可是28多億日元的天文數字。佐田雅志在日本雖然貴為巨星級的音樂製作人，可是日本的巨星哪裡比得上中國的小網紅賺錢兇猛？這筆錢，夠他還一輩子了。
日本版的《長江》我也看過，雖然解說、剪輯不同，不過和央視版的鏡頭，很多都是一樣的。電影裡穿著破舊牛仔褲，一頭雜草的青年佐田雅志，走在中國的長江邊上，一路磨磨叨叨地說著什麼，穿過上世紀80年代，連我們自己都已經遺忘了很久的風景。他甚至還撿了條中華田園犬，給點吃的就跟上了，怎麼攆都不走，形影不離，於是就帶上了。佐田雅志還給小狗起了個名字，叫“沒關係”——他那時只會說這一句中國話，於是竟成了影片中唯一的一句中文臺詞。
1981年日本版的《長江》上映，票房只能用兩個字形容——慘淡，28億投資才收了5億日元。那些天文數字的投資又不在合同中，當時也沒什麼錢的中方哪裡有錢為佐田雅志買單。結果佐田雅志只能對著央視的合作伙伴，苦笑著說了一句他唯一會說的中文——沒關係。
一句沒關係，連本帶利，佐田雅志整整還了30年，開了3500場演唱會，就為了多賺點錢。後來，連他的日本同行們都看不下去了，紛紛集體跑到他的演唱會上，為佐田雅志站臺。大家只記得歌好聽，經常忘了人難做，人間道，一向都是：好事隔天忘，壞事記三生。
其實這也沒什麼，人生本來如此。既然有過澎湃激盪的青春之歌，那就一定有淡如流水的柔板樂章，你總也逃不過那些晦暗的日子，你也無法挽留任何一段美好的時光，很多錯誤你也不能挽回。長長的一生就像一條河，從清澈到混濁，崇山峻嶺到一馬平川，大河轉過無數的人生彎口，最後奔流到海不復還。就象佐田雅志在日本版《長江》主題曲中唱的：
即便是如此渺小啊
也要義無反顧地向前
鳥生於天空，魚生於大海
那麼在時光的長河裡
一定有我的誕生
....
我儘管渺小，但生命只有一次
沒有比逃避以後懊悔更痛苦的
年青時的佐田雅志（右）與他的民謠搭擋吉田政美
佐田雅志有一首寫給媽媽的歌，叫《無緣坂》，他曾在歌中唱道：
媽媽年青的時候，總是牽著我的手
帶我登上高高的山岡
喘著氣也要爬上山岡
媽媽總是說：不要回頭望
對與錯，賺與虧，愛與恨，閃爍與暗淡，一切的是非都會在時光中變得無足輕重，只留下一份純淨的愛，沒有任何現實的慾望。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一個日本人為何如此愛長江。長江長，永不息，也許正是那奔流不息，永不回頭的強大意志，喚醒了他心中的激情。只要生命不息，無論多麼艱難，你都要硬著頭皮，步履不停地攀上高峰，走過低谷。2011年時，59歲的佐田雅志終於還清了長江之債，連本帶利整整35億。他說這30年如此勤快地寫歌、唱歌、出唱片、開演唱會，都是被逼出來的。
老來俏，音樂會上的佐田雅志
年青的你也許不知道佐田雅志，但你多半聽過山口百惠的《秋櫻》，中森明菜的《無緣坂》與《精靈流放》，看過或者聽說過《話說長江》。對於中國人而言，他的名字早已被遺忘在上世紀80代早已褪色的影像中，暗淡無光。
但不知為何，那麼多留下璀璨印記的日本藝人、音樂家、流行巨星、經典名曲，只要和佐田雅志有關的，我總會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小時候我也曾住在長江邊上的一座荒涼小城，1980年的時候，他一定也曾帶著他的“沒關係”路過我家門口。就象中國那句古詩寫的：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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