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三章之二:杏嗜

“這是一次難忘的吃杏經歷。那天,藍天白雲,好像有一絲風。那是在一個下午。爽爽的。穿過樹下,樹枝還打了一下我的頭。”

“鄉關”三章之二:杏嗜

去年杏子熟的時候,約了一位中醫朋友,去北京西北陽臺山下的杏林採摘。

從山坡看去,一眼望不到邊的果園,起伏錯落,煞是喜人。踩了幾個點,感覺不同地勢生長的杏樹,杏子的味道大不一樣。我個人覺得,還是山下的更好吃。山下那片杏林的主人也敞亮:“先進來吃,高興再採摘;不高興,走人!”我們就進林子開吃了。

最好吃的還是白杏,甜入心脾,平時想起來忍不住流口水。等了一年了,見到熟透了的杏,胃口頓開,“咔哧咔哧”一通吃。我突然發現,那位中醫只吃了幾個,就不吃了。

我問:“你不喜歡吃杏嗎?”

他說:“我也喜歡吃。但杏有小毒,不可多用。”

我不以為然。我們各自摘了很多,回家了。

到了晚上,我就理解了“杏有小毒,不可多用”的意思。我躺在床上,渾身軟如癱,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感覺像搬了一天石頭。

我從小是一個杏痴,但一直沒有痛痛快快吃夠過。我們村裡只有一棵杏樹,每當杏子快熟了,我總是惦記著。

上學時,刻意繞路到這棵杏樹下,從懷裡拽出半塊磚頭,使勁向樹上投去,總會有幾枚半熟的杏子落下,撿了就跑。杏子熟透了,主家在杏樹下拴了只大狗。遠遠看去,見狗也在看我,只好作罷。那歲月,感覺嘴裡寡淡,就是想吃杏,但是沒有錢。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12歲(那時5歲半上學,小學五年,初中兩年)。到鄰村的同學家串門,這個村有很多杏樹。正是杏子熟的時候,從杏園經過,口水嘩嘩的。

同學說,咱們班的梅家裡有杏園。我不禁“哎呀”了一聲。同學起鬨,有杏你也不敢去吃。我說,怎麼不敢?我這就去吃。說完心開始亂跳。

梅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留著長辮子,垂到腰下。在班裡,她座位在我身後,經常在自習時用筆戳我一下:“這題你怎麼解?”她說話語速快,偶爾會有咬舌音。那個時候,男女同學都很少說話,男女交往很敏感,見面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我硬著頭皮被同學帶到了一大片果園邊上,“去吧,這就是她家的果園。”同學竟惡作劇離開了。

放眼望去,這片果園好氣派,有杏樹,桃樹,蘋果樹,山楂樹。幾棵山楂樹頗巨碩,濃濃地遮了蔭。她家守園的窩棚,紮在一棵山楂樹下,簡單而雅緻。

梅在樹下看書。我不敢冒昧往前走,就喊:“梅——”。她一回頭,見是我,立刻羞紅了臉,歡天喜地跑過來迎我,“哎呀!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了!”我覺得我倆應該比一般同學要近一點,就直說:“我來吃杏。”梅立刻爬到杏樹上,一邊摘一邊遞,“快吃吧,快吃吧,這棵樹,最好吃”。那杏是黃黃的,軟軟的,在手裡很溫柔。我幾乎垂涎欲滴了,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等她下樹才開始吃。她摘了好多杏,塞在我的手裡:“要吃夠。”我說,你也吃啊,她說,天天吃。我心裡好羨慕。“我家有梨樹,等梨熟了,來我家吃梨。”她笑了,牙齒很亮。杏真的很好吃,又分泌了大量口水,我咕咚咕咚嚥著。

我徑顧吃,聽她說:“聽說你考上了一中,好羨慕啊。”一中是我們縣最好的中學。我吃驚地問:“你沒有考上?聽誰說的?”“我考上了三中。我也是剛剛聽縣城回來的親戚說的。”

三中在一個鄉鎮,離一中幾十裡。我一下子就高興不起來了,也忘了吃杏。這時,來了一位渾身玄色的中年男人,留著平頭,鬍子拉碴,拿眼勾勾地審著我。我頓時渾身發毛。梅趕緊說:“爹,這是我同學,班裡第一,北郭家的。”他含混地哼了一聲,去忙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我走了!”我不無遺憾地說。

“以後見面就難了。”梅又往我手裡塞了些杏,說著低下頭去。

這是一次難忘的吃杏經歷。那天,藍天白雲,好像有一絲風。那是在一個下午。爽爽的。穿過樹下,樹枝還打了一下我的頭。這一別,再也沒有見過梅。聽說她最終沒有考上大學,又聽說她家的果園因為不掙錢,就砍了樹,那裡已經成了禿頭光地。

“鄉關”三章之二:杏嗜

從陽臺山回來的第二天,我對老父說,杏吃多了,真不行,渾身像散了架。老父出語驚人:“正常人是不能一下子吃很多杏的。只有病人才會一下子吃很多杏。你攔住叔叔一下子吃5斤呢。”

攔住叔叔是父親年輕時候的把兄弟,兩個人交情很厚,經常走動,相互幫襯。他家住在黃河邊一個極窮的村裡。父親曾經帶我去過他家,家門就是個簡單的柵欄門。

攔住叔叔兄弟三個,他是老大,只有他娶了媳婦。我感覺攔住叔叔全家都很和善,只是太窮了,連北屋都沒有,這在山東就等於沒有正房。那時已經在文革後期。因為窮,攔住叔叔娶的媳婦孃家成分高,經常被批鬥,一家人抬不起頭來。這個嬸嬸好像受了刺激,過門以後家裡才發現她幹農活和家務不太利索,這讓婆婆大為失望,有點看不上。結果嬸嬸還生了個女孩。婆婆更不高興了,言談舉止間不免顯得簡慢,後來漸有責聲,家裡氣氛就不融洽了。

攔住叔叔兩頭都按不下,心裡天天堵著,又是個好面的人。有一年過年,他悄悄跟我父親說,“可能身體毀了,喘不上氣來,氣力也不行了。”

轉過春都不能下地了。醫生說,想吃啥就吃點啥吧。那年,攔住叔叔35歲。

眼睜睜不能起床了,他家老太太到床前問:“兒啊,你想吃啥?媽給你去買。”

攔住叔叔說:“我特別想吃杏,一直想。”

他媽到鄰村的杏園去買杏,一次買回5斤,人家還送了半斤。攔住叔叔一天就吃完了。攔住叔叔邊吃邊流淚:“真是太好吃了。”第二天又吃了5斤。這樣,他終於痛痛快快吃夠了杏,生命也走到了頭。

他是得了肝硬化腹水,沒有熬過那個夏天。

老父經常在酒後談到攔住叔叔:這真是個好人啊!講義氣,厚道,脾氣好。走得太早了。

他故意語氣輕描淡寫,我知道他心裡疼。

“他家已經絕戶了,媳婦也改嫁了,封門了。”父親說。

攔住叔叔如果活到現在,得七十多了。我甚至都懷疑,那個不起眼的村莊消失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肝硬化腹水會嗜杏。

我諮詢了那位中醫,他解釋:肝主疏洩,但不可太過。肝疏洩太過,就會大傷元氣,迴天無力。杏雖然是甜的,其性為酸。酸主收斂。想吃杏,說明他身體有獲救的本能。可惜,那個狀態,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我聽了一驚,我也嗜杏。

“鄉關”三章之二:杏嗜

作者:張聖華,《中國教育報》副總編。著有《觸摸教育》一書,主編“大師背影”書系,“教育尋根”叢書。《把童年儲藏起來》《尸解經典,大家一起做噩夢》《我們是否拋棄了陶行知》《哀宋三章》《老事如醋 新餚待箸》等文章有較大影響;《家庭內的教育機會》《家中有”客“——青春期家庭教育重建》等演講受到歡迎。

(原創自志道教育所屬雜誌《新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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