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朋友群裡丟了一個問題：“用一個詞來概括你們對網絡大電影的印象。”
回答驚人一致：“粗糙”、“low”、”狗血”、“低成本”、“怪力亂神”、“窮”。
我又問他們：“看過網大嗎？”
回答：“不看”、“只看過一兩部。”“看過《哀樂女子天團》。”
並不讓人意外。短視頻採訪節目《透明人》最新一集《網絡大電影：人在做！誰在看？》是在遼寧營口進行的，姜思達來到這裡，採訪正在劇組拍戲的網大編劇、導演秦教授，秦教授就是這麼說的：“現在說網大Low的人，根本就不看網大。”
▲姜思達在遼寧營口的拍攝地採訪秦教授。
▲姜思達在拍攝現場，正在拍的應該是一部抗日劇，一群日本兵正在破門而入。所有的網大，為了壓縮成本，都需要加快拍攝進度，就得“熬”，這部戲也不例外，秦教授在拍戲的那幾天裡，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拍攝地非常冷，“日本兵”們點了一堆篝火驅寒。
秦教授1981年生人，學農學出身，擁有中級農藝師職稱，因為行業不景氣，“農學也吃不上飯”，轉身進入影視行業，開始是做脫口秀節目，後來，網絡大電影興起，2014年，愛奇藝首次提出網絡大電影的概念和標準，網絡大電影隨後井噴，出現爆發式增長。秦教授隨即進入網大領域，以殭屍片成名。
這是“豆瓣影人”裡，秦教授的簡介。
這是豆瓣影人裡，秦教授作品中，最受好評的五部作品。
如果單從劇照看，秦教授的作品，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陋。
下面第一張劇照，來自秦教授2016年代的作品《荒野女囚》，講述的是七個女逃犯流落荒島，和土著踢足球斷生死的故事。
第二張劇照，來自他2016年另一部作品《外八門之雪域魔窟》，講述的是姐姐為了救弟弟，勇闖雪山禁地的故事。
面對姜思達，一口東北話的秦教授非常坦誠，他介紹了網大的製作流程：要有想法，然後把想法變成劇本，用劇本或者PPT找投資，搭建班底，找製片人，選演員，選擇拍攝地，拍攝，剪輯，宣發，上線。
沒有特效的，三個月做好，有特效的就不一定，一年也有。最短的，一個半月，這部片子之所以只用一個半月，是因為以嘮嗑為主。而目前他正在拍的這部戲，已經拍了七天，再有一天就殺青了。
他也坦誠地講述了自己賺錢的事，不過，他提到的，都是賺錢的例子，例如，投資200萬拍一部網大，如果能被網站評為A級，每次點擊就可以分賬2.5元，那至少能進賬600萬。在2015年，他投資20萬拍攝了一部網大，賺了500萬，這部電影成為他電影生涯中最賺的一部電影。
秦教授也向姜思達回顧了網大誕生之初的海盜時期，早先的網大，低俗，打擦邊球，在試看的6分鐘裡，必須要有床戲，要有女的洗澡，總結一下，就是要有“三體”：裸體、屍體、咆哮體。秦教授說，他也拍過這些，也拍過床戲，但別人拍的有些片子，他看了都覺得不好，覺得“不道德”。
▲裸體、屍體、咆哮體，網絡大電影的“三體”。
不過，現在網站對網大的要求，越來越高了（背景知識：2017年3月1日，《電影產業促進法》全面實施，網絡大電影與院線電影審查標準統一），低成本的，畫面不好的，不和諧的，網站就通不過，所以這類片子越來越少了。
這對秦教授也有影響，例如，殭屍片就拍不了了，要改，他的代表作《殭屍歸來》系列拍了五集，但現在不行，要改名了，新的名字叫《神將歸來》。
這期《透明人》的採訪，信息量挺大，一方面，是因為秦教授有東北人的坦誠，有啥說啥，另一方面，因為我們對網絡大電影的世界並不瞭解，所以，每一句話，每一點信息，都是新東西，都能形成信息增量。
不過，《透明人》的採訪裡，一直有一條隱蔽的線索，那就是網絡大電影和院線電影的比較。
討論網絡大電影是不是很low很沒內涵的時候，其實是在和院線電影做比較，因為秦教授馬上就說，現在的網大，“題材比院線豐富好多，內涵的話，也沒覺得院線電影比網大內涵多少。”
談到網絡大電影怎麼賺錢的時候，也是在和院線電影做比較，秦教授說，現在網大賺錢了，甚至比很多院線電影要賺得多，大資金就進來了，優秀人才就進來了。
談到網絡大電影因為成本低而導致請不到好演員，服化道都很簡陋的時候，更是在和院線電影做比較，“網大製作成本確實低，不得不low”，秦教授並且用王家衛舉例，王家衛的某部電影，花了幾百萬搭了一個妓院的景，等到景搭好了，他來了，一看，覺得不好，拆了。
他說的這部電影，應該是《一代宗師》。
▲秦教授提到的，應該是《一代宗師》中金樓的場景。
甚至，他的人生規劃，事業規劃，也是用院線電影製作者作為參照，而姜思達有同樣的參照，所以問秦教授，院線電影有更多的表達空間，表達的自由，那他為什麼不去拍院線電影呢？
秦教授的回答是：“網絡大電影這塊，你都沒有真正站穩腳，你都沒有拿到頭三名的情況下，你就去做電影，會毀了自己的，我要去院線的時候，我要一炮打響，在那個舞臺上，要是沒有一炮打響，你就再也不會去了。”
自從電影變得成熟之後，人們就把它看做現有一切藝術的終點，寫小說的，把小說能改編成電影當做終點，拍電視劇的，把能夠拍電影當做終點，做音樂的，把能夠給電影寫歌寫音樂當做終點，當演員的，把能夠演電影獲得電影獎項當做終點，甚至旅遊景點，如果能得到電影的加持，也會身價倍增，拍網大的，也把網大當做過渡，他們的終點，還是電影。
不過，喬爾丹諾·布魯諾在1584年《論無限、宇宙和多個世界》裡就說：“上帝的莊嚴顯赫提升了，其王國的復幅員昭然若揭：他不僅是在一個太陽上備受讚譽，而是在數不勝數的臺上上；不僅是在一個地球、一個世界上，而是在成百萬的地球、世界上。”
宇宙不只有一個，宇宙是無限的，在無限的宇宙中，就有無限的存在形式，無限種榮耀。有沒有可能，我們的電影世界也是這樣，網大其實並不是院線電影的練兵場，或者準備階段、過渡階段，網大也不用參照現有的電影的拍法，網大完全可以是另一種電影，代表了人們的另一種需求：對不完美的需求。可以長期和院線電影並存。
事實上，網絡大電影，一直以各種形式，和院線電影並存著。例如美國六七十年代的“磨坊電影”，成本低，製作簡陋，要用一切方法來吸引觀眾，它就是那個時代的網絡大電影。
還有中國八十年代的錄像片。要知道，八十年代的中國，非常開放，電影創作受到的限制非常少，院線電影裡，照樣有大尺度的故事和大制度的鏡頭，例如著名的《黑太陽731》《寡婦村》《鬼城兇夢》《黑樓孤魂》《野店》，電影票價也並不貴，基本和錄像廳門票在一個檔次，但人們還是喜歡到電影院看電影，也喜歡去錄像廳看錄像片，因為，它有著特殊的場景、情境和氣氛。它們也是那個時代的網絡大電影。
▲愛奇藝去年年底的“新電影主義”自制網絡電影戰略合作發佈會，請來了美國著名獨立電影導演、製片人羅傑·科爾曼，他是B級片領域的大師，一生製作了300多部電影。邀請他，很能說明網大製作方對網絡大電影取向的看法。這兩張圖，上圖是羅傑·科爾曼和昆汀·塔倫蒂諾，下圖是科爾曼的代表作《恐怖小店》的錄像帶封面。
很多電影人，例如羅傑·科爾曼，拍了一輩子的B級片，艾德·伍德，拍了一輩子的“爛片”，昆汀·塔倫蒂諾，不管他片子的投資規模有多大，他的作品都是B級片口味。他們長期和大電影並存，他們好這口，也有觀眾好這口。放映的場所、投資規模不是區分電影大小的標準，真正的標準是氣質、趣味。
秦教授在這期《透明人》裡分析了網大受歡迎的原因：“電影看不著的，電視劇看不著的，就擱網上看吧，大家本著一顆偷窺的心，看看裡面有什麼。”
但他其實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看網大，“自己不看，老婆也不看，把鏈接發到家族群裡，沒動靜。”
那麼，是誰在看網絡大電影呢？
▲“誰在看網大？”
網絡大電影的業內人士認為，看網大的是 “小鎮青年”，他們多半生活在二三線城市，75%是18歲到24歲之間的男性用戶，他們能夠接受網絡大電影，是因為網大5塊錢一部的定價，適合他們的消費需求。
年齡的、地理的、經濟水平的標準，都有了。但我想，這還不是全部，這樣的分類太粗糙了。同一個地方的人，也會有不同層次的類別，同一個人，也有不同的需求。
“小鎮青年”完全可以看做一種口味的名稱，每個人身上都有“小鎮青年”需求。看網絡大電影的，其實是所有人，拍網絡大電影的，完全可以通過強化口味標籤，把所有人發展成觀眾。
有時候，我們會喜歡精糧，有時候，我們也會喜歡粗糧，有時候，我們喜歡精美飽滿的電影，有時候，我們也會喜歡狗血離奇的B級片和錄像片，這兩種需求，每個時代都有，每個人身上都有，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網劇滿足不了這個需求，因為它其實還是電視劇，只不過換了平臺，它的製作標準和口味，還是電視劇的標準，而網絡大電影和電影的區別，卻並不在於成本高低，而在於口味完全兩樣，它並不是初級階段的電影，而是有著自己特殊氣味和情境的另一種電影。
所以，也有人說，單純地把網絡大電影精品化，實現網大和院線通道的打通，並不現實。我想，那是因為，院線電影，該有的都有了，並不需要網大再貢獻什麼，網大最有魅力的地方，其實就在於那種觀看情境，粗糙的、不完美的、癲狂的、魚龍混雜的、沙裡淘金的，它自成一派。
秦教授在向姜思達講述網大所受的限制時說：“網大沒什麼好演員，都是剛畢業的，整容的，當網紅的”，因為成本低，服化道就不得不因陋就簡，他拿過一個鬼臉面具說：“這面具要是在淘寶買，就20，認真做的話，得3萬”，20和3萬之間，他當然選擇20。
但如果有一批像我這樣的人，看膩了院線電影的無懈可擊，就喜歡看20塊錢的面具做出的磕磣效果呢？
不要把網大的low歸罪於投資少，這兩年我在電影院裡看過的最好的國片之一《心迷宮》，只有170萬投資，最好玩的片子《中邪》，只花了7萬塊。電影有電影的規則，有自己的評價體系，網大不用非要去夠這個評價體系，網大應該有自己的評價體系。投資不是問題了，賺錢也不是問題了，渠道有了，觀眾無處不在，網大製作者，完全可以自成體系，自求圓滿。
▲ 《心迷宮》劇照。
所以，我希望秦教授不要去拍院線電影，就在網絡大電影世界裡做到最好，就在院線電影之外的那個平行宇宙裡，做到最好，因為，他面對的，是人們永遠不會消失的需求。
對不完美的需求。
閱讀更多 韓鬆落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