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语红楼:喜怒无常又健忘 走不出丧子之恸的王夫人

王夫人,是掌握荣府实权的掌家者。

漫语红楼:喜怒无常又健忘 走不出丧子之恸的王夫人

第四回门子呈给贾雨村的护官符中,“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即是其显赫的娘家。

她和贾政的长女元春“晋封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为贾府获得“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更巩固了她在荣国府的地位。

在要奔五十岁,结束育龄进入老年的生命转折点,王夫人的生活,除了上侍贾母,下育儿女并照看众侄女外,就是念佛静修。

作者不止一次写道,王夫人性情沉静,不爱热闹,家眷小集看戏,都不过是陪伴贾母应应景,大部分的客人也都由王熙凤接待,不太见人。

只是因为身为上层家庭的主妇,又是诰命,免不了经常出门应酬,年节国丧期间亦需入朝奉诰。

第六回刘姥姥向周瑞家的,回忆起对王夫人尚未出阁前的印象,曾说:

他们家的二小姐著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

可见王夫人少女时期,性格较外向,比较平易近人。

而且,刘姥姥到了荣府,王熙凤去向王夫人示请时,王夫人仍记得狗儿家与王家连宗的往事,向凤姐说道:

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

显见王夫人颇有记性,且能宽待有难之人。

漫语红楼:喜怒无常又健忘 走不出丧子之恸的王夫人

然而,全书写王夫人,经常让人有种惊魂未定漫不经心之感,显现在重复出现的糊涂善忘,更是明显。

诸如第三回黛玉进府时,王熙凤找不到王夫人说的缎子;二十八回忘了黛玉常日吃的药是天王补心丹等,情思恍惚,反应迟滞

作者以此做为王夫人性格的核心表征,实在和她生命的缺憾--丧子,紧密相关。

通过第二回冷子兴之口,我们得知王夫人长子贾珠娶妻生子一病而死的过去。

第三回黛玉入府之际,除了李纨与贾兰的存在,时刻提醒著贾珠曾经活过的事实,几乎无人重提贾珠其人其事。

直到三十三回贾政因诸事汇集,情绪爆发,将宝玉往死里打。

王夫人在得讯奔赴救子之际,才无意间又触动旧创哭喊出贾珠之名。

此一压抑的深沉悲恸,乃再度浮现,令在场同遭丧子与丧夫的关系人贾政、李纨也不禁或泪流满面或痛哭失声。

从王夫人极恸之中,向贾珠哭喊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可见得她对贾珠之逝的不能释怀。

在强烈的哀伤情绪中,亦无能顾及此话对宝玉可能造成的伤害。

漫语红楼:喜怒无常又健忘 走不出丧子之恸的王夫人

林秀玲在《丧子女佛教徒之哀伤意义重构历程研究》中指出:

丧子女是所有丧亲经验最令人心碎的痛苦,故有生命的终极悲剧(ultimate tragedy)之称。

对父母而言,每个孩子都是独特而不能被取代,因此失去孩子经常成为难以承受的失落经验。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他们的生命永远变了调,悲伤的情绪往往强化、扩大并延长。

此一失落震惊与强烈的哀伤,常使父母茫然无助,陷入绝望的深渊,严重影响生活功能,造成夫妻、亲子与其它人际关系的疏离退缩,甚至恶化。

丧子女的哀伤调适历程,可能需要十至二十年,有些人甚至终身不能平复。

孩子往往与父母的存在意义紧密相连,丧子女不仅夺走难以取代的亲密关系,并失去了自我生命的延续。

父母投注在孩子身上的希望、梦想与期待,都因死亡而破灭。

丧子女重创父母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挑战其存在价值与信念,此一被认定为违反自然时序的悲剧,使其原本的世界观混乱脱序。

许多父母因不能阻止孩子死亡,感到失职,丧失生命的掌控感,并强烈质疑自我。

父母在经历丧子女之恸时,哀伤与愤怒,在调适历程中,经常反复伴随,经常呈现出:

因沈溺在思念挚爱,以致注意力难以集中,造成神魂落魄、魂不守舍状态,出现情绪呆滞失神、行尸走肉等反应,乃因反映了不能拯救挚爱的无助感。通过迟钝的感受,回应不能承受的痛苦。

王夫人的好静怕闹,常到佛堂念佛,日常琐事的漫不经心,“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恐怕与其遭遇丧子之恸,环境又不能帮助转移哀伤情绪,不无干系。

传统礼教对人际关系的亲疏,有著明确的规定。

白发人送黑发人,虽被视为人伦悲剧,文化却以不孝父母为逝者定罪,而没有真正宽慰父母的实质援助。

早逝又被视为不幸,在面对死亡的恐惧前,经常成为禁忌,家人往往采取“绝口不提”或“不要伤心”、“不要想”等应对安慰的方式,回避谈论已故之人。

因此,丧子女父母的悲痛感受往往不能转化,处于不能形成哀伤调适对话与统整的环境。

隐藏的伤口就这样持续著化脓,腐蚀著余生。

失落经验中,伴随著哀伤,当事者往往也容易处于愤怒的情绪;此种愤怒复杂地既隐含自责,也朝向亡者,同时也容易转移到与事故相关的人。

对照王夫人,最鲜明的指标就是对待长媳李纨的冷漠。

综观全书,王夫人对待贾兰此一贾珠遗留的独苗,亦少见爱惜。

萨孟武在《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中,似有觉察,同时以为“这由我们男人观之,觉得奇怪。”

若说对李纨的冷漠来自婆媳的矛盾,那么对于长孙的冷淡,又该如何解释?

接受失落的事实”有两个层面:认知与情感层面。认知层面系指理性接受挚爱死亡的既定事实;情感层面则发生在认知接受死亡事实的同时,意识到新的自我认同转变为“丧子(丧偶)身份” ,必须接受自己坎坷的命运……最难接受的是情感的层次。

在认知层面,环境现实令王夫人须理性接受丧子的事实;但情感层面上,王夫人其实迟迟难以接受丧子的自我身份认同,其精神不济漫不经心,情绪波动异常,都透露出尚未走过哀伤历程的信息。

而李纨孀居与贾兰孤儿的身份,时刻刺心地提醒著她,爱子贾珠已经亡逝的事实。

藉由对李纨与贾兰的冷淡疏离,王夫人得以逃避去真正面对丧子的复杂失落情绪。

因丧子触发的强烈不安全感,同时也显现在王夫人对待宝玉教育的矛盾上。

平日无心管教放纵宠溺,旋又失控处置激烈极端,逼走金钏儿,抄检大观园撵晴雯、芳官、四儿,刺激宝玉心神丧失旧病复发。

徐瀛王夫人赞曰:“人不可以有才,有才而自恃其才,则杀人必多;人尤不可以无才,无才而妄用其才,则杀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钏,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为稽其罪,盖浮于凤焉。是杀人多矣,顾安得有后哉?兰儿之兴,李纨之福,非夫人之福也。”

王希廉亦曰:“王夫人虽有德,而偏听易惑,不见真德,才亦平庸。”

所谓的“才”,并非只有单一面向,王夫人处于中高阶管理阶层,懂得任用有才干的王熙凤,又在凤姐病时,眼光精到地组成李纨、探春、宝钗铁三角代理管家,思虑周密,知人善任,亦可称才。

然而,王夫人最大的问题,还是“情偏性执”情绪控管不良,又掌握实权,遂容易因意气用事而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而情绪异常波动,又与其走不出丧子之恸有关。

观察触动王夫人大发雷霆,以著保护宝玉、贾兰的意图出发,风刀霜剑毫不留情的针对对象,都是所谓举动轻浮的标致奴婢--金钏儿、晴雯、芳官、四儿、贾兰新近奶妈,可见其对“狐媚魇道”之深恨,虽然的确屈死了晴雯。

强烈的情绪,往往反映出潜意识的压抑,陈建平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谈《红楼梦》中晴雯与赵姨娘形象塑造的潜在交互关系》曾提出:晴雯实际上是死于王夫人对赵姨娘“从宝珠变成鱼眼睛”的经验导致。

对照于赵姨娘的行事,恐怕的确有几分可信。

然而,我们也不可忽略贾珠的逝去,加深的王夫人对未来的不安全感。

投射在对宝玉的管教上,呈现出可怕的严厉:

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这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通共一个宝玉,正因失去了贾珠。

如此说来,贾珠当日究竟是如何教养的?

为何在宝玉被狠命往死里打时,王夫人会痛哭失声喊出贾珠的名?

是触景伤情吗?

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回话时说出:

论理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

王夫人听了曾伤心自道:

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不好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在宝玉被打得“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之际,王夫人与袭人却仍然认为暴力管教是一种必要,甚至提起贾珠生前亦受到严教的过去。

元春在信上对宝玉的教育,恳切之极:“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

过严而生不虞,是否即与贾珠之逝有关?

而贾珠生前的两个房里人又是何等样人物?

李纨所谓“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趁年轻都打发了,会否是除了赵姨娘外,与王夫人平生最恨轻浮丫鬟的强烈情绪相关?

贾珠的死,像一道谜,却以著离开的姿态,永远的存在,徒留挚亲以泪珠相忆。

除了写定了李纨、贾兰这对孤儿寡母的命运,是否也影响了父母对待幸存弟兄的教养态度?

王夫人一句“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非常直白地表露传统社会养儿防老的观念,尤其对于一个母亲。

熊秉真指出:

中国历史中的女人,经常必须通过男人来表现自己。

在妇德的规范下,女人依靠作为丈夫的贤妻,与富有献身精神的母亲,使自己在社会立足在历史留言。

一名好母亲,会让孩子永远记得,若是儿子有出息,更可以让她的声音被听见、行动被称许,获得公众的认可。

因此,一个母亲只能间接通过儿子的成就,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实现自己的野心与企图。

然而,王夫人终究不曾聆听宝玉的心声。

她爱儿子,却不接受儿子本然的样子,坚持要儿子走一条与其本性相违的道路,娶一个儿子不爱的女人,宝玉最终以高中举人还报其养育之恩后,选择离开女人们的掌控。

王夫人终究必须面对隐藏在心中,最恐惧的命运--再次失去了仅剩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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