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兽:今年不收礼。
小石君:收礼只收书。
每逢各种购物节,我们的购物车里总不免大包小包,但其中通常塞不下任何书籍。
这种有钱不买书的行为,如果被古人——特别是范大佬看到,估计会气晕倒。
范欣从小并没有过人的天赋,又生于寒儒之家,但他却偏偏酷爱读书。
买不起书就去借,借不到书就去替人抄,总之范欣用尽了一切办法。
当时他家附近有座400多年的丰氏万卷楼,在范钦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天堂。
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学渣完成了逆袭,他27岁考中进士,用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范钦最后做官做到了兵部右侍郎,相当于国防部第一副部长,这为他的藏书提供了大大的便利。
其实明朝薪水特别抠,范欣并没有多少钱,但架不住他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
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一比,物质就只好下马了。
为官多年,他拼命的搜罗图书,一度到自己囊中羞涩。
范钦:有钱不买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范钦对书籍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甚至包括方志、政书、科举录、诗文集这些过眼云烟的“习题册”和“同人刊物”他也不放过。
也许上天是有意成就这位将会青史留名的私人藏书家,范钦的行政疆域特别广,北至陕西,南到两广,东起福建,西达云贵,他的足迹几乎媲美徐霞客,遍及大半个中国。
但由于生性耿介,范钦几番沉浮宦海,不断遭权贵严嵩等人的排挤陷害。
面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凶险官场,嘉靖三十九年,55岁的范钦归隐故里,选择了与书相伴的生活。
此时此刻,他已搜集图书七万余卷。
退休后的范钦,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发展自己的藏书爱好,于是书越来越多。
而不久后,丰氏万卷楼毁于烟火,范钦亲见幼年所向往的天堂毁灭,大受震骇,于是发愿建藏书阁,尽藏天下名册。
范钦专门买地,请人兴建了一栋二层小楼,“阁之间数及梁柱宽长尺寸,皆有精义,盖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其的基本材料不是木,而是砖,使得书楼“不畏火烛”。
或许是秉烛夜读《易经》时的灵光乍现,“天一阁”之名,从此留斧痕于历史,四海聚拢的书山得以在其庇佑中安藏。
亚洲最古老的藏书楼天一阁就此诞生。
在生命最后几个月,范钦回首前尘旧事,写下了六十二字明志诗:
“尔负尔躯,尔率尔趍。
肮脏宦海,隐约里闾。
将为龂龂之厉,抑为嬽嬽之愚乎?
古称身不满七尺而气夺万夫,陆沉人代而名与天壤俱。
盖有志焉而未之获图也。
吁!”
取舍之间,方见本色,一生正气,至今尤存其墓碑之上。
老叫兽:看似最不合理的选择。
小石君:其实是最有哲理的考验。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大概是范钦晚年反复思索的一个难题。
倘若古训在这座藏书阁上应验,那可真让人痛心疾首。
范钦并不介意家道中落,但决不能让斯文扫地。
于是在弥留之际,他将家产分为两份:一份是天一阁藏书;另一份是白银万两的家业。
范欣让长子和二儿媳妇(次子已过世)自己选。
结果令人欣慰,长子范大冲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传承藏书楼,父子果然同心,家风尽显淳绵。
对范大冲来说,选择天一阁的他不仅不能获得家产收入,还要承担书楼的全部修缮费用。
但范大冲义无反顾地接过重担,并以更加严格的规矩保护书阁。
范大冲在范钦“代不分书”的遗言基础上又立下族规:“书不出阁”。
同时又规定:烟酒切忌登楼;子孙无故入阁开门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
惩罚不参与祭祀,那是带上了不肖子孙的铁帽子。
祖宗都不想见你了,你可就惨大了。
不管出门还是在家,这张脸都没处搁。
由于阁规的严谨、理性和远见,天一阁在范氏家族薪火传承了十三代,横绝一代,睥睨万搂。
但也正是这样苛刻的规定,反而苦了那些想读书的人。
天一阁声誉日隆,倾慕者纷至沓来,希冀一亲芳泽,但都失望而去,无一例外。
最悲惨的是一位忧郁的富家千金钱绣芸。
她带着对天一阁藏书的深深渴求,在宁波知府舅舅的做媒下嫁入范家。
谁知嫁进去才知道,范家有“书不出阁”和“女子不得登楼”这两条规定。
几经辗转,她也未能如愿,即使离楼那么近,也始终未入阁一步。
最后因为执念太深,钱绣芸郁郁而终,夫君将其葬在阁边。
传说她死后化作了满院的芸香草(有防蛀之效),被夹在天一阁的每册书中,以了却她那生前的那一丝夙愿。
岁月无情,代代范家人就是这样用近乎冷酷的执念严守天一阁。
江南烟雨飘零,时光敲打着檐角窗柃,见证藏书阁的斗转星移。
几十个春秋后,一代鸿儒黄宗羲立于门下。
黄宗羲是明末遗老,隐居治学,其时已名满天下。
天一阁的老主人悉心收藏的各类方志完整而难得,正合他的胃口。
范家族人连夜商聚,历史佳话就在摇曳的烛光中有了雏形。
各房拿出钥匙,大儒终于迈过百年的重重门槛。
由长房范光燮陪同在侧,引领这位身着长衫、年逾六旬的老人缓步登楼。
中国思想启蒙之父和天一阁就此相遇。
那一刻,天一阁让一个民族熠熠生辉,也让大儒写下了由衷的赞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天一阁从黄宗羲开始对外姓人开放,但几百年来,登上天一阁的大学者也仅数十人而已。
这就是天一阁的重量。
老叫兽:读书是福。
小石君:藏书是苦。
到清朝编纂《四库全书》时,天一阁又着实风光了一把,
当年,乾隆在全国范围内收书,
而天一阁一家就进贡了珍稀古籍641种,为各地进呈之最,其中477种被收录。
乾宝宝被这样支持,自觉很开心,立刻准备了不少赏赐:
其中有《古今图书集成》一万卷,珍稀的铜版画《平定回部得胜图》、《平定两金川战图》各一套,时至今日,《平定回部得胜图》仍然毫发无损地在保存在天一阁中。
第二年,乾隆又下谕旨,要求包括故宫文渊阁、文澜阁、文津阁等七阁在内的所有皇家图书馆,全部按宁波天一阁的格局筑造。
范氏家族由此名声大振,“为海内所引望”。
而天一阁不仅为宁波范氏带来了名望,更为其子孙氤氲了百年读书氛围。
及至清代,范家人才辈出:从清初至雍正年间,范氏就出了十名进士;明清两代,范家出类拔萃多达16位,成为冠冕甬上的书香世家。
历史吊诡,月盈则亏。
不久,这座百年老楼开始了它抛物线般的下坠。
先是道光二十年,入侵宁波的英兵掠走《大明一统志》等宝籍。
接着咸丰年间,小偷潜藏于书阁内,趁月黑风高,将珍籍善本偷运出阁,贩卖给上海的不法书商,天一阁内只留下一地宵小充饥的枣核。
消息流传到清末进士张元济的耳中,他全力收购这些书籍并藏驻于涵芬楼,无奈又悉数毁于日军炮火。
1933年,已无力守护天一阁的范家将其交付政府接管。
“天一生水”的密咒就此失灵。
但即便如此,天一阁依然存留无数宝贵资料,濡养无数文人艺家。
在文化史、书法史、金石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的《石鼓文》就是由其保存。
临摹石鼓文的结体和章法,奉其为篆学之圭臬,成为清末民初书林的一种风尚,吴昌硕、王福庵、罗振玉、马一浮等大家均得力于石鼓文而成自家风格。
国学大师、西泠印社社长饶也曾登阁学画。
天一阁的藏书,曾被清代文人姚元之撰过一联云:“人间庋阁足千古,天下藏书此一家。”
布满青苔的墙体上,时间带走一段段思绪;
飘浮花香的长廊里,岁月流失了吴侬软语。
而那些易碎的纸张中,一个民族的记忆却始终不曾遗忘。
它正是风雨天一阁。
小贴士:
范钦,字尧卿,号东明,宁波人,嘉靖十一年进士,浙东藏书第一家。晚年与张时彻、屠大山并称“东海三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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