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離開之前,在我床頭櫃上放了一粒助眠藥。
"好好休息,"他說,"明晚要長途飛行。我八點來送你們去機場。"
"我還沒決定去不去。"我說,"我又不是她的提線木偶。" "你爺爺一個人在那邊病危,你不回去怎麼可以?"他責備我。 我躲開他的眼神,因為那裡面有和爸爸相似的東西。他照例親吻我的額頭,和我說晚安,替我關上門下了樓。
我覺得我不需要睡眠,我需要清醒的大腦,才能對我的現狀進行理性的思考。於是我把藥扔進了垃圾箱。
我躺在床上努力回想爺爺的模樣。他沒來過美國,我爸爸走的時候他都沒來。這些年我們通過一些電話,但也只是相互問候的寥寥數語。爺爺也是名牌大學的教授,聽說當年在北京頗有名氣。奶奶走以後,他在北京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我們祖孫之間的感情絕對談不上親密,我也從來不是這個家庭成員中重要的一員,為何他卻如此執著非要見我一面?
深夜,我口渴,下樓找水喝,隱約聽到地下室傳來音樂聲。我側耳努力聽,聽不清是誰在唱,但旋律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我媽對音樂完全無感,好端端的放什麼歌聽?
好奇心促使我往地下室方向走去。那裡的燈開著。我在拐彎處看到她的拖鞋,斷定就是她在下面。
我往下走,歌聲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楚。
一個溫柔、純粹,聽上去很舒服的男聲在唱:"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我幾乎不聽中文歌,但我敢打賭,我聽過這歌。
難道是在夢裡?
我躡手躡腳地往下走,在樓梯末端探頭,就看見她靠牆坐著,頭上包著一條花頭巾,地上攤著幾隻正在拾掇的大箱子。難道她要帶這麼多東西回去?
我正想開口和她說話,就如遭雷擊。
因為我發現--她在哭。
她在哭!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從她的臉頰無聲地滑落。這洶湧的淚配上她精緻的臉龐,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她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她。
我落荒而逃,好在她並沒有發現我。
我坐回我房間的大床上,有點不知所措。這麼多年,這應該 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我真的很好奇這眼淚為誰而流,我英 年早逝的父親?她某個不為人知的舊情人?還是她自己一貧如洗 的青春?
那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著。輾轉反側之際,好像也沒有聽到她上 樓的腳步聲。天快矇矇亮的時候,我終於跌入一個淺淺的夢裡,偏 偏夢到爸爸,他還是穿著走的時候那件軟軟的淡黃色 T 恤,眼睛裡有勞累造成的紅血絲,他俯身對我說:"乖女兒,照顧好媽媽。"
然後,他走到了窗口,微笑著和我揮手告別。
我猛然醒來,他當然已不在。
我起身撲到窗邊,陽光已經變得熾烈,照得我的眼睛好痛。我奔下樓,看見她已經在客廳裡收拾她的化妝品。
"起來了?"她說,"怎麼不多睡會兒?"
"你不也沒睡?"?
"我睡得很好啊。"她不承認。
"昨晚家裡好像有音樂聲。"我試探地說。
"不會。"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你緊張嗎?"我問她。
她停下收拾,轉頭看我:"緊張什麼?"
"我是說,你就要回到祖國媽媽的懷抱。有句話不是說什麼......近鄉情怯。"
"我沒你那麼多敏感的心思。"她說,"北京很冷,你可能需要多帶點衣服。不過到那邊再買也是一樣的。"
"我們住哪裡?"我說,"我記得我家應該是個公寓,爺爺家在四合院。"
我離開的時候才五六歲,其實什麼也不記得。所有和北京有關的記憶,都只是和爸爸的講述有關。我連他們年輕時候的照片都沒見過。
"已經安排好,不用擔心。"
"我本來不想陪你去。"我說,"可是昨晚我夢見爸爸了。他讓我照顧好你。"
"得了,還不知道誰照顧誰。"
"肯定是我照顧你。"我說,"你或許連登機牌都不會換。"
她估計是心虛,懶得再和我爭辯,我的好奇心卻沒打算讓我 放過她。
"爺爺什麼病?"我問她。
"肺的問題,"她說,"進了重症監護室。"
"你不是和爺爺關係不好嗎,為什麼肯回去看他?"
"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鬼話?"她掏出一張字條對我說,"我早上要去趟銀行,你去藥店買點藥,單子在這裡,不要買錯。"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中國了。"我說,"聽說北京空氣不好什麼的。"
"你今天話很多。"她停下手中的活轉頭看我,我發現她眼睛微腫,皮膚也不如往日明亮,一定是熬了夜的緣故。興許是怕被我看出端倪,她又迅速轉過頭去,繼續收拾她的瓶瓶罐罐。
"你要去很久嗎,帶那麼多?"
我也是廢話,化妝品帶再多對她來說都不算多。誰知道她卻突然停下收拾,坐到我身邊來:"如果我想回國住一陣子,你一個人待這裡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飛速地答,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迅速地
滾過一陣不祥的感覺,就是覺得一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我想你也可以。"她說,"你總是要一個人生活的。"
"我會嫁人的,還要生小孩子。"我說,"我幹嗎要一個人生活?"
她看我一眼:"羅文不錯,你自己好好把握。"
我哼哼:"我又不是非要嫁給他。願意娶我的人多的是。"
"你就吹吧。"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就你這一身壞脾氣和臭毛病,有人肯跟你談戀愛我已經覺得是祖上積德。"
我猜一定是那首歌鬧的,她很少有耐心這樣和我一來二去地對話,更捨不得在我面前充分展示她的毒舌,因為這無疑會讓她隱藏得嚴絲合縫的內心情感存在著外露的風險,那一定是她最不願意的事情。 她靠我很近,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有種重返童年的錯覺。我在瞬間想明白一件事:或許我是愛她的,畢竟我身上流著她的血液,和她鬥爭的這些年無非是為了得到她更多的重視罷了。如果她真的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此時此刻的我真的很難評估我到時候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一個終於可以放飛自我的孩子?
下午兩點多,我騎自行車出門去藥店。這是我的習慣,出門辦事只要路程不是太遠,我都選擇騎車。我很喜歡我家門口的那條街,優雅寬闊,行人甚少,路兩邊有我喜歡的樹,它們有細長多肉的葉。我好像是在那一刻才反應過來,我晚上就要飛了,去我向往很久的 遠方,我的家鄉。它是否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樣?我會不會喜歡它? 我會在那裡經歷什麼樣的事,遇到些什麼樣的人?而他們會不會喜 歡我或者接納我......
懶得再想--反正生活這種劇本,就算你有十萬個為什麼,結局也多半早就註定。不節外生枝,已經算是你的運氣。
一小時後,我的這個想法就再次得到了充分的證實。
我買完藥騎車回到家,遠遠地就看見羅文的車停在院子裡。我 心裡頭有種叫作溫柔的東西慢慢溢出來。說好八點,他這麼早就到, 應該也是不放心我走,所以推了診所的事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吧。說起來,這也算是我們戀愛以後的第一次分開,並且遠隔重洋。 這分離來得太突然,我們還沒來得及交流意見和看法。
大門半開著,我走進去,在客廳沒看見他們,先聽到的卻是從廚房那邊傳來的媽媽的聲音:"錢你先拿著,這是你應該得的報酬。"
"這錢我真不能收。"羅文說,"我和小念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再是我的病人。"
What ?病人??
我覺得後腦勺像被誰敲了一下,有些犯暈。
"這是最後一筆。"她說,"我要是在北京暫時回不來,還要麻煩你多照顧她。"
"怎麼會回不來?"我能聽出他語氣裡的失望,"這裡已經是你們的家......"
"好了。"她乾脆地打斷他,"我要去跑步了。"
她話音剛落,他們已經在往客廳走,我已經來不及思考。
我轉身飛快地上了樓,反鎖了我的門。我縮到被窩裡,腦子飛速運轉,很快就拼湊出一個故事......爸爸走後,十六歲的我抑鬱症加重,加上輕微狂躁,每天吃大把藥,就要面臨退學。我拒絕任何
治療,一見醫生就大吵大鬧,於是她找來羅文,先和我混成朋友,再理所當然地幫我治病。
所以,我最初的身份,不過是羅文的病人。
所以,我們所有相處的過程,都披著我所不知道的"治病"的外衣。
所以,羅文每一次陪我聊天,每一次哄我吃藥,原來她都付出了金錢的代價。
所以,哪有什麼偶然相遇,不過都是別人的處心積慮。
所以,這劇本看似沒毛病,卻哪兒都是毛病。
我最恨的就是別人騙我,就算他對我是真愛,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坦然釋懷。再說了,他堂堂一名醫生,能答應她這種鬼建議,鬼知道他們私下還有些什麼樣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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