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我的父亲是教师

翻山越岭找父亲

郑州市科技工业学校

李 迪

1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英俊,可以用风流倜傥来形容。”吃饭的时候,大哥这样说。

“是吗?”我抬头惊诧地问。

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印象里的父亲又高又瘦,后来因骨折而腿瘸,实难想象父亲年轻时是如何阳光潇洒。

“是的!你爸爸初次走上讲台才十七八岁,当时解放没几年,他教的虽然是小学,但许多学生都比他大,或者和他同龄,他被人称为‘小李先生’……”

于是,我展开遐想:爸爸从田边阡陌上走过,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田里做农活的村民不约而同朝他打着招呼:“小李先生吃过了?”

“小李先生,我家二孬若不听你的话,你就狠命揍,别看他年龄比你大,他不敢还手的。”

父亲手里拿一本书,很亲切地朝大家笑——那模样确实很有魅力。

从那时起,我认定优秀的教师就应该风度翩翩,就应该俊朗潇洒,就应该像我爸爸年轻时那样儒雅。

如今我成了一名教师,我发誓要追寻父亲的足迹前行,自当修炼高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我绝不允许自己在琐碎的工作中憔悴狼狈、不修边幅。

2

据说,父亲小时候家里太穷,上了三年学后,因病辍学,病愈后便在家放牛。但特爱读书,不甘心就此度过一生,那一年的正月十五,他将牛托付给小伙伴,独自一人跋山涉水二十里路,过午时来到林州市(那时叫林县)临淇镇完小,已经饥肠辘辘,却被告知,师生们回家过元宵节,学校里除了门卫空无一人。

父亲第一次偷偷求学,就这样失败了。

但他不死心,两个星期后,又一次瞒着家人,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以前的作业本,来到了临淇镇完小。

老师看着父亲的作业连连点头,父亲就此被收了下来。

当然,父亲回到家里,要说服爷爷、奶奶、大伯、大娘……这是一个大工程。

父亲在临淇完小上了两年学,便升入安阳师小——安阳师院的前身学习,毕业后返乡教书。

在那著名的红旗渠畔、穷乡僻壤中,父亲一教就是一辈子,由风华正茂的“小李先生”,教成了两鬓斑白的“老李老师”。

3

“父亲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那时虽然没有提出什么素质教育,但能写会唱的高素质老师确实不少。

如今的我在课堂上最喜欢与学生探讨现实遇到的困惑,我会把音乐和文学、哲学与人生、职业道德与街头小景……融入一体来讲解,如东北名菜“乱炖”,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又热乎,学生非常喜欢。

这是否是我在努力向父亲靠近?

因为父亲是在林州上学,而我的故乡在辉县,所以,父亲只能在林州住校,每个周末回家一次。

因此,我们兄妹五人就有了翻山越岭找父亲的经历。

4

对父亲晚年的教书生涯,我是有记忆的。

父亲的学校在山脚下,教室东头的一间房子是宿舍,西头三间是教室,中间用纸板隔开。

一个教室里有两个年级的学生。

比如,父亲为四年级上完课,接着为五年级上课。

中午学生在西头自习,爸爸在东头做饭。

有个调皮的高个子男孩捣乱了,父亲会发脾气,跺脚。

对太过淘气的孩子,父亲会惩罚他们将三分之二的煤和三分之一的土混合到一起,用水搅拌,为教室生火炉时用。

学生很乐意,家长也没意见……

这事要搁现在,父亲恐怕会被谴责、甚至受处分吧!

当时父亲常常带着学生,在朝阳里的小溪旁读书,或在夕阳里的大树下唱歌。

山中的石头田埂、花草鸟虫,无一不是父亲信手拈来的教具。

夏日雨后,小河涨满,父亲护送学生回家,总是先下河试路,再扶学生一个个过河。

父亲去世后不久,大哥写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悠悠岁月情》,发表在杂志《人生与伴侣》上。

接下来几个月,接连不断有林州的人提着水果来看妈妈,他们都是父亲的学生。

其中一个学生的妻子说:“有一天晚上,他看着书就哭起来了。

我还纳闷他怎么回事,原来是看到文章,知道恩师去世了……”

现在每年春天,我都会带学生郊游;

有时直接带学生到绿荫广场去上视唱课;

端午节和学生分粽子吃;

中秋节八个人分吃一个小月饼;

冬至更喜欢带学生包饺子

……

这是否也在重温父亲与学生相依的生活?

“应该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父亲也没有挨过饿。每当时令蔬菜下来的时候,家长都要主动让学生带些菜给父亲送去。生产队分菜也会先给父亲留下最鲜嫩的。”大哥这样说。

妈妈补充说:“你父亲的班里有一个学生特淘气,什么也不会,就爱闯祸。但你父亲从来不肯放弃对他的栽培。这个学生的妈妈脑子有一些问题,却懂得感恩。清醒的时候,她为你父亲烙了两张饼送去。”

那时山里人一年难得吃几次白面馒头,但每逢农历七月十五,家家都要把馒头捏成麦垛、谷穗等模样,蒸熟后一部分拿到田里祭祀。

那天每个学生都给父亲带了一个馒头,父亲哪里能吃得完……

父亲收获的哪里是蔬菜、烙饼?

那分明是大家对教师的尊重啊!

但是,若有人上纲上线说父亲接收学生的贿赂,我们恐怕也百口莫辩。

偷偷告诉您:我其实也接收过学生很多“贿赂”。

初为人师时,家住新郑的学生周末回来,给我带了一个三斤重的萝卜,说今年萝卜大丰收,她妈妈让我尝鲜,我哪里敢不接收呢,我拒收才是对孩子和家长的伤害;

我怀孕的时候,学生小娟给我送来一个礼物,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挂历,每一页都有一个半岁左右的小婴儿,头顶一叶白菜,憨态可掬,呼之欲出。

我一看就爱不释手;2006年,学生蒙蒙的家长来看女儿,给我带了一大袋子红心红薯,恰好我们要组织晚会,我准备分给学生,蒙蒙瞪着眼睛直着脖子喊:“老师,你要把红薯分给别人吃,最好不要让我知道……”

吓得我连声说:“不分了,不分了,这些红薯我带回家慢慢吃……”

您说我心头涌现的是不是 “幸福”的滋味呢?

回忆这样的往事是甜蜜的。

父亲在自己开的菜园子里耕作,学生就在田边朗读。

晚上,父亲会在火炉上烤红薯,用一口废弃的铁锅扣着,片刻间香气弥漫全屋。

那是爸爸的夜宵。

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油灯下爸爸正摇头晃脑地阅读自己的文章,不像我们现在的朗诵这么抑扬顿挫,却用一种固定的旋律哼唱。

5

童年时的我又憨又大胆,时不时要独自一人翻山越岭十五里到学校找爸爸,母亲临别前会交代我:在路上只要渴了、饿了、累了、有困难了……就对田边人说你父亲的名字,他们必会帮你。

当时,我也感觉到处都是父亲的学生,或父亲学生的家长。

在我七岁那年,有一次我在翻山越岭找父亲的路途中遇到一个中年男人,当他知道我是“老李老师”的女儿后,感叹说:“哎呀!你爸爸可喜欢女儿了!他老早就想要女儿呢!”

旁边的人都笑他胡说:“你怎么知道李老师早想要女儿?”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知道。师母当初生他家老三的时候,我正做李老师的学生。李老师没时间回去,就让我和前村的金三回到他家看师母,还说:‘你师母好客,你们到我家里后,她一定会为你们做饭的。趁着师母不在,你们看看这一次生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结果咱老师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师母生了孩子是不能下床干活的。她没有给我们做饭,我们也不好意思问,便没有完成任务。但我知道,李老师连着有了三个儿子,肯定早就想要女儿了。”

后来我对父母说起这件事情,他们齐声说不记得了。

但我却由此感受到了父亲可爱的一面——他和学生相处不一般呢!

6

父亲会拉胡琴,让木匠大伯用梨木刻一个空壳,再用桐木刮成薄板,粘到壳上,做好琴杆和弦轴,然后从电线里抽出钢丝做琴弦,用一枝新竹在火上烤一烤,弯成琴弓,系上马尾。

这样,一把胡琴就做成了。

大哥从九岁开始,就在这把自制的琴上,跟父亲学曲子。

大哥说,他十三岁那年冬天,听说县剧团招生,父亲异常高兴。

我们村离县城九十余里路,为了省下车费,天不亮,父亲就带上母亲烙好的干粮,用自行车载他去县城考试。

当时,天降大雪,父亲便脱下外衣,披在大哥身上。其间经历坎坷,父亲用自己的倔强与智慧,鼓励大哥展示才艺而被破格录取。

多年后,当气宇轩昂的大哥活跃在舞台上,功成名就之时,他念念不忘是父亲用行动教会了他做事要百折不挠。

我的父亲,从求学开始就不肯向命运低头,在为哥哥找工作的时候依然。

这种不肯服输的品格,已经深深烙在我们兄妹身上。

此后几年,父亲用他仅有的音乐知识,又教会了我另外两个哥哥拉胡琴,并用自行车驮着他们一个个考上了县剧团。

“文革”后恢复了高考制,父亲便卖房子、卖家产,开始供我们兄妹上学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认可父亲的做法:

一个优秀的教师过分牺牲自己,并不能让学生更快乐。

倘若为了事业忽视自己的孩子,简直算得另一个层面的自私。

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冷落孩子,假如孩子有了心理问题,岂不是将教育孩子的责任推给了孩子的老师,甚至整个社会?

在我到大学报到后第三天,突然得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

我的父亲,他辛劳一生,没有享子女一天福,就离我们而去了。

父亲临死那天还在为村里写大字,写的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那个“树”字只写了一个木字边,夜幕降临,村民劝他第二天再写,谁知他夜里竟得脑溢血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永远都不能写完那个“树”字了。

大哥说:“我们家,就你接过了父亲的教鞭,你应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以慰他在天之灵。”

其实,我这么多年都行走在追随父亲、向父亲取经的道路上。

三年前我因劳累患了面神经炎(俗称“面瘫”),四处求医也不能康复。

在绝望之际,我想起了父亲骨折后的坚强,心想:

倘若我不能再登上讲台,那我就带个口罩到图书室为学生借书吧!

或者当个专职作家写文章。实在不行,我蒸包子的水平是不错的,卖包子也能养活自己……

永远乐观开朗、永远自信满满、积极向上、与人为善,绝不虚度年华……

是我那些年翻山越岭找父亲取得的真经。

(本文选自《班主任之友》中学版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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