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新知|左手的我

溫故新知|左手的我

文/陳紅

最早的記憶,相當獨特。大概三歲左右吧,坐在書桌旁吃飯。父親突然伸出筷子,輕輕地打一下我拿著勺正往嘴邊去的手,問:“該用哪隻手?!”我的腦子裡馬上閃現出自己坐在平常吃飯的桌子邊的模樣,我對照“她”拿勺的手,趕緊把勺換過來,從左手換到右手。

這是我一生“左手情結”的開始。此後,我再沒遇到過需要選擇左右手的難題。我用右手做幾乎所有的事;只有不學就會的個別瑣事,會用左手,比如抓牌、開瓶蓋、穿針引線等等。父親是典型的“左撇子”,我因此認定我是被他“扳”過來的。父親為人正直熱情,心靈(左)手巧,在工作單位、遠親近鄰中有口皆碑,是我從小仰慕的對象。所以,我從來就不覺得左撇子有什麼不好,甚至認為那是一個難得的與眾不同之處。不用說,左右手是我家永恆的話題。抓著機會,我不知“埋怨”過父親多少次。

後來我看到倫敦大學心理學教授Chris McManus在2003底出版的《右手,左手》一書。我想好好地聽一聽對左手的讚歌,從中找回一個失去的自我,那個擅長用左手的我。但第一章就出乎意料。作者開篇並沒提左右手這岔兒,卻描述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內臟反位”(situs inversus):這類病人內臟器官的位置,跟常人完全反過來,比如其心臟位於身體右側,肝臟卻在左邊。接下來,作者又跳到十九世紀巴斯德的著名發現:酒石酸分子晶體其實是由兩種互為鏡像的分子組成的,一種把極光往順時針方向折射,另一種則往逆時針方向折射。生命從最小的分子構件:氨基酸和糖類,到個體、到文化都是不對稱的!原來,作者並不僅僅鍾情於左右手的區別;如同書的副標題所示,他想要探討的是“腦、身體、原子和文化中的不對稱性的起源。”這雖然不是我閱讀的初衷,但讀完第一章後,我已經完全被這本書迷住了。我暫時放下自己的“左手情結”,跟著作者走進了他的愛麗絲鏡像王國。

這個王國包羅萬象。人類的文化是“右傾”的文化:“右”代表正確、主流、高尚、強壯,而“左”則跟蹩腳的、偏激的、壞的、脆弱的脫不了干係。作者指出,這種黑白,或曰左右分明的象徵意義,並不是隨機的,而是絕大多數人擅長使用右手的必然結果。但是,人為什麼總是愛用右手呢?原來,身體的左右側是由腦的左右半球交叉控制的;而人的左腦比右腦更發達,這就造成右手天然的主動性,以及優於左手的基本能力。在此基礎上,右手的技能更在反覆使用中不斷提高。慢慢地,兩手的能耐便有了質的不同。因此,使用右手是一個很基本的生物學現象,最終由基因,而不是社會壓力決定的。同理,左腦比右腦更發達,因為人的語言中心和邏輯思維往往位於大腦的左半球。人群中佔少數的左撇子(10%)呢,則是基因變異的結果。從其左手佔主導,可以反向猜測,左撇子的左右腦大概跟一般人也不太一樣。但這個問題比較複雜。簡而言之,右手佔主動的人中,絕大多數(95%)其語言中心位於左腦半球;而左撇子裡,也只有少數,大約30%的人,語言中心移到了右腦半球。事實上,這種左右腦結構和功能的複雜多樣化,比偏愛使用哪隻手更重要 -- 這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直覺、思維和創造性的根本所在。

人的發育,從受精卵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開始,對稱著進行。不對稱的發育始於心臟細胞的分化。您想沒有想過,胚胎怎麼能夠分清左右,而使心臟始終位於身體的左側?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科學家發現,其中最關鍵的一個步驟,竟然是由一個基因決定的。這個基因表達的蛋白,形成特定的胚胎細胞表面的纖毛。這種纖毛能夠、而且只能夠沿順時針方向旋轉。結果,控制心臟分化的信息蛋白,被纖毛轉動而形成的渦流,都甩到胚胎中線的左邊,從而確定了心臟的位置!其它器官則隨後相應分化。如果您還想知道,纖毛為什麼不能夠逆時針轉,那就得追究到構成纖毛蛋白的氨基酸的不對稱性了。天然氨基酸,既有左旋,也有右旋;但地球生物的蛋白質幾乎都是由前者構成的。再追根刨底問下去,作者就搬出李政道和楊振林的諾貝爾獎,關於宇宙本身的不對稱了!這本書的奇妙繁雜,由此可見一斑。

McManus教授是一個“收藏家”。跟不對稱有關的科學發明、文學藝術、風俗人情,事無鉅細,他都一一收集研究。類似下面的這兩個典故,就寫了整整一章。策劃電影《泰坦尼號》的拍攝時,製作者為了節省開支,大船的模型其實只造了右邊一半,左邊一半是後期製作時,靠鏡像原理複製的。電影中一個主要鏡頭,是船在英國港口出發前,乘客們從船的左邊上去(那裡的船總是左邊靠岸)。船的左右複製容易,但演員這麼一“複製”,就全反了-下。再看這電影時,瞧仔細了,港口道別的人,盡是左撇子!美國總統裡一共有六個左撇子。因為水門事件接任總統的福特,上任後很不受大眾喜愛。其中一個原因,是他顯得很笨拙,跌跌撞撞的,毫無領袖風範。福特去世時,紀念文章裡談到,他上大學時曾是校足球隊的主力。記得我當時還琢磨,既然是運動員,怎麼會給人不協調的印象呢?這個疑問,里根的助理們卻有完美的解釋。原來,福特是左撇子,舉手投足常常跟周圍的人反過來,結果就老撞在一起。因為里根也是左撇子,大家就立下規矩,所有人任何時候都要站在離總統左右一步或身後半步以外。這樣,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轉身,都不會撞上:里根總統的完美

形像就這樣塑造起來的。

最後,作者還在書中破除關於左右手的各種神話:左撇子是否更聰明?更有創造性?壽命更短?尼安德塔人都是左撇子嗎?(答案全是否定的)。書中第七章列有確定一個人是否為左撇子的測驗題。我做了一遍,不甘心,又做一遍。十個問題裡,只有開易拉罐一項,我肯定是用左手。如果把人群大致分為“極左”、“偏左”、“偏右”和“極右”的話,我屬於占人口80%以上的極右派!原來,縈繞一生的“左手情結”只是一個錯覺。如果說,讀這本書有所遺憾的話,就是——它使我徹底地失去了那個擅長用左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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