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異國情緣:終留一身孤寂與惆悵

張愛玲的一生有兩個與她交集甚深的男人,一個是胡蘭成,一個就是賴亞。在異國他鄉,張愛玲與賴亞相攜走了十二年婚姻,最後終抵不過歲月與病痛,賴亞去世後,留給她的只剩孤寂與惆悵。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於洛杉磯西木區公寓內,孤獨地離開了這個對她而言,近乎“蒼涼”的世界。

張愛玲與賴亞

張愛玲的異國情緣:終留一身孤寂與惆悵

20世紀50年代初,張愛玲對大陸凌厲逼人的政治形勢,顯然不能適應。也許是出於一位作家的敏感,也許是尋找一種安全感,張愛玲悄然出走香港。

香港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在她的青春少女時代,曾在這裡求學三年。然而冷戰時代的香港,也並非想象中的天堂,她像許多逃難來香港的人一樣,對這個殖民地的前景憂心忡忡,不安全感仍然存在。

張愛玲早有移民美國的打算,在香港也僅僅待了三年。1955 年秋天,她告別在香港新結識的好朋友宋淇、鄺文美夫婦,乘克利夫蘭總統號輪船離開香港,前往人地生疏的美國。

到達美國的張愛玲落腳於紐約的一家女子職業宿舍。該宿舍是一家慈善機構所辦,有濟貧的性質,簡單而寒傖,張愛玲也不以為意。

不久,她向愛德華• 麥克道威爾寫作基金會申請的寫作基金獲得批准。這個基金會為一些有資格、有前途的作家提供寫作環境,讓他們安心寫作。

基金會的會所是在新罕布什爾州一處遠離塵囂的幽靜莊園。不久,張愛玲離開紐約,搬到這兒從事專業寫作。也就是在這兒,發生了影響她日後生活的另一件大事,她認識了美國作家費迪南•賴亞(Ferdinand Reyher),由此開始了她的第二次婚姻。

賴亞1891 年生於美國費城,父母均為德國移民。賴亞年少的時候就喜歡文學寫作,1914 年獲得哈佛大學文藝學碩士學位,曾在麻省理工學院做過英文教師。1917 年,他與呂蓓卡• 郝理琪結婚。

賴亞對安安穩穩的婚姻生活不感興趣,常常一個人在各大城市和國家之間遊歷。而呂蓓卡是美國女權主義運動的活躍人物,為了追求她的女權事業也無暇顧及家庭。因此,兩人雖然結婚,但是聚少別多,感情生活也不順利。1926年,兩人協議離婚。

賴亞生性好動,熱愛自由,喜歡結交朋友。在20年代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在美國各大報刊上發表文章。他用獲得的稿酬去遊歷歐洲,結識了歐洲文學界一些重要人物,如龐德、康拉德、喬伊斯等人。

賴亞與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是好朋友,他們與20世紀20年代初識於柏林,後來成為莫逆之交。布萊希特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賴亞在30年代也一度“左傾”,信仰馬克思主義。兩人還在一起合作過電影劇本。布萊希特在美國期間,賴亞給予他很大幫助。

30年代,美國電影工業蓬勃興起,賴亞有一個非常賺錢的工作,就是為好萊塢編寫劇本。他的編劇才華也得到了一些好萊塢製片人與導演的稱頌。

雖然好萊塢待遇優厚 ,但是大製片廠時代流水線式的劇本寫作模式也抑制了作家的才情,甚至中斷了他的文學生涯。

50年代的賴亞已是落魄之人,不僅年事已高,身體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而且作為一個過了氣的作家,並無一部真正有分量的作品留給自己。他曾經有長篇小說《我聽到你們歌唱》、戲劇《以色列城堡》問世,但是並未得到文藝界的公認。

他的好朋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辛克萊• 劉易斯曾經預言他會一夜成名,但對於晚年的賴亞來說,這個預言落空了。

1956 年,賴亞也獲得了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入營機會,他似乎想在這裡調整自己,重新積聚力量,完成寫作計劃。只是計劃還沒有實施,便遇到了來自中國大陸的張愛玲。

張愛玲入營不久即認識了賴亞,大概是1956年3月13日,他們兩人有幾分鐘短暫的談話。談話給賴亞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他覺得這個東方女子很大方也很和藹可親。

張愛玲想來對賴亞也有好感,遠在他鄉,有這麼一個可以傾談的人,而且賴亞又挺隨和、幽默。最初他們在公共場合談談,不久他們就開始單獨來往,出入成雙了。

張愛玲的異國情緣:終留一身孤寂與惆悵

(張愛玲與賴亞)

張愛玲覺得賴亞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她將她的小說《秧歌》的英文版拿給賴亞看。賴亞讀了以後,對她的文筆大加讚美。賴亞還就她正在寫作的小說《粉淚》的結構給予建議,張愛玲自然也是非常感激。兩人之間,志趣相投,交往也越來越頻繁而深入。

到了這年5月12日,賴亞在他的日記中曾記載:“去房中有同房之好。”這是張愛玲在胡蘭成之後,再次接納一個新的男人,而光陰已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十年。

兩人如漆似膠的時候馬上要結束,賴亞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期限是5月14日。在這一天,他將要去紐約北部一個叫耶多的地方,那裡有另一個文藝營。

在分別的那一天,張愛玲送賴亞到車站,並向他傾訴了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目前面臨的困境。張愛玲自己生活雖然面臨一些艱難,但是考慮到賴亞年事已高,而且生活並不寬裕,在臨別時還預備了一些現金作為禮物送給賴亞。

賴亞對張愛玲的表白與體諒很是感動,但是作為一個西方人,他可能未能準確地把握張愛玲的暗示,他也許把他們之間的行為視為一種西方式的情人關係。因此,他當時沒有給張愛玲任何感情上的承諾。只是在一個多月後,一件意外的事情,讓賴亞重新考慮兩人之間的關係。

一個多月以後,張愛玲驚訝地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有點不知所措,立刻寫信告訴賴亞,並且不等收到賴亞的回信就匆忙坐車到一個叫薩拉託卡泉鎮的一家旅館與賴亞見面。

見面後,這個古老的小鎮上,張愛玲迎來個人生活中又一個重大的時刻,賴亞向她鄭重地求婚了。

在薩拉託卡泉鎮上相聚的日子,想必張愛玲是愉快的,她等來賴亞的求婚,兩人懸而未決的關係有了個終結,她這顆心也就放下了。

但是他們不能不考慮他們目前的境況,他們沒有存款,也沒有固定收入,甚至是居無定所。不要孩子是明智之舉。因此,張愛玲要去做人工流產。

1956年8月14日,張愛玲與賴亞在紐約舉行婚禮,參加婚禮的有她的經紀人馬莉• 勒德爾和她的好朋友炎櫻。

這一年張愛玲三十六歲,賴亞六十五歲。這次婚姻儘管在年齡、性格甚至政治立場方面有許多差異,但是對張愛玲來說,多少合乎了她“現世安穩”的平實願望。

張愛玲的異國情緣:終留一身孤寂與惆悵

婚後,賴亞對張愛玲呵護有加。為儘可能地為張愛玲的寫作創造環境,他承擔了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家務,例如做飯、去銀行、去郵局,處理雜事。

張愛玲不喜歡鄉鎮生活的單調乏味,賴亞則順應張愛玲的主張,他們申請了一些大去處的文藝營地。

與賴亞在一起上街、看電影、旅行,張愛玲都感覺到很愉快。在婚後的最初幾年裡,他們的行蹤遍及紐約、波士頓、華盛頓、舊金山等城市,賴亞就像一個嚮導,領著張愛玲走街串巷,領略各地風土人情。

夫妻兩人攜手同行,相濡以沫,慢慢地度過了當初舉步維艱的日子。在賴亞的引導下,張愛玲的寫作也有很大的進展。她對美國社會也越來越熟悉,不久,張愛玲就正式加入了美國國籍。

然而生活中也有一些不幸的事情會接連出現。賴亞雖然看上去高大健壯,但身體狀況卻很糟糕。在他們結婚之前,賴亞就有過中風。結婚之後,也復發過幾次,後來住進醫院。

因為中風,賴亞變得非常虛弱,甚至懷疑自己命將不保。賴亞的病無疑是他們夫妻兩人頭頂的一柄懸劍,也給張愛玲婚後的生活投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

在張愛玲的心目中,賴亞曾經是她在美國開始新生活的希望,現在她不能不想到,他隨時有可能離她而去。

而且,張愛玲更要面對的是他們倆糟糕的經濟狀況。賴亞的晚年幾乎一貧如洗,每月的收入只有區區50 元養老金和一點版稅。這樣說來,這個家庭主要是張愛玲在獨立支撐。

在美國的最初幾年,張愛玲的英語寫作一直不順利。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說《秧歌》雖然被美國一家出版公司出版,但是她的第二部英文小說《粉淚》則被出版社婉拒了,《粉淚》花費了她將近一年光陰,張愛玲對它寄予厚望,這給憑藉一支筆試圖立足美國文壇的張愛玲很大的打擊。

為了緩解家庭的經濟壓力,她接受了香港的朋友宋淇的委託,開始為香港電懋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每個劇本八百至一千美元,這成為她這段時期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1961 年夏天,張愛玲不甘心自己的文學創作在美國遭遇冷落,打算寫一部以張學良為原型的英文小說《少帥》,為此,她需要到遠東收集資料。

張愛玲把自己遠東之行的想法告訴賴亞,賴亞的情緒很低落,古稀之年的他覺得張愛玲要棄他而去。

雖然自己百般不願張愛玲離開,但是卻沒有理由阻攔她,因為這個家還需要張愛玲來支撐。此時賴亞的生活尚能自理,只是身邊不能沒有他人照顧。

張愛玲安頓好賴亞以後,在這年10月,從舊金山飛往臺北,在臺北稍作停留後,就收到一個不幸的消息:賴亞在遊玩時嚴重中風,現在躺在賓夕法尼亞一家醫院。

這個消息讓張愛玲極度傷心,她想即刻返回美國,但是那時機票昂貴,她身上所剩的錢不夠買一張機票;另一方面,賴亞的病情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以後,也漸漸穩定了。

因此,她最終決定還是先去香港,寫作《紅樓夢》的劇本,寫完之後,再去美國照顧丈夫。

張愛玲在香港停留了五個多月,改編的劇本《紅樓夢》屢屢碰壁,自己也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這次香港之行,對她可以說是“鎩羽而歸”。

1962年3月18日,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了華盛頓機場,賴亞已經在這裡等候多時了。看到張愛玲走下飛機,賴亞非常興奮,以前所有的猜疑與不快都煙消雲散。

他們在賴亞選定的一套公寓裡安頓下來。生活似乎又逐漸恢復了常規,張愛玲很快進入到《少帥》一書的寫作中去,同時也在為香港電懋電影公司寫劇本。賴亞這一年七十歲了,夫妻兩人生活久了,對張愛玲產生了強烈的依戀之情。

有一次,他在日記中記載他傍晚回家的情景:“走向他的家,他的愛,他的光明。”張愛玲成了賴亞晚年生活中感情的寄託。有時候,張愛玲外出回家晚了,賴亞都會擔憂不已,生怕有什麼閃失。

就在張愛玲為了養家而奮力寫作的時候,更大的不幸還是來了。

有一次賴亞從圖書館出來,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斷了股骨,同時又引發了中風。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幾乎一直癱瘓在床。對張愛玲來說,一方面必須寫作賺錢,支付賴亞的醫藥費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兼做一個護士,照顧賴亞的起居生活。

很難想象出身名門,從小養尊處優的張愛玲,現在要照顧一個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大小便失禁的老人,而且也不是一天兩天,這是漫長的時間過程。

久病是一種折磨,家中為一種絕望的氣氛所籠罩,看不到任何轉機。張愛玲也忍受著各種各樣生活的煎熬,試圖去尋找各種解決辦法。在賴亞生命的最後兩年,張愛玲一直守護在他身邊,還是盡到了妻子的責任。

1967年10月8日,賴亞在痛苦中去世。這段相處十二年的婚姻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這一年,張愛玲四十七歲。按常情來說,她仍有婚姻的機會。但是兩次婚姻,給予她的都是不堪回首的經歷,使她對感情徹底喪失了興趣。賴亞的去世,對她來說,恰是一種解脫。

在賴亞去世以後,張愛玲開始離群索居。她不關心外部世界,也不與外界人來往,完全沉湎於內心。

張愛玲的異國情緣:終留一身孤寂與惆悵

在她生命的晚年,主要做了三件事:修改舊作,考證《紅樓夢》,翻譯《海上花列傳》。

而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在大洋彼岸的港臺,她的聲名蒸蒸日上。作為一個天才的小說家,她的作品先是被臺灣、香港承認。到了20世紀80年代,又被鄧小平時代的祖國大陸承認。

她的小說被密集出版,同時成為大陸、港臺的暢銷書,部分作品也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熱映。

張愛玲知曉這一切後,已不再像當年在上海灘大紅大紫時那樣,有“飛揚的喜悅”,她此時已經很淡漠,甚至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惆悵。

1994 年,張愛玲自知留在世上的歲月不多,她發表了一生中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在這部作品裡,她向世人展示了她和家人、朋友的照片一百多幅,尤以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居多。

有意識地給世人留下一份真實資料,她用這樣一種方式,向喜愛她的作品的讀者告別。

1995年9月9日,張愛玲被人發現病逝於洛杉磯西木區公寓內。她孤獨地離開了這個對她而言,近乎“蒼涼”的世界。這一天正是中國農曆中秋節,太平洋上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


本文摘自《何處相守 何來相安》作者:謝一葦,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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