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娘死了。
村裡人議論紛紛。有的在感慨：老天爺看她受的苦太多，把她招到天堂享福去了。當然也有人產生疑問，她身體雖然不好，但不至於走的這麼快。事實終歸是事實，瘸子娘確實走了。
說起瘸子家的情況，實在是太艱苦了。直到瘸子五歲時，當然那時他還沒有瘸，家境很好，父親是煤礦工人，一月五十元的工資在當時已經是很高的了，瘸子家是全村羨慕的對象。
一天瘸子爹回家時看見路旁圍著一群人在看什麼，當他知道是一個被遺棄的女嬰時，就把她抱回家。紅紅的襁褓上面用白線繡著兩個字“王晴”，從此瘸子一家就喊她晴兒。
那個年代正是計劃生育最緊的時期，凡是有超生的，哪怕是路上撿的，也是不允許的。第二天全體村委就帶著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人來到瘸子家，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說：“聽說你家又有了一個女兒，根據我們國家的法律規定嚴禁超生，為懲罰你們的這種違法行為，鎮政府決定罰款五千元。”這在當時就是天文數字，全家的生活就指著瘸子爹的工資，哪會有五千元。於是雞鳴狗叫，翻箱倒櫃，一行人把家裡所以之前的東西都帶走了。接連幾天，這些人出出進進瘸子家，把所有的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就給他們留下一張床和做飯用的鍋碗瓢盆，瘸子家已是家徒四壁了。瘸子爹的工資也被礦上直接扣下了，一分錢也那不回家。
禍不單行，兩個月後，瘸子爹所在的煤礦發生礦難，瘸子爹被困在井下，最後連屍體也沒有找到。由於被定為超生戶，瘸子家連那點可憐的撫卹金也沒有的到。頂樑柱倒了，瘸子的家境更加困難了。有人勸瘸子娘把女嬰放到路上，任其自生自滅，說不定會有好人把她撿去。瘸子娘說：“這女嬰時他爹撿回來的，我就是窮到要飯也不能把它扔掉。”
瘸子娘從此就開始在村裡的建築的打小工，回家後還要照顧兩個孩子，尤其是那女嬰，還要給她奶粉。奶粉在當時是奢侈品，瘸子娘一月的那點工資剛夠買奶粉的。鎮上的人還隔三差五的到瘸子家來搗亂。幸虧瘸子從小就懂事，在家幹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不像別的孩子沒事就到處亂跑，瘸子經常到地裡去挖一些野菜，這已經成了瘸子家的家常便飯。
女嬰兩歲了，當然是從撿到她的那天算起，瘸子也七歲了，到了上學的年齡。瘸子娘東拼西湊借了五十元，送瘸子上學。瘸子從小性格就比較孤僻，到學校也沒有朋友，全學校的學生都欺負他，瘸子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同時，瘸子的另一項工作開始了——撿垃圾，學校裡學生扔的廢紙他都會撿回家。每次回家，他那兩片布縫成的書包裡總是鼓鼓囊囊的盛滿廢紙。在路上他經常被同學截住，把書包裡的東西都倒出來，扔的到處都是，然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瘸子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慢慢長大了。
晴兒，襁褓中的女嬰，七歲了，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瘸子卻輟學在家，家裡太窮了，根本養不起兩個學生，再說瘸子也厭惡上學。輟學後十二歲的瘸子也到了建築隊打小工，每天干的雜活不少，可是隻能拿到別人一半的工資。
晴兒在學校的學習成績很好，學業也很順利。上完小學、初中，又考上當地的師範學院，考上師範學院雖是好事，但上學的費用又稱為家裡的負擔。瘸子娘由於前些年勞累過度，現在已經不能再到建築隊幹活，只能在家收拾一下家務。只有瘸子一人在建築隊打小工，連學費都不夠。儘管如此，瘸子娘和瘸子到處給她湊錢上學。
兩個月以後，晴兒回家了，還帶著一對夫婦回來。兩人都四十歲左右，穿著很整齊，一看就知道是城裡人。兩人手裡都提著很多東西，晴兒對瘸子娘說：“娘，他們說找你有事。”瘸子娘望著兩人，男的說：“這姑娘是不是叫王晴，十五年前在路上撿到的，還有件紅色的襁褓，上面寫著王晴兩個字。”瘸子娘不知道兩人的意圖是什麼，就到櫃子裡把那件壓在箱底的襁褓找出來。女的迫不及待的打開自己的包，也拿出一條襁褓，“你看，一模一樣的，只是這一條寫著王恩，你那條寫著王晴，真是我們的女兒，王晴，我們要把她帶回家。”這時，瘸子娘才明白兩人原來是想認女兒，她的聲音立刻變了：“你們別想把我女兒領走，他爹什麼也沒留下就留下這一個女兒，我可不能讓你們帶走。晴兒，到娘這裡來。”晴兒猶豫著，可是十幾年的習慣還是讓她走到瘸子娘身邊。女的說：“這真是我們的女兒，就讓我們把她帶走吧，在城裡的生活比在這裡好多了。大嫂，我們給你錢，我們有的是錢。”王晴被瘸子娘報在懷裡，回頭看著這對夫妻。瘸子娘說：“這不是你們的女兒，你們快走吧，我的女兒誰也搶不走。”說完把兩人推出家門，兩人悻悻而回，王晴依依不捨的看著他們遠去。“晴兒，別聽他們亂說，你就是孃的閨女，誰也帶不走。”瘸子知道妹妹回來，早早就從工地回家了，聽說有人要帶走王晴，就嚷著要去揍那對夫婦。王晴默默笑笑，什麼話也沒說。第二天一早就趕回學校去了。
誰想她這一走再也沒有再回到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子。瘸子娘曾讓瘸子到師範學院帶她回來，可瘸子去時，她的同學告訴他，她已經輟學了。還有人告訴他，是她父親帶著她來辦的退學手續，現在可能已經在國有企業上班了。瘸子大驚：難道他真的跟著那兩個人走了？他在城裡多住了兩天，終於找到王晴，但他沒有去跟她說話，他只是想確認一下，她是不是真的一聲不響就離開了。
回家後，瘸子不敢告訴娘，王晴已經跟別人走了，只是說她學習很好，被派到南方去工作了。瘸子娘就整天嘮叨：怎麼被拍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不知她習慣不習慣，那肯定沒有家裡好。
瘸子娘為讓瘸子多掙點錢，就請建築隊當打工的泥瓦匠吃了一頓飯，他答應教瘸子壘牆的技術。第二天，瘸子就開始跟著師傅學習。當時那面牆已經有七米多高，單薄的幾根楊木支撐著只有一腳寬，三米多長的木板。瘸子爬上木板，剛要對在另一木板上的師傅說話，突然眼前一花，架子倒了。瘸子摔在地上，隨後那沉重的木板砸在他的右腿上——從此瘸子真的瘸了。
由於家境不好，瘸子腿不好，加上瘸子娘身體也不好，瘸子一直沒有找到媳婦。母子兩人又都幹不了重活，只能出去檢點垃圾餬口。
苦雖然苦，但誰也沒想到瘸子娘說走就走了。人死不能復生，在農村，紅白事是最重要的事情。瘸子好行不要命似的，把他這些年的全部積蓄都拿出來給娘辦喪事。村裡人勸他說：“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省著點以後好好過日子吧。”瘸子只是喃喃說：“娘生前苦了一輩子，現在走了要走的風風光光。”
按村裡老習慣，死者的兒子要拿著一根短楊木，楊木上包著一張白紙，彎著身子，用楊木觸地而行，從家裡一直走到墳地。出喪那天，天出奇的熱，一向愛看出喪的村民也都安靜下來，一個出來看的也沒有。送葬的隊伍也只有十幾個人，都是瘸子的本家，跟在瘸子的後面。瘸子佝僂著身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但自始至終人們沒有聽到瘸子的哭聲。
村子還是那麼平靜，一切俺正常秩序進行。鄰居覺得瘸子可憐，經常去看看他，給他送幾個饅頭。看瘸子沒有表現出更大的悲哀，也就放心了。
可不讓人放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在瘸子娘走後第五天，人們看見瘸子往城裡去。見到的人問他幹什麼去，他只是笑而不答，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進城幹什麼。兩天後瘸子回來了，穿著一件新西服，還穿著一雙皮鞋，在他那瘸了的腿上，更加不協調。人們都猜不透瘸子到底幹了什麼。
第二天，警笛在村裡響了，這可是不曾見過的事。村裡人都很老實，沒事很少出村子，更別說幹壞事了。從車上下來幾個荷槍實彈的穿制服的人，其中一個問：“村子裡是不是有個瘸子。前天城裡死了四個人，他有重大嫌疑。”村裡人都驚呆了：瘸子會殺人？全村人都湧向瘸子家，門沒鎖，推開門一股惡臭傳來。大家站在院子外張望，村支書和幾個警察進了屋。瘸子穿著那套西服，還有那雙怎麼看怎麼彆扭的皮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死了。他的破房子裡除了鍋碗瓢盆、一張床、一隻破櫃子，幾張椅子外什麼也沒有，當然還有那份遺書：
“我知道我幹了壞事，娘是我殺的，王晴家四個人也是我殺的。你們早晚回來找我的，所以我先走了。”
村裡人再次震驚：瘸子真的殺人了！還殺死了自己的親孃！同時，人們也想起了那個在村子裡生活了十五年的叫晴兒的姑娘。
自從她離開後，瘸子娘一直念念不忘。瘸子騙她說到南方教學她也是一直相信的，沒事的時候就整天唸叨著她。瘸子腿瘸以後整天呆在家裡，看著娘這麼想念晴兒，就想到城裡找她，讓她回來看一下養了她多年的老人。他到城裡找到王晴家，敲了一下門。沒想到連門都沒進就遭到侮辱：“咦，一個鄉巴佬，還是個瘸子。你是不是走錯門了？”王晴站在門口說。瘸子低著頭，說：“晴兒，你回家看看吧，咱娘想你了！他每天都在唸叨你！”王晴也認出瘸子，立刻變臉道：“誰和你咱娘，我媽在市裡工作。我不認識你，你快走吧！”門接著關上了，瘸子在門口蹲了半天，一直在想著什麼。
回家後他很高興的對娘說：“娘，晴兒明天就回來看你。”“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晴兒要回來了！你說的是真的嗎？晴兒！你快去買點好東西，準備一下。晴兒回來了！太好了！”晚上瘸子一直喃喃說個不停。瘸子坐在矮凳子上聽著，抬起頭說：“娘，晴兒讓我給你帶回一瓶營養品，剛才忘了。”說著遞給娘一個小瓶。瘸子娘激動地接過去：“晴兒給俺買補品了，真是好閨女！”“娘，晴兒說，一次要吃五片，這樣你的身體就會更健康了。”瘸子給娘倒了一杯水，瘸子娘一口把五個小片片吞下去。嘴裡喃喃說著“晴兒”，慢慢的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瘸子給娘辦完喪事後，第二次進了城。這次他把王晴一家四口都殺了，包括她的父母，就是當年到瘸子家的那對夫婦，還有一個弟弟。他從王晴家翻出一些錢，到市場買了一身西服、一雙皮鞋。回家後，寫下了幾十個字的遺書，然後打開那盒“營養品”，一股腦倒進嘴裡，躺在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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