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散落的鄉愁

在陰山以北的大後山,一片黃土丘陵蜿蜒起伏的姿態,像一個風蝕殘年的老人。半蹲,或是仰臥在一個乾涸的河床下。歲月的風刀,把這裡的山岩削刻得有稜有角。遠處,有幾隻紅嘴鳥從我的視線裡飛過,不留一點痕跡。收割後的田野,顯出幾分空曠和寥落。一聲孤獨的鳥鳴,子彈一樣飛過我耳際。山坡上,有一群羊在靜靜地啃食草棵。在一個背風的山窪裡,一個老漢倚靠在一塊褐色的大石頭下,向東山望過去。

老漢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那兩座滾圓的山丘,山丘也望著老漢。這種相互的對望已經很久很久了。這是大後山的一幀黑白照片的底片,雖歷經久遠了,但卻容顏不改。這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如一罈老酒,就著過往的山風喝下去,我沉醉不醒。即使醒來了,還是醉酒後的模樣。面對這山山峁峁、溝溝壑壑,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恍如隔世的夢境,電影鏡頭一樣從我的腦際的溝回裡回放出來。大後山人大都是走西口過來的,我的父輩也是。他們背井離鄉,馱兒帶女,一路向西遷徙到此,不止是辛酸,還有些許悲壯。一間間黃泥小屋,構築起他們不同凡響的人生履歷。

最後的城堡,最後的一口老井,像一個空洞的問號。向天叩問,也向著土地。在村口,那座遺棄了多年的古城牆上,我獨自徘徊了許久。沒有誰知道,我在每一個朔風凜冽的夜晚想起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在這座破敗的古城牆上留下了多少腳印?一聲咳嗽,重重地砸在古舊的牆壁上,迴音五味雜陳,還有幾分悽惶。馬嘶、牛哞、雞叫狗咬的日子,似乎還沒有走遠。

這裡的天空淡遠而蒼茫,這裡的山風罡硬而渺遠。

一切的過往都是流雲,離我最近的,還是村莊。

一個人的村莊,一戶人家的村莊,總是有故事可講的。可圈可點的是山村的人、物、事,貫穿起來的,都與山村的農事有關,與平淡卻又離奇的家事有關,與還沒有走遠的魂魄有關。

遠山如佛,靜臥在天地間。風鈴搖響故去的往事,由喃喃的念珠串起來的,又會是什麼呢?

在一個晚秋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回到一個叫雞鳴窪的村莊。走到半路,視線之內的東山坡,林木掩映下的一座孤屋吸引了我疲憊的腳步。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山路,我走進破舊的院門。由黃泥土壘起的院牆低矮、突兀,院牆上的泥巴已經有好幾處脫落了。木質的窗戶上依稀可見斑駁陸離的窗花,星星點點的猩紅如染指的血痕。院子裡幾隻土雞在不緊不慢地啄食,一群麻雀從院牆上飛起又落下,一條搖著尾巴的黑狗忠實地守護在院門口。土炕上,一個蒼老的老婦人坐在炕頭,眼神呆滯而迷離;一個二十大幾的眉清目秀的姑娘斜躺在炕尾。見有客人來了,她掙扎著要下地待客,但挪不了窩的她臉上顯出尷尬。一個二十小几的後生端過來一杯白開水,杯壁上佈滿汙垢。在一陣塵土飛揚中,“咩咩”叫的羊們引領著老漢回家了。說是一群羊,其實只有30多隻。羊們歸圈後,老漢拖著佝僂的腰身回了屋。老漢用旱菸鍋衝我指了指水杯,裝滿一鍋旱菸。“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悶煙。鍋裡冒出了暖暖的白氣,晚飯是煮山藥、鹹菜、一張皺巴巴的薄皮大餅。老漢和家人招呼我吃飯,姑娘羞怯地把一顆剝了皮的山藥放在我手裡,在一瞬間滾燙了我的心扉。

飯後,老漢約我回他住的東屋敘談,我頗感詫異。這一夜,我們一直聊到星稀月明------

老漢姓徐,原是一條光棍漢。早年隨父秦從殺虎口的老家走西口來到大後山,老父母相繼去世後,靠給村裡人放羊為生。年輕的時候曾有過一個心上人,也就是這王家的老太太劉愛花。但因為老父貪上了賭博的惡習後,輸光了原本不菲的家業。大姐遠嫁他鄉後鮮有音訊。王家老太太早年尊“父母之命,媒妁之一言”嫁給了本村大戶人家王老財的兒子王大寶,王老財下世後,無人束管的王大寶整天遊手好閒,吃喝嫖賭、嗜酒如命。醉酒後常打老婆。夜裡,村人常常聽到愛花撕心裂肺的哭嚎------再後來,王家的黑妞兒得了半身不遂癱瘓在床,被迫搬遷到離村十幾裡外的老鷹山。姐弟倆和母親相依為命地過著“屋漏偏遇連陰雨”的苦日子,弟弟至今還是光棍一人。而長夜難眠的黑妞,她夢中的愛情又在哪裡呢?也許只能終身胎死在腹中了------為了自己心中的念想,老徐暗中常接濟他們母子。在愛花“梅開十年,只等離人歸”的期盼中,他不顧村裡人嚼舌根,買了16只羊趕上山過上了與山風為伴,與日頭為伍的日子。這些年來,愛花一家除了享受政府的一份低保外,全靠老徐養羊和在村裡種地維持過活。新農村建起來後,當地政府給他們分了新房,但他們謝絕了搬下山去。老徐陪著他們孤兒寡母,守護著山上的山林,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在老徐看來,山上的每一棵樹木,每一片菜地,每一聲鳥鳴,屋頂的每一縷炊煙都是他的念想,都是他精神上最好的依託。一種深藏在骨髓裡的愛,是不需要任何註腳的。這如同《詩經》裡的愛情,與最初的家有關,與當時的社會背景也有關,與人性的復歸也有千絲萬縷的歷史淵源。

又是一個冬日的黃昏。細碎的雪花從天空飄灑下來。徐老漢拄著羊鏟,站在那面向陽的山坡上。他的目光向飄起炊煙的屋頂望去。那飄飄忽忽的炊煙又濃變淡,絲絲縷縷地,像他纏綿的心事一樣隨著粗獷的山風,聚攏而來,又飄散而去。羊們依然在坡地上低頭吃草,一副相安無事的樣子。山窪不遠處有幾堆墳塋,那是他們的祖墳。祖墳上的那棵楊樹已落盡了葉子,幾枚灰色的紙錢隨風飄舞,忽又變成幾隻黑色的蝴蝶,在雪花中上下飛舞。夜幕降臨了。山下的村莊漸行漸遠,朦朧的夜色掩蓋了雪花的影子,炊煙的影子。隱隱約約中,似有稀疏的狗叫聲從天地的夾縫中傳過來,只是那叫聲遠不如從前那樣真實,像從天堂傳來的子音,空洞而迷茫。村頭的那口老井,養育了多少代走西口人?200多年來那轆轤,女人,那井,曾經演繹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那座秦長城下的城磚堆砌的,又會是什麼呢?無需去考證它的朝代更迭了,這裡,曾經是一個大的村落,現在已經成為一處荒村了。從村落變成城池後還會迴歸到原有的村莊嗎?雞鳴窪兩旁的那兩座渾圓的大山,原本是村莊的乳房。走進山裡,走出村外,都走不出泥土的柔腸。而大山,就在村莊的不遠處,與土地、山川、河流同出一轍,同生死共患難。

村莊裡的狗吠,是一種念想;村莊裡的炊煙,是一種脫不去的鄉愁。在村莊裡,已經很少能見到一頭牛、一匹馬、一條狗了。它們都隨著村裡人的腳步去了城裡。去了城裡的鄉下人終究還是跟不上城裡人的步伐,那些跟隨主人去了城裡的狗,一下子就像離了孃的孩子。它們有的變成狗肉,變成餐館裡的美味;有的成了流浪狗,有的幸運地成了有錢人的寵物。但它終究還是一條狗。那條找不到主人租住的屋子的狗,還是順著原路返回村裡了,村裡的屋子老氣橫秋。沒有了主人的家顯得冷落、蕭條了許多。沒有了家的狗,最終還是被什麼人吊死在村頭的那棵大榆樹下。脖子上套著的,是一根用麻繩做成的套索。不管去了哪裡,狗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是狗的宿命。在城市的街頭,一條又一條離開田地的牛,被卸下車來宰殺,它們的眸光裡畜滿了無助的淚水,這使我不由地想起了日偽時期被刀劈的無辜的老百姓。在村莊裡的每一叢草,每一棵樹木,每一扇木格的木窗,每一縷炊煙,每一聲雞叫狗咬,每一聲蛙鳴、蟲鳴,包括每一聲馬嘶牛哞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們都是有生命的東西。只不過是附著在人的骨質裡的,被人們貫以“畜牲”的名號;它們雖然是人的附屬品,但卻無時無刻地滲入人的肉體和靈魂裡。隨風飄散出去的,還是人類思想深處的雜草。“在村莊裡,動物和植物都是村莊的眼睛。”(劉亮程語)不論過去或者是將來,這都是一個不可顛覆的命題。每年,我都要回到村莊裡去,回到那片山窪裡去,回到新村莊與舊村莊的交界地帶去。物是人非的村莊,依然是村莊的底色。村莊的血脈,依舊是盤根錯節的大樹的根部,它來自於泥土和祖先的骨髓。

炊煙是村莊的精神象徵,是村莊最後的守護神;村莊的炊煙,一縷隔不斷的鄉愁。

鄉村的每一種植物,每一種動物,包括飛鳥家畜都是鄉村的眼睛嗎?最後的守望者,與日月一樣綿長,與山巒一樣恆久記憶,寫滿了疼痛抑或難言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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