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9 文苑:寫給已故的父親

你用笑臉把我接到人間,我用淚水將你送到另一世界,在人生的兩極,凝聚著人類的大喜大悲;在生命的兩端,緊繫著父子的生死情結。

——寫給已故的父親

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我有責任為父親寫點什麼,不管它將來是流傳後世,還是僅僅深埋在我一個人的心底,就算是一個不孝子對父親身後所盡的一點孝心吧。否則,我心中的愧疚和遺憾,將無法排遣,我的靈魂,今生將永不能安寧。

其實,我早想給父親寫一篇傳記,在父親百年之後作為想念,但又怕父親知道我的用意而傷心,而我又不願意在父親健在時下筆。在父親剛剛辭世的日子裡,強烈的悲哀情感在心中久久縈迴,阻斷了我冷靜的、理性的思考,使我無法成文,然而,痛定思痛後,我用一雙生硬的手,第一次敲起冰涼的鍵盤。

父親就這麼匆匆地去了,去得悲壯,去得慘烈。公元2002年4月9日(農曆壬午年2月27日),父親因高血壓突發而倒在水田裡,倒在生他養他的這片故土上,倒在這傾注他一生心血為之勞作不輟的田野裡。

那天吃過早飯,我像往常一樣,夾著書來到班上。突然,妻子從家中神色異常地朝我走來,她告訴我,我父親去世了。這一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剎間,把我震懵了。父親晚年患有高血壓,體質羸弱,但樂觀開朗,精神一直很好。去年臘月,母親患嚴重胃炎,家中幾次出現不詳的徵兆,原以為母親可能不久人世,沒想到,父親竟先母親而去。我已過不惑之年,對生死已看得很開,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可是,當殘酷的事實突然降臨時,一種深哀巨痛猛地襲上心頭,使我的精神幾乎崩潰,尤其是父親在如此高齡,在這種場合,以這樣的方式離去,怎不叫人悲痛欲絕!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先給附近村子的兩個妹妹及一個堂姐報了信,然後,攜妻兒及小妹,乘車直奔十幾裡外的老家——賈院奔喪。

剛到家中,眼前是一片慘景。堂屋內,同族的哥哥們正忙著給父親入殮。他們剛把父親從田裡抬回來,燒水給他洗了澡,穿了老衣。這老衣是一位嫂子從街上臨時買來的。父親的遺體停放在堂屋正中的一塊門板上,頭朝外,腳朝上,朝外一端的門板擱在大方桌上,朝上的一端擱在疊起的兩條長凳上。房裡,母親蓋著被子躺在涼床上,在無聲地抽泣。一位鄉村醫生立在一旁,正給母親輸液,幾個嫂子一面抹眼淚,一面勸慰母親。

我撲到父親的遺體前,淚如泉湧。姐妹們立在一邊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父親神色安詳,彷彿剛剛睡著了一樣,沒有一絲死前痛苦掙扎的表情,嘴巴微微張開,似乎還有什麼話要交代。我撫摸父親的手,他的手指微微曲著,手上似乎還有餘溫。父親是在是太累了,他是該躺下好好休息了。可是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再也看不到他的兒女們回來看她了,再也聽不見兒女們撕心裂肺的哭喊。父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沒留下一句遺言,卻給兒女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和深深的遺憾。

今年清明剛過,下了一場中雪,天氣乍暖還寒。這天早晨,父親早早地吃過早飯,就下田了。誰知,這一去竟然成了永別。當哥哥們趕到現場時,父親面部向下,筆直地趴在埂邊的水田裡,左手還緊緊地挽著牛繩子。那頭牛,回頭悲哀地看著自己的主人,一動不動,它讓主人靜靜地臥著,去得從容,去得有尊嚴。牛啊,牛!你哭了嗎?你心碎了嗎?是你,親眼目睹了主人悲壯地離開人世的;是你,陪伴主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後歷程。

全村的人驚悉這一噩耗,都紛紛趕來了。看到此情此景,男女老少無不為之流淚,無不為之食不下咽。母親說,父親早上吃了六個小糯米粑粑。這是春節時做的,當時,還特意為我多做了一些,但由於性子太軟,粑粑變成了餅子,父親挑了一些硬的留給我,但我回學校時,只要了一點點,剩下的,父親一直吃到現在。父親還一反常態地和了一碗濃濃的麥片,一聲不吭地吃了。這是母親生病時親友們買的,父親從來不捨得吃,母親說吃了不對味,因此,一直擱著。這粑粑和麥片,是父親在人間最後一頓美味的享受了。

我的祖父叫宛象純,是一位舊社會的老私塾先生,祖母徐氏,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我父親名叫宛學益,生於1937年7月27日(農曆)。父親是老小,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父親一生命運多舛,這其中有時代的災難,也有家庭和個人的不幸。抗戰時期,我的大伯被鬼子的炮彈炸傷頸部,雖經多方求醫,終因傷口復發而亡。由於家貧,父親年幼時,一邊放牛,一邊跟著我祖父讀書,所以也能識文斷字。逢年過節,便隨祖父一道走村串戶,替人家寫對聯。有一次,和村中的夥伴們,在村子對面的山尾衝裡放鵝,忽然,東面塔山上的鬼子從碉堡裡一陣亂槍掃射過來,父親他們在槍林彈雨中一陣風跑回來,才撿回了一條命。為了躲避戰亂,祖父曾率全家遷至西邊的二十埠落戶,一家人以砍山草賣錢謀生。

在舊社會,父親飽嘗了艱辛和苦難,在新中國,也經歷了不少坎坷和不幸。吃大食堂時,我的祖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被活活餓死,二伯父後來病故,從此,父親一人擔當起贍養祖母的重擔,還要照顧幼年的侄兒(後來,二嬸改嫁,堂哥一人獨自生活)。這期間,大鍊鋼鐵,父親去舒城大山中挑過煤,又隨生產兵團去王家大圩種過田,在老喬院水庫工地,做過食堂炊事員,後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奶奶、父親、母親和姐姐一家四口,又搬遷到盛橋附近的新農村安家。

我八歲那年,六歲的弟弟不幸溺水而亡。次年,奶奶傷心過度,想不開,揹著父親,偷偷喝洗農藥瓶的水自戕,最終因慢性中毒死亡。奶奶認為,上人壽命活得太長,就要折損下人的壽數。接著,剛成年的姐姐出嫁。此後,父親便將全部的愛心傾注在我和兩個妹妹身上,直到我們成家立業。

父親是個勤勞的人,即使到了晚年,也沒有脫離過生產勞動,一直到他去世。從參加工作到成家,這期間,每逢放假,我都要回家幫父親幹活。孩子出世後,回家的次數漸漸地少了,本來連山阻隔,交通不便,加之近年,自己在教研上小有成就,教學負擔又沉重,就連回家看看的機會也少有,然而,父親毫無怨言,仍然默默無聞地勞作,和母親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

今年開年,為給母親抓藥,我回家一次,那天,父親一反常態地和我說了許多話,他說:“你長時間不回來,我和你媽都想你。”說著,眼裡彷彿含著淚花,似乎有點傷感。我說,我很忙,要教學,要寫論文,還要出書。父親靜靜地聽著,沒再說什麼。末了卻叮囑說:“你一天到晚寫,可別把腦筋搞壞了。”沒想到,這樸素的話語,竟是父親留給我的遺言!這次回家,竟是我和父親見的最後一面!

逢年過節,我們也給父親一些錢,以盡一點微薄的孝心。父親非常體諒下人,寧願自己苦一點,累一點,從不輕易向我們伸手。他說:“只要我累得動一天,就不拖累你們。”

幾年前,我曾向村裡提出退田請求,但無人接收。然而,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先是因腸道鉤蟲導致貧血,治癒不久,又患高血壓,左手蜷曲,不能持物。後經治療,手指能自如活動,又恢復勞動能力。為此,我和妻子勸父親,乾脆放棄田地,我們拿點錢,姐姐和兩個妹妹出點口糧,讓兩位老人也能享幾年清福。可是,父親怕加重兒女負擔,引起家庭矛盾,不同意。今年,父親感到自己實在累不動,春節時,對我說:“今年再做一年,明年真不做了。”想不到,這點微薄的願望,父親竟然沒有實現,就與世長辭了。假如當初聯產承包時父親就沒有要田,假如我成家後有能力把父母接到自己身邊,或者假如今年開春我及時回家告訴父親,今年不做田了,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父親還能安享天年,那麼,我就能多陪父親幾年,多盡一點孝心。

可是,光陰不再,死者已矣。從今以後,我和父親陰陽兩隔,生死茫茫。我再也看不見父親慈祥的笑容,再也聽不見父親親切的話語,我只能在依稀夢裡和你相見,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為你祈禱。

去世的當天早上,父親對母親說:“昨晚,我夢見了申龍(我的二妹婿)來幫我犁田了。”在農忙時,父親是多麼需要兒女們的關心和照料啊!可是,兒女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竟沒能在父親身邊幫一把。父親含辛茹苦把我們培養成人,付出的實在太多,而我們給父親的回報又有多少呢?普天之下的兒女們為什麼不能以一顆拳拳赤子之心,來報答父母的三春暉呢?

父親的一生是貧寒的一生,生前沒留下什麼遺產,但是,他的性格,他的品質,他的為人,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是一筆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

父親性格和藹,和母親一生都沒紅過臉,到了晚年,感情更篤。他們形影不離,患難相隨。母親生病時,父親早晚細心照料,看到母親身體一天天硬朗以來,父親的臉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去世的前天,父親親手給母親掛好蚊帳,還笑問母親掛得是不是漂亮。可憐他自己只睡了兩個晚上,就去了另一世界。

父親為人忠厚、善良,與鄰居和睦相處,因此深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平時,全村男女老少,不分長幼,都喜歡和他說說笑笑。茶餘飯後,鄰居們常到我家坐坐,一起拉拉家常。

父親還樂於助人,儘管年事已高,但只要力所能及,總是隨叫隨到。由於父親是長輩,村裡或族中如有紅白喜事,必定要請父親到場。特別是喪事,父親不僅要給死者洗澡,入殮,還要主持喪宴,安排出殯、下葬等。

在晚年,父親特別喜歡逗弄小孩,小孩們也喜歡和他親近,常圍著我父親“爺爺”“太太”叫個不停。父親去世那天,一位嫂子帶著外孫來磕頭,他的外孫竟熱淚盈眶,失聲慟哭。

父親現在離我而去了,這種哀痛是刻骨銘心的,唉,歲月無情,人生易老,其間流淌著幾多悲酸,幾多無奈和遺憾啊!

嗚呼,願父親在地下安息!


分享到:


相關文章: